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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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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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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大哥

老家的西邻,有一个叫武增元的大哥。夏季的夜晚,天气湿热得很,似乎要下雨了。空气中也都湿漉漉的,在空中抓一把空气,就能攥出水来。

晚饭后的老家人,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加之溽热的闷天气。于是,便都各自拿了自家的小板凳,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大街上乘凉。大家边摇动蒲扇驱赶着蚊子,边找些话题,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武增元也来到了大街上乘凉,自已带了一个小板凳。我们是对门,父亲和武增元紧挨着乘凉,于是便一问一答起来。

“增元,你哪年当的兵?”

“43年。”

“参加的是马保三的八支队吗?”

“是。”

“你都参加了哪些战斗?”

“有对王高的日军作战,还有对田柳镇国民党十五旅张景月的作战,最后参加了抗美援朝。”

“你说实话,上战场打仗,你害怕吗?”

“哪有不害怕的。都是娘生爹养的,谁的命也都金贵着呢。”

“害怕哪怎么还能上得了战场?”

“我们的队伍前面,有自己的排长领头带着战士们冲锋。男人嘛,既然当了兵,谁也不能当孬种。当司号员吹响冲锋号的时候,便端起手中上了刺刀的长枪往前冲。这个时候,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了。再说了,害怕也没有用。你越害怕,子弹可能越找上你。”

“战场上,子弹会长眼睛吗?人们不是说,战场上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嘛。”

“长眼睛。俺娘告诉我,为人要身板正,心眼端。这样的人,到了战场,子弹就不会找上你。”

“真的?”

“哪还有假?我当了十几年的兵,除了轻微的擦伤,就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疤。”

“哪是什么保佑了你,让你毫发无损?”

“哪有什么人会保佑你?最重要的是心正,听俺娘的话,保准没错。”武增元说得很肯定。

这样的问答似乎像是人物的访谈。我的父亲唏嘘不已,我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对他肃然起敬起来。

“身边的人有挂彩的吗?”父亲问了一个有些敏感的问题。

“打仗怎么能不挂彩呢?”武增元的回答有些缓了,好像是沉思了许久。

“打过日军的哪个部队?”

“驻扎在王高的鬼子小队。1944年打的,拔了据点,一个也没有留下。我们的战士也有不少挂彩的。”

“张景月的部队盘踞在田柳的屯子中,屯子周围是土石筑成的围墙,上面有机场和步枪的射击孔。”

“抗美援朝,我们打的是铁原狙击战……”

提起自己的军旅生涯,武增元拉开了话匣子,一改之前的木讷,看上去有些健谈。在他的讲述下,武增元的军旅生涯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如果不是那晚的促膝长谈,我们虽是邻居,却对他的生平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他当过兵。或许是部队有纪律要求,抑或是武增元的不健谈。平日的他,丝毫不会主动提起那些往事。我和父亲对他更加地钦佩,甚至有些崇敬,觉得他是一个英雄,一个我们身边的再平凡不过的英雄,让人不得不仰视。

我是知道的。武增元是1960年从部队回了家。那个时候,整个中国尤其是农村,因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中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之中。与农村相比,部队的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家里给在部队的武增元拍去了电报,说是母亲病危,要他速速回家。武增元向部队请了假,便日夜兼程往回赶。临行之前,厨师长偷偷地塞给了他两个馒头,说:“拿着吧,留着在路上吃。”一路上,武增元没有舍得吃那两个馒头,他想留给病危的母亲吃。实在饿极了,他就以水饱腹。可是造化偏偏弄人,他仍然没有赶上母亲最后的那口气。他趴在母亲坟头大哭,哭罢,把怀里揣来的两个馒头,放在了母亲的坟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也成了武增元一生最大的憾事。

