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春节过得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味道。有人说,是生活富足,大家再也不为吃穿发愁了,所以失了年味。我浅浅地想过这个问题,估计自己也得不出啥有权威的结论,便也只能姑且一聊罢了。
有年味道的春节,还是让人追念不已的。它就藏在我们灵魂的深处,不经意间,便偷偷地冒了出来,骂也不走,打也不退。要淡忘它,只有依赖时间了。时间久了,它就会渐渐地淡出了生活,可是又会在一个不经意间,偷偷地冒了出来,于是再骂再打,于是再交给时间,于是再次淡出,于是再次回来。似乎像极了一个善意的窥视者,经常地光顾我们的生活,却没有让我们损失掉什么。相反,却是上扬了我们的嘴角,灿烂了我们的笑容,富丰了我们的生活。
那时的年前大雪必下。看吧:地上,树上,屋上;田野里,沟渠里,池塘里;麦苗上,草垛上,场院里,满是雪。雪把整个北国都覆盖了起来,不让再人偷看。听吧:大雪折树的咔嚓声,鸟儿啄食的刷刷声,脚踩雪被的嚓嚓声,草舔灶底的亲吻声,都是声。声音把整个北国都摇醒了起来,它再也忍不住要到田野去看看。
在外的人陆续回来了,带了大包小包,拖了儿捎了女,或步行,或用车马去接。自行车,那是珍贵的存在。对一般的家庭来说,是一种遥不企及的奢望。在外工作的,被称为公家人。既为公家人,当然要穿公家的工作服。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还要在上衣的口袋里别上一枝“英雄”牌的钢笔。如果再讲究,口袋里也要有一盒没有开封的“勤俭”或者“金鱼”烟,条件再好的可能就是“佳丽”牌的烟。学生返乡,穿的还是离家时的衣服,他们还不到光耀门庭的时候。
见到了老家的人了,在外工作的便热情地打着招呼,叔呀婶呀的叫着,亲热得很。那些叔叔婶婶们,便一边更加热情地回应着“回来了,回来了”,一边用眼去偷偷地瞄着那些个大包小包,在心里猜着包里装了什么好东西,满眼都是羡慕的神情。如果恰好有自己的孩子在身边,那就会客气地说:“你看你哥哥嫂子混得多好呀,回家带了这么多的东西。他哥嫂,等伢儿长大了,还要麻烦您多照看。”“一个村子的人,沾亲带故的,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回家的人会客气地回应。
在外的同乡人回到了家里,拿出来的是父亲的酒和烟,娘的围巾,姐妹的面料,侄子侄女的糖果。一家人的脸上瞬间充满了兴奋,幸福贯通了全身,从每个人的身上溢了出来,连老屋也跟着兴奋和幸福起来。又传到了四邻八舍,兴奋和幸福了他们。羡慕和期待的声音也从周围回传了起来,父亲听见了,母亲听见了,姐妹们听见了,侄子侄女更是听见了。
“过年,图的就是个团圆。不管隔着多远,能回家的都要回家。”父亲每每和我说。我懂,这是父亲在给我立规矩,也是老家的父辈们在给子辈们立规矩。这个规矩立了千年,也遵循了千年,并且会一直遵循下去。我也按照父亲立的规矩准时回到了家中。
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回家过年;等我和妻子结了婚,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回家过年;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女儿,是我们仨人一起回家过年。
我一个人回家过年的时候,是母亲一个人,在灶间忙活着一家人的水饺,灶火映红了母亲的脸。等我和妻子结了婚,是母亲和妻子两个人,一起在灶间忙活着一家人的水饺,灶火映红了两个人的脸。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女儿,是母亲和妻子和女儿仨个人,一起在灶间忙活着一家人的水饺,灶火映红了仨个人的脸。
时间一直在流逝,在灶间忙活晚饭的人在一直增加,但是那碗期待的水饺的味道一直没变。母亲做的水饺,是最香的,离了多久,隔了多远,也能吃得出来。母亲和妻子做的水饺,是最香的,离了多久,隔了多远,也能吃得出来。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化,世间的一切也没有一丝地变化。有时候,我也纳闷,心想,世间的好多事情真是神奇,不是人人都能看得清明得白清得楚的。
