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母亲来电话说,要我回家的时候,帮着她把院子里的黄豆收拾了。我满口应允。母亲已入耄耋之年,对庭院小院的惨淡经营却是用心不减。她和父亲侍弄了一辈子 的土地,至今还是对它一如既往地眷恋与不变。
去年,庭院中的黄豆是母亲自己拔的,也是自己晒的,也是自己打的。母亲收获了七斤黄豆,高兴坏了。
等我赶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黄豆收拾妥当。她靠着墙根,闭了眼睛躺在躺椅上,神态困倦,但却祥和柔和。母亲一定是累坏了。我蹑手蹑脚地放下了东西,拿了一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了母亲身边。
夕阳的阳光还暖,温柔地均匀地撒在母亲身上,她成了金身的菩萨。母亲实在是太老了,已是垂暮。脸上的沟壑纵横,颔下和脖子上的皮肤格外松驰,耷拉了下来。余晖把母亲的白发染成了金黄,连眉毛都成了金黄色。母亲的手,手背也是松驰不堪,遍布了老年斑。
我突然有种落泪的感觉,但是我不敢,我怕母亲突然醒来看见。我把目光移到了母亲的庭院。种植黄豆的地,已经很是平整,土质粉细,我猜是母亲用手捻碎的,且已堆了小垅,做了浇水的准备。南墙内侧,是一溜的小葱,蓊蓊郁郁地。东墙内侧,是母亲种植的辣椒,已经结满了,红的,绿的,黄的;或垂,或倾,或弯,或直。北墙的墙脚,是许多的韭菜,或高,或低,或绿,或黄。满院的五彩缤纷,映花了我的眼。如果不是母亲睡着了,我可能没有静下心来去看,去悟,去感受。
母亲还在沉睡中,我的思绪却飞远了。
时间回溯到上世纪70年代,那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童年,随大人上坡是司空见惯的事。也是秋深的时节,我随了母亲去豆地收割黄豆。
黄豆的秸秆已在绿中泛黄,豆荚变成了褐色,里面藏着一个个饱满的小豆孩。圆墩墩,胖乎乎,黄澄澄,喜煞个人儿。母亲左手戴了一副手套,手套是皮质的,是用兔子的皮做成的。黄豆的豆荚生硬,如果空手去抓,很有可能会被刺破手掌,影响了农活进度。
母亲左手拢了一把黄豆棵子,右手便持了镰刀,贴了地使劲往回拽。可能是黄豆长得太粗壮了,母亲竟然闪了一个趔趄。母亲正了身,把割下的黄豆棵子放在了空地上,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就这样一路割去,留下一地的黄豆。黄豆棵子割后的豆茬很尖锐,会伤了疯玩的小孩子,于是,我便被母亲撵到未被收割的豆地里去了。
我无事可做,便抓起蚂蚱来。每每捉住一只,就用草窜了,不久便捉了长长的两窜。回家后,母亲便可以用油给我煎了,放到一点盐粒,便是难得的佳肴。
你可能会问,你怎么吃这个?那时,农村人的蛋白质就靠一些农村常见的东西来维持,蚕蛹了,青蛙了,野鼠了,蚂蚱了,麻雀了……
你又问了,你怎么不吃鸡鸭猪肉什么的?哪有。
蚕蛹要看条件,青蛙要看时节,野鼠要看运气,蚂蚱要年时令,麻雀要看手气。你看一看这些条件,就知道这些蛋白质不是时时刻刻都会有的。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大家伙。它悄悄地趴在了豆棵上,整个身体黄澄澄,似乎是透明一样。
“这家伙也太懒了,都比我起得晚。”我心想,便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等我靠近了,我才发现我的小心是多余的。它还在趴着一动不动,好像是入了定,超脱了一样。这是一条成熟的豆虫,一条浑身都是高蛋白的豆虫。
“秋深的豆虫,大都已钻入了地中,怎么它还在这里?”我心想。
“可能是它上学迟到了,被老师撵回来了,正在怄气呢。”我没有想出所以然来,于是找了一个相当勉强的理由。当时,我还心想,有个理由,总比啥也没有强吧。
这条大黄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战利品。我拿给母亲去看,母亲直了腰,擦了擦额头的泪水,笑着说,我还带了铁锨来,一会儿翻地的时候,还会有好多的。
果不其然。在把豆子割完以后,母亲便沿了地边,开始用铁锨翻起土来。我蹲下了腰,一双眼睛雷达般地盯着,搜索着,唯恐漏了去。
“这有一个。”我惊呼。
“看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母亲嗔怪道。我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便紧闭了嘴唇,决计不再发出声来。我当时实在是太过兴奋了,没有忍住。
一条,一条,又一条……地里的豆虫渐渐地多了起来。母亲的脸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脸也是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母亲脸红,因为辛苦;我的脸红,因为兴奋。母亲呼吸急促,因为用力;我呼吸急促,还是因为兴奋。
也是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母亲推了手推车,车子上装满了沉沉的豆棵。母亲神态困倦,但却祥和柔和。母亲一定是累坏了。我乖乖地跟在母亲身上,手上提着那些可爱的虫蛹,踏着夕阳回家。
夕阳的阳光还暖,温柔地均匀地撒在母亲身上,她成了金身的菩萨。余晖把母亲的黑发染成了金黄,连眉毛都成了金黄色。母亲的手,手背紧致,充满了青春的水润。
又是一年黄豆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