在夔州,暮年的杜甫止步于地理;但在现实之中,却进行了人生最后一次长征:探索生活,求知内心,誓给生活一个亮色的回答。
夔州的夜,总体来说是静谧的,除了杜甫家的鸡。此时的杜甫住在了西郊的一个山腰里,房子是他租来的,美其名曰“客堂”。为了贴补家用,杜甫在客堂养了许多的乌鸡。也不知为什么,鸡舍里的鸡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你煽翅,他打鸣,折腾了一夜。这一夜,杜甫没有睡好,他的耳朵随着鸡的翅煽打鸣声而起伏不定,大脑里都是鸡上窜下跳的身形。早在前几天,杜甫已经因为鸡舍问题跟大儿子宗文做了交待。宗文按照父亲的要求加高了难舍,可是他家的鸡却跟杜甫过不去似的,到了夜里就和他较上了劲。鸡的精力充沛,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照旧地上窜下跳,闹个不停。而暮年的杜甫却耗不起,第二天一早,因为身倦,他起得有些迟了。
杜甫草草地吃了早饭。所谓的早饭,也不过是再稀松不过的浓弼而已。虽也心生气恼,却是没了法子。作为诗人的他,总不能和鸡过不去吧。真要是这样,外传了出去,可不就污了自己的诗名吗?
他决计要到夔州四处去走一走,看一看。去走夔州的地理,去看夔州的人间烟火。想到这里,杜甫的内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拄了拐杖,杜甫来到了街上。国家虽处安史之乱,但是战火还没有烧到夔州地界。街面上店铺林立,行商坐贾,各色人等,川息往来,一派安定详和的气氛。
心事还是有的,杜甫低了头。
“圣上呀圣上,你怎么不理解老臣对国的忠对群的诚对民的忧呢?我不就是为宰相房琯说了几句公道话嘛,您就迁怒于我,将我流放,迫我病寓夔州。”杜甫心想,念及自己的处境,不由得长叹一声。身处闹市,杜甫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能够听得见,更不用说是朝廷。
“铿锵锵,铿锵铿锵锵锵锵……”不远处传来了锣鼓点,“铿锵锵,铿锵铿锵锵锵锵……”
杜甫望了去,是耍傀儡戏的,这是要开耍的前奏,用锣鼓点招惹人的。
“罢罢罢,姑且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吧。”杜甫想到这,便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傀儡戏,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木偶戏。它源于秦汉,盛于唐,流传殊文绝域。
“我来夔州这么久了,也没有听说夔州有这样的特色表演呀。”杜甫心想,“那可能是远来表演的。”
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领了宗武和凤儿来逛。宗武是谁?杜甫次子;凤儿是谁?杜甫小女。加上老大宗文,就是自己的全部家当了。想到这里,他有些唏嘘不已,顿感有些形单影只。这种凄惶的感觉,杜甫自己也不愿意出现,但却时时地突兀冒出。
傀儡戏的表演形式多种多样,有用手指操纵布制小偶人表演的布袋傀儡戏,有以特定道具在水上表演的水上傀儡戏,有借竹木制作的细杆子操纵木偶进行表演的杖头傀儡戏;泉州有提线木偶戏,漳州有布袋木偶戏……对于傀儡戏,杜甫并不陌生,只是在这夔州,他是第一次见到。于是便宽了心强凝了神放眼去看。
夔州的傀儡戏是源自泉州的提线木偶戏。制作精细,形体高大,条线众多。条线分布在木偶肩、肚、眼、嘴、舌等不同部位。表演者左手抓持线板,右手拨动线路,此时的木偶,仿佛是灵气加身,跑跳腾挪,上天,入地,下海;跑马,射箭,格斗;写字、拔剑、甩发: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
这出木偶戏叫《钟馗醉酒》。钟馗身头顶黔冠,穿着红色衬蓝袍衣,脚登皂靴,身插桃木剑。本为捉鬼之神,但是此时的钟馗却一改威武雄壮的形象,喝酒,打嗝,醉倒,睡觉……他憨态可掬,他幽默诙谐。一系列的细节动作,通过条线的巧妙牵引,钟馗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唱词用的是客家话,杜甫并不能听得懂。但也并不影响杜甫对戏的理解。优美的唱腔凌空入耳,入心;醉人的鼓点怦然而合,醉人,醉魂。杜甫被深深地吸引了,沉迷其中,不觉已是日中。
“杜兄,杜兄。”杜甫的耳朵中似乎听得有人在喊他。在连续的呼喊中,杜甫渐渐从戏里走了出来。他看清了来人,来人正是夔州都督柏茂琳。二人本为主客关系,却因意趣相投而成忘年之交。对于失魂落魄的杜甫,柏茂琳关照有加。瀼西果园四十余亩,是其所资助;蔬圃数亩,亦是其资助;又有稻田若干顷,也出自柏茂琳之手。杜甫能在瀼西营建茅屋,赖其所资;生活得以安定,亦赖其所资;夔州两年时间,几乎每天创作一首诗,亦赖其功。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看,杜甫之所以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诗作,柏茂琳应当功不可没,我们应该感谢他。
杜甫因此热衷了徒步。他,登白帝城,望天际长江,壮阔了胸怀;游武侯祠,仰瞻诸葛,体悟了泣血忠诚;踏八阵图,思孔明智慧,感思良苦用心;进越公堂,摩观杨素像,想联宦海沉浮……
祈雨,求巧,祭祀,农耕……诗人目力所及,皆成了诗。他的心贴近了底层,贴近了百姓的日常,贴近了生活的原生态。此时的杜甫,尽管郁忧不志,但心灵却是热闹的,充满了郁浓的人间烟火气。他,最终对生活给出了亮色的回答。
这就是杜甫,一个不一样的杜甫。他贴近了生活,回归了烟火气。
在夔州,暮年的杜甫止步于地理;但在现实之中,却进行了人生最后一次长征:探索生活,求知内心,最终给了生活一个亮色的回答。他活成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