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漠,黄沙满天。偶尔出现的风蚀蘑菇柱如沧桑的老者呆坐,没有一丝的生气。整个地面,除了沙石就是沙石,再无其它。太阳悬挂西天,正在炙烤沙漠,蔫蔫地,倦倦地,有气无力。整个大地显出了沙黄色,沙漠之上也漂浮了一层浓浓得沙黄色。很酽,浓得化不开。地是沙黄色,天是沙黄色,连接天地的空气也变成了沙黄色。镖途的艰辛,单调的沙黄,让众多镖师脸显倦色。
万盛镖局的镖头柳金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头看了看西天的太阳。柳家的万盛镖局采用的是股份制,镖师需要经过严格的武术训练,以应对押运途中的各种危险。三年学徒期满后,学徒就可以成为镖师,并在镖行中拥有一定的股份。
这次护的不是信镖、银镖,也不是粮镖和票镖,而是物镖。这次护镖,镖头正是柳金龙。要护的东西装在了木箱里,木箱上封了铅签,紧绑了驮在了骡马背上。出发前,盛源客栈的老板也想用骆驼运送,可是考虑到骆驼的速度较慢,限于时限而临时换成了骡马。听盛源客栈的老板讲,这批货客家要得急迫。
押运队伍中,万盛镖局的镖旗迎风猎猎。柳金龙把镖师分成了两批,轮流休息,轮番看护,以应对夜间可能出现的突变。柳金龙却熬红了眼,他已经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了。这趟镖,对于万盛镖局来说,无异于生命。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镖局并没有按照常规收取“镖码”。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整个镖队里面,只有柳金龙知道,连他的女儿柳彩莲也不知情。多年形成的职业,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一趟平常的护镖,知情的人还是越少越好。柳金龙表现出了异于平常的重视,日夜巡视,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几棵胡杨赫然在目,一种野性的粗犷破空而来。它们已经死去数百年,但却依然扭曲了身体,狰狞地刺向天空,似乎在和上苍争个你死我活。书上说,胡杨无水一百年不死,死后一百年不倒,倒后一百年不腐。它历经数百年的洗礼却依然坚守着自己遒劲的姿态,那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硬旷与雄阔。沙粒如同丑陋的雕刻师,把胡杨雕刻地千疮百孔;但胡杨却不为所动,低头微笑着去藐视脚下肆虐的沙尘。
路还是老路,柳金龙熟悉地很,也陌生地很。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多年;这条路,他第一次这样走。
不知什么时候,胡杨林里突然出现了一只野兔。落羽张弓搭箭射了过去。奇怪地是,平时百步穿杨的他,今次竟然射在了枯死的胡杨之上。等他再次满弓,野兔早已不见了踪影。落羽收了弓箭,苦笑一声。凌剑霄见了,他没有笑,反而紧锁了眉头,凝重了神情。
沙漠的夜晚格外地冷,柳金龙吩咐手下布了暗哨。他和凌剑霄等生了篝火,众镖师圈在篝火周围,怀抱弓箭,进入了梦乡。尽管柳金龙也已经疲惫不㙋,但他依然没有睡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今天落羽试射一只野兔,竟然脱了手。”凌剑霄边拨动着篝火边说。柳金龙听了,不禁锁了眉头。落羽是他的同门的师弟,当年正是因为他有百步穿杨的射技,师傅才给他起了落羽这个名字。他有些不解。
有镖客在哨位上滚了下来。柳金龙和凌剑霄等大惊,各自滚在一旁,顺手把弓搭箭四处观察。按照江湖规矩,镖师与盗贼之间存在一种不成文的默契:盗贼遇到镖师时,通常会选择避让;若交手,双方也大多不会真正拼个你死我活,而是做样子过几招。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摸了过来,上手便是死手。
“这不是盗贼。”柳金龙内心猛然一沉。
“柳金龙,我是王烈阳。咱明人不做暗事,我图的是财,放下手中的东西,我保证你们的安全。”王烈阳话音未落,便向天开了一枪。枪声清脆,传至远处才余音徐歇。
柳金龙拉满了弓,瞄准了一个劫匪,屏住了呼吸,劫匪应弦而倒。一阵快枪向柳金龙射来,沙地之上顿时起了一阵地烟尘,柳金龙赶忙就地翻滚躲了过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柳金龙的视野里,他是落羽。柳金龙想起了那只射在枯死的胡杨上面的箭。怪不得王烈阳这么快就摸了上来,他顿时心里明白了。
