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好像疯了——比以前更疯,因为姐姐的照片到了黑白的相框里,还有黑色的帘,白色的帘层层点缀。骨灰盒、家人以及亲朋好友全都到齐了,才让沈辉常年不在状态的大脑回到现实。
眼前的景象过分压抑,灰色从灯光的背部渗下,脚下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使他头晕目眩。从四处散射的光中看到了触目惊心的蓝色虹霓,站在大理石地板上时总会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沈辉这会儿开始觉得大理石散发着一股铁锈味。
某一个时刻,大家都开始哭。母亲不仅要哭,还要破口大骂,好让安静的灵堂热闹起来。她骂,骂这不孝女,这不知好歹的东西,骂得口干舌燥,骂得嗓子冒烟,骂得父亲的心脏一抽一抽,似随时都会晕过去。骂得亲戚都开始嫌聒噪,于是上前劝阻。
沈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内心也同样毫无波澜。他只想让母亲安静下来,再赶走凑热闹的看客,最后把姐姐毫无生气的黑白照片换成彩色的。他想仔细地挑选出最好看的那张。
母亲一声长叹将他的思绪扯回。
“你说我亏欠她啥呀!”她扯住一人的衣袖,“啊?她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傻不傻啊——傻不傻啊——啊——”
这号叫撕心裂肺,直叫两旁亲属忍不住多掉了几滴眼泪。
“有难处说说不就得了,长的张嘴巴干嘛?”不知母亲是否在跟鬼魂对话,还是只是徒然发泄,不过,倒是有几分姐姐在现场的感觉。“再苦再累熬熬不就过去了。好死不如赖活!真是个傻丫头!”朋友听着连连点头,外头围来了一圈殡仪馆的杂人。
“惯的呀,给惯的!”
“你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回报我,你要遭报应啊——”末尾的音唱歌似的升了一个调。
有围观者发话了:“你这不还有一个儿子吗。”
“那死的就不是我的娃吗!”母亲猛的一吼,那人一呛。
“人还有死独生子的呢,你这……”
那人及时止住了话头。父亲差点没朝他脸上来一拳 又想到是在场合里,只好暗骂一句:“畜生!”
原本寂静的殡仪馆热闹了一整天,大伙终于得知明日下葬的时间,陆续地回了,几个女人则留下来陪伴母亲。
亲戚大多是开着车走的。沈辉一向喜欢认车牌——喜欢将各式各样设计精致的标牌与名字一一对应。他的眼睛跟随一辆辆驶走的车,就像在送行一般。母亲曾叫他长大后给家里添辆好车,他却始终不知道拥有一辆车的意义。
几辆认不出牌子的车飞快的窜走了,它们明天还会再来。
父亲说不想看到别人怎么议论姐姐,许多天不曾看手机。母亲说哪有人把自己装在袋子里从高楼上往下跳,一定是谋杀,叫警察赶紧把那个杀千刀的罪犯抓起来枪毙。
可惜并没有证据,她只好放弃泄愤于他人的心,转而对着空气哭喊。
墓碑,陵园,深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睛。毫无温度的太阳在冰做的天空中穿梭,这一切都让沈辉感到寒冷异常,好似偌大的苍穹下只有他一人。这样的感受让他出乎意料地喜欢上了学校,这是从前不曾有过的。
坐在教室生锈的窗边时,将玻璃窗推开一条细缝,享受不断从中灌进来的冷风。窗外土棕色的枯叶缩成一团,随风晃荡。早晨的太阳将它们染成粉调的金色,在光中连成一片,但却在阳光被乌云遮挡时显露原形。沈辉总是在思索,在幻想,就如同现在这般,枯枝与败叶让他感受到泥土气息,还有瑟瑟秋风的味道。
他正走在乡间的泥泞小道上,一侧是秋日枯黄的树林,割麦子的农民以及来来往往的马车随处可见。他的靴底已经沾满了泥巴和破碎的落叶。前方隐约看到几座紧挨着的村社,他加快脚步,走过一片耸立的棉花田。农家散养的狗开始狂吠,就快到了,他忍不住拖着沉重的靴子在泥地里小跑,近在眼前。铃声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响起,让他放空的双眼恢复神采。眼前依旧是死沉沉的枯叶,密密麻麻倒挂着吊在黑色的树枝上,秋天早已过去。
漫长的,没有雪花飞舞的严冬笼罩世间。