“怎么样,工作还算顺利吗?”父亲关切地问。自我上班的那年起,每每围坐在除夕的圆桌旁,父亲的第一句话总是这样问。相同的一句问话,父亲问了我整整二十年;相同的一个问话,我也整整地回答了二十年。这也成了我们父子间一个必然的习惯。这样有声的轻轻地问与答,已经约定俗成一般进行了二十个除夕。十年前,慈父见背。每每围坐在缺少了父亲的除夕的圆桌旁,我总是会想起父亲的这一句问话;也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响亮地回应着父亲的这一句问话。这样的问与答,已经默默地响亮地进行了整整十个除夕。
水饺的面皮,三十年没有变,都是白色的小麦粉;水饺的面皮,三十年一直在变,由最初的白中带黄,到后来的雪白以至水饺精粉;水饺的馅子,三十年没有变,都是猪肉白菜的;水饺的馅子,三十年一直在变,由最初的白菜为主,到后来的以肉为主以至全部精肉;吃水饺的人,却一直在变:先是由少变多,再是由多变少,再次由少变多。水饺见证了世间的一切变化,唯独它自己没有变化。
父亲在的时候,等吃过了水饺,便是我们父子长谈的时候。父亲早早地把门拴了,在每个门口都放上一根粗大的木头。见我不解,父亲便说:“放上拦门棍,把那些邪毛鬼祟都拦住。”
余下的时间,便是我和父亲彻夜长谈的时候。
“怎么样,工作还算顺利吗?”父亲总是拿这句话开头。
“还行。”我轻轻地说。
“那就好。”父亲也是轻轻地应。
“在单位里,要好好地干。少说话,多做事。什么年头,老天也不会亏待能干的服苦的。”父亲轻轻地嘱咐。我轻轻地点头,算作了回应。
“能考住学,是你的福气。人到了好时候,不要忘了当初吃过的苦经过的难。”父亲轻轻地嘱咐。
父亲要强了一辈子。这些年了,我极少听过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有些软,有些暖,也有些沉。不觉眼中起个雾,模糊了双眼。
外面的天空突然绚丽起来,不知是那家在放焰火。我一个人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会走到玻璃边上去看焰火;我和妻子一块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俩会走到玻璃边上去看焰火;我和妻女一块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们会抱着孩子走到玻璃边上去看焰火。焰火映红了我的脸,映红了我和妻子的脸,映红了妻女的脸。这些年,焰火没有变,还是往年的焰火;看焰火的人,却在每年都在增加。
到了半夜,年夜饭是必做的。先是母亲弄,后来是母亲和妻子一块做。年夜饭这些年都没有变化,有鸡,有鱼,有豆腐,有白菜,还有家里自己种的萝卜、大葱和蒜。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父亲在的时候总是烫上一壶酒,起初是父亲给我斟酒,后来是我给父亲斟酒,现在是我自己给自己斟酒。母亲先吃饭,再是母亲和妻子先吃饭,现在是母亲、妻子和女儿先吃饭。我和父亲各自端了酒盅,滋溜一声便入了口。这酒,真香。现在是我自己端了酒盅轻抿一口,酒还是那个酒,却变得没有酒味。我端着已经见底的酒杯,想起了父亲,竟神情恍惚,一时忘记了放下。
凌晨一点,鞭炮声渐起,父亲便起了炕。除夕之夜,他只是和衣而卧,打了一个小盹。父亲开了门,去看天上的星星;父亲起了炕,去看墙上的钟表。见时辰一到,便去撤了拦门棍,开了道门,等待兄弟们和侄子们到来,然后集合了部队,去给村里的长辈和同辈哥嫂们拜年。
路高低不平,漆黑一片,连对过的人也认不出;路很平坦,路灯明亮,老远就能认出人来。父亲领了一众人马,路上还有无数只人马。大家见了面,便互道着“过年好”“过年好”。有的还当众跪了下来,给长辈们当街磕头,忙被长辈们双手搀起。队伍里的小孩子,便聚在了一起,从口袋里拿出自己拜年得来的东西,大白兔糖呀,花生呀,瓜子呀,地瓜糖呀,玉米花呀,显摆着,炫耀着,交换着,幸福着。
然后,在大人们的吆喝声中,惜去。
那些年的守岁,味浓,情亦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