快枪的子弹嗖嗖地打在他们身边,爆起一阵阵的沙尘,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我去那边引开他们,你们领了骡队快走。”凌剑霄道,便不见了踪影。黑暗之中,凌剑霄身手矫健,几只箭出弓,对方又有几个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凌剑霄来镖局时间不长,一向不苟言笑,显得与众镖客格格不入。但他为人忠厚正直,深得柳金龙的信任。这次又在危难中挺身而出,更是让柳金龙欣慰。他暗想没有看走了眼。
来不及多想,柳金龙引了骡队,飞马而驰。还没有跑出多远,凌剑霄便追了上来。蹄声阵阵,劫匪也越来越近了。
“如果我们这次失了镖,怎么办?”柳金龙在飞驰的马上回望了后面的追兵,大声问着凌剑霄。
“镖就是命。规矩不能破。”凌剑霄大声地说,不带丝毫的犹豫。
“你带着骡队先走。我带人去拦住他们,我们断头岭见。”柳金龙的话坚毅不容置疑,他飞旋而去。
劫匪越来越近,柳金龙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对着前面的劫匪就是一箭,劫匪应声而倒。这一箭力道强劲,箭头从后背透了出来。血点从钢制的箭镞上慢慢地滑落,鲜红。
“不要毁了那张弓,是件宝贝。人可以打死,但不能毁了弓。”王烈阳大声地命令手下。柳金龙是镖局世家,手中的那张硬弓是祖传下来的,到他手上,已有多代。他父亲柳世彪临终前,把他叫到床前,让他跪了。
“这张硬弓是我们柳家家传之宝。弓硬,人也要硬。命可丢,弓不可失。祖训,失弓者,死后不入祖茔。”柳世彪断断续续地交待说。柳金龙跪着双手接过了这张硬弓。因为这张硬弓,因为柳家的硬烈,因为柳家的视信为命。故而,在大西北柳家的万盛镖局名头日响。
“拿到了那张硬弓,这大西北的镖局可就都低了头。”王烈阳心想,便更加地急不可耐。他的话立马起了作用,他的手下仿佛是孙悟空戴了紧箍咒,手上的快枪只是围着柳金龙转,不曾伤了他分毫。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柳金龙。
“不能便宜了这帮狗日的。”柳金龙窃喜,便把这帮劫匪引向了断送岭。
柳金龙刚到断头岭,凌剑霄便追了过来,一同前来的还有王神仙。王神仙腿上中了快枪,走路一瘸一拐的。尽管他用领上的围巾包扎了,但血迹还是渗透了出来,已经把裤管染得血红。
“你中枪了?”柳金龙急切地问王神仙。
“没事,让狗叼了一口。”王神仙淡然一笑。
“你们怎么来了,骡队呢?”柳金龙问得更加急切,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让彩莲领着走了。”凌剑霄回答得很是镇定,他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
“你……”分别的时刻,彩莲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在镇上的药铺等我。”凌剑霄抢了话先做了回答。彩莲领了骡队,回了头,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流了下来。凌剑霄快马加鞭追了上去,像一阵风一样。
“要不,趁着这个档,让剑霄行了拜师礼吧。今次,我算是算准了。”王神仙左手抚须,笑意盈盈。笑意把他脸上的沟壑都盛满了,看上去无比地灿烂。
柳金龙何尝没有此意。他早就相中了剑霄这个孩子,自己的闺女彩莲也似乎对这个后生有意。他本想着等护完了这趟镖,就请王神仙作媒,给两个孩子完了婚,这算是放下自己的一块心事。
“可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柳金龙心想。
柳金龙解下肩头的硬弓,双手交到凌剑霄手上。凌剑霄双手接过,双膝跪地,给师傅叩了三个响头。
“呵呵呵,这硬弓的魂没有丢。”王神仙大笑。他的目光变得坚硬起来,如鹰。
硬汉,硬弓,硬魂。三人上马,迎头劫匪的快枪向前,向前,向前。
听人说,断头岭经历了一场恶战。沙尘,硝烟,弓鸣,刀铮,鲜血,落日。一切都沉寂了。
凌剑霄再也没有来镇上的药铺找彩莲。不久,国际援助的那批军火,就运到了抗日的前线。中国的热血青年拿着它在前线浴血拼杀。中国的大部,都出现了令人目眩的血红色。
那是193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