返家后的武增元,脾气却也变得有些暴躁起来。家里有时会传出孩子的哭声。父母听见了,也只是爱莫能助,除了同情,也无力相助。

“大叔,你操操心去劝劝他吧。”他家的嫂子常常哭着来,央求父亲过去劝解。

母亲悄悄地去里屋拿一点掺和了野菜的面饼子,让我嫂子捎回去,“就只有这么多了,多将就些吧。”我嫂子边哭边接过了面饼子。

“你嫂子那感激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多少年以后,母亲依旧会提起。以后日子好了,西邻的嫂子便时常打发了孩子们来给父母送吃的。我的母亲见了道情,嫂子都是淡淡一笑,说是当年的恩,她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农家的人呀,讲究的是人情,看重的也是人情。

父亲很快就回来了。他如释重负,轻叹了一口气,掏出了自己的旱烟袋,从烟袋里撮了一小捏的烟叶,用火柴燃了,坐了那里抽,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见了,似乎是心知肚明,便也不再去问。说来也怪,从此以后,武增元再也没有吼过自己的老婆孩子。父亲说,他本是一个温顺的人。如果不是被生活逼得急了眼,怎么会对自己的家里人吼叫。父亲,是理解他的;武增元,本也是温善的。

晚年的武增元,身体渐渐地衰弱起来,比一般人老得厉害。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身体吃了苦,现在显现了出来。自己和老伴的地,他们种起来有些吃力,于是,便分给了两个儿子。两儿子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他们老俩推过一袋的面粉来。

武增元终究是闲不下来。他看孩子们的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便连那袋子面粉也不要了。伙了老伴,去村西河塘边开了不少的荒地。从数量上看,他和老伴开的地好像不少,可是每块面积都很小,累加起来面积也不是很大。即便如此,但也足够武增元欣慰的了,最起码他可以不要孩子们的面粉了。等粮食攒得够吃了,武增元便在开的荒地上,种上了地瓜和其它的菜蔬,竟也渐渐地自足起来。于是,除了自己的生活之外,他便把多出来的瓜蔬,分给了左邻右舍来吃。

“跟孩子们要东西,这口不好开呀!”武增元有时在一个人的时候说,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农闲时节,武增元便在自己的道门边上,开了一个微型的修车铺。招牌是用纸箱子做的,他自己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修车”,看上去歪歪扭扭的。风一吹,招牌便随风招摇,远远地看上去,“修车”两个字好像在笑着和来人打着招呼。

庄里庄乡的来修自行车,武增元留下的是本钱。人家补胎是一块,他收的是五毛;人家换车闸子是两块,他是一块……反正,无论是修理自行车的那个部位,刘洪光的价格都是人家的一半。村里人都知道,这个价格,几乎是没有利润可言的。碰到村里家庭困难的来修,他更是分文不取。为留钱,修车的和他挣红了脸。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概不留。要是有外村路过需要修车的,他也是分文不取。于是,武增元的名字便在周围传开了。提起来,大家便纷纷地竖直了大拇指,交口称赞个不止。

“你不留够钱,下次我就不来了。顶起码,你要留下个本钱。修车的东西又不是你自己地里种的。”村里的人都这样说。

“留下了,留下了。现在国家的政策好,给我落实了待遇。我每月都能领些钱,虽然不多,可够我们俩花的。再说,年纪大了,除了生活,也没啥花销。”

“我困难的时候,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帮了我的忙。现在我就是能修个自行车,能给村里人如个急,我心里就很知足。”

有一次回家,我又问起武增元的情况来。

“不在了。五十年的邻居,到死也没有轧和够。”母亲边说边去拭泪,很是伤感。

“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头天,他好好地睡下了。可是,第二天一早,你嫂子去叫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走了。脸上的表情很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母亲说,“就是他的儿女们心疼得很,觉得父亲走得突然,来没有来得及行孝,觉得心里有愧欠。”母亲说。

我没有回应,脑海中都是父亲和他的对话。

夏季的夜晚,天气依然湿热得很,似乎又要下雨了。空气中也都湿漉漉的,在空中抓一把空气,就能攥出水来。

晚饭后的老家人,在家里也没有事做,加之溽热的闷天气。于是,便都各自拿了自家的小板凳,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大街上乘凉。大家边摇动蒲扇驱赶着蚊子,边找些话题,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可是,乘凉的人之中再也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武增元。在那边,他们可能也自带了板凳,摇了蒲扇,在天街上乘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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