黑色的衣服终于离开,却变成了乌云掩盖天空。
母亲悄悄隐藏了哀伤,迅速的辞掉了外地的工作,搬回了这个家。她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仅剩的这一个孩子身上。
失去了爱女,受够了失败,她决不能容忍又一次的期望落空。如果儿子教育得成功,她才能继续抬头挺胸的过日子。她对现在的要日子很清楚,计划清晰,也有雄心壮志。孩子还小不明白,但是她明白,不想学就得逼,贪玩就要罚。
如何在这残酷的社会活下去,所谓理想、梦想不过是次要。每日做着单纯的梦的堂吉诃德终究会被嘲笑。理想主义者早就该灭绝了,如果没有足够的手段与标签,怎会被他人注意呢。儿子以后会感谢我的,这样的信念是支撑她奋斗的无限动力。
就像把鱼身边的水抽干。母亲强行将沈辉从他内心的世界剥离,囚禁在这干枯的现实中。
不再被允许感受,在锁链环绕中,思想的野马企图逃离,他回忆起姐姐那戏谑的笑容。
——你是从哪里来的外星人呀?她的声音,清脆的,盖过了母亲泛泛的唠叨。
沈辉的视线扫过暗淡屋内,看到了往昔景象。
发光的白色幽灵从镜子前走过,欣赏自己年轻的容颜;她将书本摊开,满不在乎的写写画画;她蜷缩在角落,呼吸刺鼻的空气。
空气从来是冰冷、浑浊的。远方的云却充满生机,一朵朵是漂流的巨人,背着孤独的鬼魂在橘色的落日旁远航。那水雾做的巨人,不知在没有路标的苍茫天空中会不会迷路。
不着边际的漫游总是不会长久,母亲焦躁的怒骂撕碎他的光幕,眼前还剩刺眼的黑暗。
总比衣架要强,沈辉暗暗庆幸。
坐在学校的课桌木椅上时,感到深处人群而不被关注的安全感。他忽的想到了翻着白沫的海浪,咸湿的风混杂着岩石的腥涩味涌到鼻腔。不同于沈辉见过的挤满游客的海滩,以及被人群踩踏的海浪,肆意击打礁石的波涛是那么的真挚。在尖锐的石峰丛中漫步,先人服饰一般的麻布裹着他的身体和风。风来时头发也会被撩起,就这么走着,看着咆哮的海,静静听它不甘的呓语,偶尔蹲下身去触碰岩峰间的海水,感受潮湿从指尖顺着手臂往上钻入五脏六腑。但总归觉得缺少些什么。沈辉在陡峭的岩石上四处游荡,也感受不到一丝本该存在的寒意从体内渗出,这片脑内之海未免空洞,像没有灵魂的尸体。像这般,想象到达不了的地方,让他迫切地想要亲自去看看,想要注视这世界最真实的样子。这样的想法可以称作尚且年幼的沈辉唯一的梦想,使他愈发地觉得这个灰色楼房中的世界沉闷且压抑。
愿梦想绽放光辉,驱散绝望。
在路边缓慢地行走时,一辆辆急速驶去的车以及不断闪烁的红绿灯告诉他,是时候回家了。穿越马路,等车,乘上车回家,然后直视昏暗的房间,直视纸质粗糙的课本,直视惨白无力的课外资料。直视他忙碌的不断重复的生活,母亲最讨厌他双目失神的样子,因为没有孩子像他一样注意力如此的难以集中。
沈辉想自己始终不及姐姐优秀,姐姐从来都在尽力不给他人添麻烦。姐姐成绩优异,他的脑袋却始终无法塞进书本上复杂的格式,也无法如母亲所愿那样认真学习。
车灯像风中的花一般旋转。
意外,苦难,厄运,如此的丑恶却让纯洁的灵魂定格,但海浪还没来得及和他道别。
2.
雨滴掺杂着冰籽落下,空中寒流涌动。这个南方城市今年不曾下过雪,继而让沈梦对充斥着这座城的光秃方形楼房充满厌恶。
不能承受的平凡之苦,以及。
像蠕虫一般的日子还有多久?
每日走进这个表面平静的地方时,她的心脏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般地剧烈收缩。
终日呆坐着思考不会有任何成果。不是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而是因为灵魂早已被懒惰腐蚀。那具慵懒疲倦的身体不愿做出任何措施,放纵地日益消沉。
将心放在玻璃中沉淀,海马体在毫无营养的真空中萎缩。一遍遍默读《厄运》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你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啊。”
夸赞还在耳边荡漾,却早已被岁月洗涤的变了味,像一句刻薄的嘲讽在呢喃着诅咒。
无谓的期望太高,太高了。就算强健的老鹰也会被这如山般沉重的期望压的再也飞不起来,何况她这一只压根没长翅膀的困兽。如何逃脱,哪里有自由?
