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时节,麦浪滚滚,人生海海。
母亲来了电话,说是要我请假回家割麦子。尽管我心里也有些为难,高三的学子们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你说,我这个时候去请假,领导会怎么想。
但是,家里的麦收只有母亲在家,还要哄我的女儿,她旦情有些办法,是决计不给我打电话的。我是鼓起勇气去请假的。张令文主任似乎是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便温和地安慰道:“能理解,谁还家里没有个事。要是觉着内心不安,忙完回到单位后,好好干就行。”走出主任的办公室,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说实在话,我是不适应去请假的。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脸还是有些热,有些火辣。
家里只有父母亲两口人的地了。三个姐姐都出了阁,户口也带走了。我的户口落在了单位的公共大家庭里,一共是二三十人,有我认识的,更多的是我所不熟悉的。
地,是按照肥力和亩产而估算划分的。村里先照此标准把地分给各个生产队,各个生产队按照此标准把地分给队里的农户,队里的农户再最后各自耕种各自收割。
“玉儿,乖,就在这里玩,不要跑到别处去。”母亲把女儿从推车上抱下来,叮嘱她。说完,母亲和我便开始忙开了。
我从推车上拿下了麦约子。这是一种由爬藤植物手工搓成的东西。先用镰刀把它割了,然后搓成条形,晒干,悬于阴凉处。到了麦收的时节,再把它按进水里,等软硬恰好的时候捞出,就可以用于绑缚麦捆了。
我们各自在腰上绑上了麦约子,俯身下去,开始动镰收割起来。那时候的麦子没有多少化肥可用,种地用的多是农家肥。所谓农家肥,不外乎下面几种。一种是把旱厕清了,在一处空旷处晒好,再混杂上干土上了地。一种是割了青草,找一处地头,混合上泥水,呕制而成土肥。前者还好,肥地强一些;后者,到底有多少肥力可用,已经不得而知了。最高级的是用农业的化肥,东西虽好,但也不是每家都能用得起的。我家的土肥属于前两种,至于用上专门的化肥,比如尿素和碳铵,就是往后多少年的事了。
麦子植的很密,按照当时的说话,宁肯密一点,也不能闲了地,让人家笑话。但是密植的结果是营养不够,所以麦子一个个就像瘦弱的儿童,看上去蔫蔫的,没有多少底气。我左手拢了麦子,右手挥动镰刀,一镰下去,便是刷刷的声音。我喜欢这种声音。
我和母亲各自占了八行麦子,各自有序割起来。把叉开了左手,尽可能地多拢住一些麦子,这样放下去的时候麦子就多。没几个往复,便成了一个小捆。收割麦子的时候,麦子是不打捆的,等一块地的麦子收完了,便各占一列开始打捆。也有打捆不用条形植物,直接用麦子的。把麦子用左腿压实,然后抽取一小把的麦子一分为二,在大约中间处打结缠饶,再迅速地把它和麦捆紧在一起,把麦捆翻个身,合了两头,使劲地绕几圈,然后用力地塞进麦捆中去。不管是哪种捆法,要的是结实不松散,以便在用手推车推的时候,即使颠簸也不会散开。打麦捆,技术含量不大,但是却费气力。这世间的事,要想做好,怕也只有舍得了力气,尽得了心了。
地不长,我们母亲很快地回了头。女儿在麦地里抓了一只蚂蚱,两个正在玩呢。那蚂蚱晃头晃脑的,一点儿也不害怕女儿。女儿也不怕它,可能是初次相识,两个人在自我介绍呢。儿童的世界,我们不懂;昆虫的世界,我们也不懂。但是他们可能彼此都懂,神奇着呢。有老人说,小孩子能够看见一些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能够听见一些成年人听不见的东西。或许吧。大自然奥妙着呢,我们不知道的多了去。
烈日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是烫热的。我们的衣服很快湿透了。我在内心感激着太阳,感谢它给了我们宝贵的时间,感谢它成全了今年的麦收。人世间,宝贵的东西大都是免费的,比如太阳,比如雨水,比如空气……身处灸烤之中,但却依然渴望它喷出热辣滚烫;人身虽累,心却是欢喜和充满希冀的。人这一生,其实完全可以过得非常的简单。无论你是家财万贯,还是不名一文,一天就只吃这三顿饭,睡这一张炕。这就足够了,何必为诸多身外之物所役,苦心又劳神。
我们把麦捆对向,一层层地码了上去,然后用绳子把麦捆勒紧了,免得中途滑泄。麦熟时的麦子秸秆顺滑地很,一路上,你会看见不多滑了的。没有办法,只好在途中停下来,重新装填。我把麦捆码好,堆在了场院里,等待其它地方的麦捆全部加入进来才能捻场。
麦收后的麦田里,还要把落下的麦穗再捡拾干净,方能放心。这是农家人的执著和贪婪。
要我说来,一年之中的麦收,最费气力的是耕地。这是在全部的麦子都收拾好之后。你可能会说,就那么点的地,链轨拖拉机一进地,就犁完了;人多的也不过是几个来回就完事了,何谈费力之说?
有这问的,不是出身不在农村,就是不熟悉那个时代。如果我告诉你,那时的耕地用的是牛马,你信吗?如果我告诉你,那时的耕地甚或用的是铁锨,你信吗?你或许不能想象更不敢相信,但这是事实,鲁北乡村最原始的农业耕作。原始是原始一些,但那时的农村,村人之间交往讲求的不是利益,现在的人能做到吗?那时的农村,村人之间温厚热情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现在的人能做到吗?那时的农村,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现在的人能做到吗?
快乐而简单,多彩而纯粹,岂是现代人所能理解和做到的?庆幸的是,我经历了那个时代,我懂得那个时代,我也至今还在留恋那个时代。
人生,当如割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