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红高粱,你可能会想起高密乡。没错,红高粱因为莫言而出了圈。你会联想到电影《红高粱》,想起九儿和余占鳌,想起那首主题曲:“身边的那片田野啊,手边的枣花香,高粱熟来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曲调悠扬,浸入肺腑。甚至,你还会哼唱几句,即使五音不全,也不会失了兴致。
我说的不是高密乡的红高粱,而是鲁北寿光的红高粱。提起寿光,你可能有这样的疑问:寿光不是蔬菜之乡嘛,哪来的红高粱?
没错,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不是本地人,或者即使是本地人,但是不了解寿光的人也可能有同样的疑问。这也难怪。
当年,在寿光成为蔬菜之都之前,红高粱在寿光曾是一个普通的存在。那时的寿光,格局与现在不同,当年是南粮北盐;而现在是南菜北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以营里为界,大致分成了两个基本等面积的部分。
我村也有红高粱,不过是在洼地里种的。每年的六月,在收获了地瓜之后,便会种上高粱。你可能有了新的疑问:地瓜在当地是经济作物吗?不是。那些年月,种地是靠天吃饭的。为什么不种小麦?产量低,隐约记得好像是亩产400斤,是现在亩产的零头。人多,而地瓜的产量高,所以成了冬春的最爱。人们想的是,吃的好不好不重要,饿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饿死人,这是生活的底线。小麦,村里也会种一丢丢,每户每年也能分几斤,是用于过春节用的。那里的农村,一家之中也就是春节,能看见全是白面的馒头。
馒头开始也不是给家人准备的,而是过年用来招待来客的。即使是来客,也不是尽着肚子吃的。常见的是,客人会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馒头,然后小口咬着吃。为了混得时间长一些,会咀嚼得很慢。我体验过这个过程,最后口中的馒头都成了流质,轻易地吞了下去,和我们平时的喝水差不多。就是这口流质,也不是一口吞下去,而是在意地分成了几口,吞下去一小口,再等等,再吞一小口,直到吞完了。然后,再咬一小口,如此循环。
菜,也不能尽着去夹。饭桌上的鸡和鱼,是不能动的,主家还用它来招待好几拨客人的。按照大人的嘱咐,一般是象征性夹几筷子,便要放下。然后,故意去找了水来喝。为什么不去多吃几口,家里人不让;为什么要去喝水,因为水能填饱肚子。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便会知趣地放下筷子,也不再去掰馒头,即使你依旧饥肠辘辘。主人见我们放下了筷子,会热情地招呼说:“再吃一些吧。”说着,边做出谦让的动作来。客人也会知趣地热情地拒绝:“吃饱了,吃饱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谦让也不是主家不热情,而是东西少呀;客人谦让也不是故意,而是知道主家东西少呀。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谁不愿意去大快朵颐,谁不愿意先止了饥肠的喊叫。如此,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实在是无奈地很。现在想来,内心还会涌出强烈的酸楚,久久去了不得。
地瓜诚然是裹了我们当年的腹,但我们依然不愿意再去想起,念起。
与地瓜相比,令我们心心念念地还是红高粱。六月地瓜收了以后,队里便会种上红高粱。六月天能热死狗,当年的我们都是光着屁股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穿衣服。或许是司空见惯的原因,孩子们也都不知道害羞。害羞也没有啥用,压根就没有多少衣服可以穿。衣服是用于必须之时的,比如冬季和春季。当季节让人因为不穿衣服不能存活的时候,衣服才是小孩子的必备。先是夹衣,再是棉衣,都不知道传了几手,过了多少年。那时的原则是,能不穿衣服,就尽量不穿衣服。实在不行了,才穿衣服。衣服先薄再厚,先旧再新。如此循环,我们倒也能存活下来,而且能茁壮成长。我至今还在感恩着大自然,感恩着自己,感恩着世界。
