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牛棚紧挨马棚,实际上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中间隔了一道围栏。这道围栏把牛棚和马棚隔离开来,细看之下,牛棚这边的食槽比马槽矮了一些,其它的也看不出区别来。
但是对我们这些玩童来说,区别是有的。我们经常去马棚里的食槽里去和马儿争嘴,去偷吃马槽里的黄豆和豆粕,去营养我们那个年代身体里匮乏的蛋白质。我们不愿意去吃被牛的垂涎污染的黄豆和豆粕。老牛垂涎了三尺长的涎水,让我们退避三舍。
有一头黄色的牛,是我最为亲近的。以前,它年轻的时候,我们叫它小黄;等它到了青年时期,我们叫它大黄;等它到了老年时期,我们便叫它老黄。小——中——大,贯穿了这头黄牛的一生。
“它是从大集上买来的。”父亲说。已是初春,但是天气还冷得很。父亲他们都紧缩了身体,裹紧了棉衣。牛马市农村的大集上,牛马市是一处特殊的存在,它位于河滩处。要售卖的牛马一早就拴在了河边的柳树上,卖主正在给它们喂着草料,整理着牛马的身上的草屑,以便让它们看上去更加地光亮一些。那些牛马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精神有些萎靡,吃着草料也是无精打采的,蔫蔫的,让人心生可怜。
“牛马是庄家人的大件,买卖可不是简单的交易,要有好多的讲究。”
“先看外形。老话说的好。长脖骡,长尾马,这样的牲口耐力好,能干。腰长腿细,到老不成器。要选膘肥体壮、四腿粗壮有力的。”
“再看四条腿,后买一张皮。基础最重要,毛色可以以后改善。然后看蹄子。窄蹄能走,耐力好;扒蹄稳当,适合拉货。最后看牙口。马看牙板,树看年轮。观察牙齿,判断年龄,避免买到老弱病残的牲口。”
“公牛犊要选头大脖粗额宽肢壮胸宽股圆的,母牛犊要选个大股宽的……”父亲和牛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牛马的深厚感情,业已经深入了他的身心和血液之中,所以,谈起他的牛马经来滔滔不绝。
父亲他们在牛马市里转悠了几圈,很快就相中了一头小牛,它是我心中的小黄。小黄依偎在母亲身旁,它太小了,还没有意识到它的未来。它的母亲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眼里流下泪来。
“我不敢去看老牛那流泪的眼睛,太让人伤感。”父亲感喟地说,“人和物是一个理哩。”
“我一定会好好地待你的孩子的,你放心吧。”父亲把小黄牛牵到它的母亲身边,抚摸着小黄牛的头,对着它的母亲告别道。那个卖牛的也很是不舍,回过头去擦自己的眼泪。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没有人愿意去卖自己的牛马,它们都是有灵性的东西,和主家都有深厚的感情。去买人家的牛马,就像是买人家的孩子一样。”父亲说。
万般地不舍,也挡不住了最后的别离。卖牛的牵了他的老牛往回走了,可是那头老牛不肯走,任凭主人怎样去拽,也停在原地。那头小牛少年不知事,它去母亲身边蹭了蹭,便随了父亲他们走了。直到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了,那头老牛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一边走,还不时地回头去看。那个牛主人,见它不舍,便也随着回头去看。主人和牛,最终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那头小黄牛渐渐地长大了。每到上地的时候,父亲便叫了它一起到坡里去。很快,小黄都有了自己的玩伴,那就是村子里的我们。它那么小,父亲是不给它拴绳子的。于是,小黄便在队伍里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我们便采了䓍,追着去喂它。到了冬天,父亲会把小黄安排在里屋,里屋里生了火,可以暖一些。小黄开始的时候,还要自己玩一会,然后便前腿后折后腿前折,卧倒在给它铺好的干草上,闭上了长有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在草香中甜甜地睡去。
小黄很快地成了大黄,它恋爱了,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大黄成了村里的萌宠。村里交待说,要给它把草切得细细地,要把黄豆给它煮得烂烂的,要把它给看得好好得。大黄的生产成了村里的大事,好多的村民闻声前来,见证小牛犊的面世。
大黄的乳房出现了泌乳,这是分娩的前兆。它处于开口期。因为是初产,这个过程较慢,大约要持续几个小时。父亲他们一群人等在那里,村支书和主任也来了。
“一定要上心了,可别出什么意外。”支书嘱咐道,神情严肃。他是个大烟袋,可是今次却连烟杆也没有拿出来,依旧插在了腰间。
“宫颈口开始打开了。”大黄使出全身的力,用力地挤压胎儿。此时的大黄,因为日渐加剧的腹痛,显得焦躁不安。它时而站起,时而卧下,背弓了起来。
“羊膜露出来了,快了。”随着羊膜破裂,羊水流了出来,接着胎儿的鼻端先露了出来,接着是前肢蹄部会,然后是身体,然后是后肢,最后是胎衣。
大黄的孩子身上有些血迹,还有些白色的胎脂。胎衣是半透明的,像是很嫩的皮一样。
大黄挣扎着站了起来,它有些颤颤巍巍的。人们神情更加地紧张,担心它因为生产耗尽了气力而倒下去。大黄慢慢地转过头,扭过了身体,低下头去,去轻轻地舔舐孩子身上的血迹。我们看见,大黄的眼中满眼的怜爱。它轻轻地舔舐着孩子身上的血迹,直到孩子干干净净了为止。
小牛瞪着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探索崭新的世界。按照老话,这个过程叫做“拜八方”。
母亲的舔舐洁净了孩子的身体,也刺激了它的血液循环和呼吸系统,加速小牛的清醒和活动能力。
小牛挣扎了身体,尝试着站立起来。可是刚刚立了一点,便又摔了下去,一连几次都没有成功。母亲又开始舔舐起孩子来,似乎是在鼓励孩子要勇敢,要坚持。多次的站起,多次的摔倒,在母亲的安抚和鼓励下,小牛勇敢地站了起来。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掌声。
“这下放心了,这下放心了。”人们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小牛竭力站好了,它的腿还在颤抖着,它在找妈妈的乳头。母亲小心地移动着身体,慢慢把自己的乳头送了过去。小牛开始大口地吮吸起初乳来,母亲的乳液太香了。初乳含有丰富的抗体和其他营养物质,可以帮助小牛迅速地建立免疫力。
小牛渐渐地长大,大黄眼瞅着自己的孩子,似乎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我没有跟在那一群小屁孩后面,我去看驮我的那头老牛了。队里没有给老牛安排活,它悠闲地趴在地上,啃着身边周围的青草。见我近了,才抬头看了看我。我去拔了好些的青草来,放在了它面前。青草很嫩,老牛的牙有些钝了,正好可以吃。老牛又抬头望着我,似乎是接受了我的善意,低头去吃我拔的青草了。我倍感欣慰,伸手去摸了摸它的额头。它很温存,由我去抚摸,一动也不动。
一年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头老牛。听父亲讲,它死了。走前的几天,老牛不再吃草了,饲养员专门给它煮了黄豆喂它,它也不吃了。头也低了下去,眼睛更加地浑浊。饲养员说,怕是不行了。它走了,走的安详。老牛死后,村里在牛圈附近的一棵树下刨了一个大坑,人们小心地把它埋了下去。饲养员掉了泪,这头老牛是他买来的,又是他把它送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棵大树从此出奇地粗壮,至今繁茂。
从黄牛身上,我看见了父辈的人们。不觉酸了眼,泪了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