小孩子们愿意跟了大人去洼地种红高粱。天热,大人们怕一丝不挂的我们害眼病,便会把我们抓起来,放到牛背上带走。放到哪个牛背上,要看运气。运气好,会被放到一个肥一点的牛背上。肥牛,它有肉,不硌人。运气差,会被放到一个瘦一点的牛背上。肥瘦,它没肉,硌起人来会厉害一些。让人奇怪的是,女孩子会都会被放到肥牛的背上,男孩子会都会被放到瘦牛的背上;而且是,小的男孩也会被放到最肥的牛的背上,小的女孩也会被放到肥牛的背上。我们颇为不解,直到长大。
我是男孩,又大,所以我一直被大人们抓起来放到最瘦的牛背上。牛背上突出的骨子硌得我呲牙咧嘴,大人们都笑了。我使劲地抓紧了牛背上的皮,可是老牛的皮也松散得厉害,随着我的身体的摇晃使劲地来回地走。我俯身下去,去看老牛的眼神。老牛的眼光呆滞浑浊,它实在是太老了。从眼光里,我没有看出清澈和温存,而是不屑与鄙夷。我变得老实起来,感觉对不住它。它都这么老了,我还要骑它,实在是应该愧疚的。
大人们给牛套好的牛轭。牛轭是套在牛颈上的曲木,形状“人”字形,长约半米,两条支棱,是牛耕时不可或缺的农具。牛身后,有一条大约3米长的牵绳,连接了牛和木犁。
“啪”的一声,天空中响了一个甩鞭之声,牛鞭并没有落在牛的身上。农家人对于自己使唤的牲畜,是舍不得真打的。鞭子响了,是要告诉牛,要用力干活了。犁地的工具叫做木犁,它由木头制成,只有前面犁头是铁制的。牛前身弯了下去,人也手上用力准备犁地。犁头插入了地中,掀起了黄中带灰的土,沙土地嘛,就是这个颜色。小孩子们赤了脚,跟在犁后面跑。翻起的新土有点凉,正好可以对冲流火的炎热。
我没有跟在那一群小屁孩后面,我去看驮我的那头老牛了。队里没有给老牛安排活,它悠闲地趴在地上,啃着身边周围的青草。见我近了,才抬头看了看我。为了补偿刚才的愧疚,我去拔了好些的青草来,放在了它面前。青草很嫩,老牛的牙有些钝了,正好可以吃。老牛又抬头望着我,似乎是接受了我的善意,低头去吃我拔的青草了。我倍感欣慰,伸手去摸了摸它的额头。它很温存,由我去抚摸,一动也不动。
一年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头老牛。听父亲讲,它死了。走前的几天,老牛不再吃草了,饲养员专门给它煮了黄豆喂它,它也不吃了。头也低了下去,眼睛更加地浑浊。饲养员说,怕是不行了。它走了,走的安详。老牛死后,队里没有吃它的肉,而是在牛圈附近的一棵树下刨了一个大坑。饲养员把它的身体擦拭干净了,大家才小心地把它埋了下去。饲养员掉了泪,这头老牛是他买来的,又是他把它送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棵大树从此出奇地粗壮,至今繁茂。
地犁好了,就到了耙平的时候。大人们把木犁卸了,换上了木耙。这是一种专门平地的工具,它将犁过的土地进一步耙碎,确保土地细腻,适合播种。
然后是播种,播种机是木制的,跟现在金属的有些相似。只不过种子在种斗里是用手拨下去的。播种机有好几根细腿,插入松软的土地中,在牛的拉动下向前滑行。播种完成之后,会用木耙再次掩平。大人们也有用脚的,小孩子们则用手,边掩边玩。大人们也不呵斥,由了我们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阳光金红,映照了一切。我们往家赶了,回头望去,大地也是一片的金红。我似乎看见了红高粱在风中成长起来,出苗,拔节,长穗,成熟;也似乎闻见了红高粱的香味,丰了骨,浸了心,润了魂。
回忆往事,免不得有些怀旧的成分,但不希望怀旧不是成分的全部,我更希望从中咂摸出一些其它的成分来。
回忆往事,往往会被赋予更多的意义,但我希望今次的小文,能够就事论事,记录一下生活的普通,回望自己当时的心境,还有那时的忧乐和悲欢。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