世间最坏的人是怎样的呢。明目张胆的伟大恶人绝对排不上号,那一定是老鼠与臭虫的同类。集所有细微又肮脏的缺点于一身,为人唾骂,沈梦确实无时无刻的嫌恶自己。
她常因父母风雨无阻的辛苦工作而感到揪心,而对努力去做所谓应做的事这件事又倍感痛苦。这件事是否必要,对自己是否真的有好处,这样的问题有很多,被人们统一归结为懒惰。为自己而活时受到自私的惩罚,为他人而活时又会感到灭顶的疲倦,矛盾足以将人撕裂。
已经没有真正自由的人存在了,弟弟一定不属于这个世界。母亲将其缺陷视为心中最不愿别人触碰的隐病,她从来不愿欣赏常规之外的事情。
想要成为那样的人,不如说她曾经也是如此。但如果这样,却又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只好一步步作出改变,变得成熟懂事。按照他人的期望一步步行走至今,换来的又是什么呢?与人群融为一体的前行,被身后的人拥着,被身前的人挡着。还在心怀侥幸的找着所谓小幸福,被蒙蔽的渐渐麻木。
他需要保护,需要外在的力量来让他保持初始的纯净,带着水雾的气息的孩子。任何麻木与不仁与他都是极其不相符的,沈梦意识到。
所以当沈梦凝视着弟弟那张怔住的稚嫩脸庞时,悔恨与自责的冲击她的胸腔,久久不能平息。“没人会管你难不难受”这种话居然轻而易举的说出了口。
“你凭什么这么想?你有想过别人吗?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的吗?”
这一连串的怒吼一定如刀子般狠狠的扎进了他年幼的心,也震的沈梦的心生疼。
“好好努力吧,别让我们丢脸。”
悲哀!这幅丑恶的嘴脸,因怨恨而伤害无辜的人,凄惨,可笑!怨恨自己的无能与渺小,说不定是天生的残疾儿,才在如此普通正常的环境中成长为和众人与众不同的——说是废物或垃圾都太过了,但仔细想想又万分的吻合。
暴风雨提前爆发,以至于沈梦只剩下疲倦与苦闷,就连母亲回家时也无法像平日一般作出反抗了。承受下让耳朵生疼的骂声,缓慢移动着执行命令,但依旧不折不饶连续不断的莫名其妙的怒吼让她崩溃。
她看到家人同样烦躁的、愤怒的乃至痛苦的脸。
逃走!快逃离吧!不要留下可耻遗迹,也没脸带走什么,像一条落魄的野狗夹着尾巴迅速地窜走,当个轻松的可耻逃兵,还要找好富丽堂皇的借口!
敬启
亲爱的沈辉。弟弟。
每个地方总是挤满人群,身处其中,无论如何都会感到窒息。
你也是因此觉得难受吧。当你望向树上鸣叫的鸟儿,老师却让你专心做题时的郁闷。那只可爱的小鸟挥舞着长着长羽毛的尾巴,梧桐树的绿叶便随之一颤,撒在叶子上的金色阳光纷纷抖落。
这是我看到的,不知道在你的眼中,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在云层的遮掩下缓慢行走的巨型生物,还是从墙壁中钻出的黄色蔷薇,这是我私自又匮乏的想象,请不要笑话我。
不管如何,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写在纸上却又总是不尽人意。请你一定要去看看,橘红色的晃动着的斜阳,照到温暖的古老房屋上时的样子,一定要胜过透过铁栏杆的缝隙钻进教室里的阳光一百万倍。枯萎的花朵比盛开时更具风韵。在树影中穿梭的钩月,在高楼间升起的满月。清晨玫瑰色的浓雾,傍晚苍青色的阴沉天空。
以上这些我随意却都是通过仔细思考后而写出的事物,都去看看吧,你一定还会找到更加让人感到幸福的事物。
如果有人说我不知好歹,他一定不懂生命的意义。
对,这是我逃走的借口,是我懒惰的根源,我将自己的眼睛蒙住,还要再来指责世界的不公。
你应该指责我,厌恶我。请务必指责我,厌恶我。
连悲泣都是苍白的。
我从未辉煌的活过,却常将心脏举过头顶。
至此
3.
今天是小年,街上的店铺大部分都关了门,一些路边惹眼的落地玻璃窗还残留着圣诞节的饰品。
宋俊拖着儿童滑板在小区里四处晃荡,本就不长的过道来来回回走了几十遍。路上的行人很少,平常随处可见的流浪猫狗也早就寻到暖和的地方过冬去了,没有玩伴的他感到非常无聊。
车轮在水泥地上滑过,发出一段连续的噪音。母亲在阳台上冲他喊:“安静点!”
这下彻底无事可做,宋俊只好待在长椅上发呆。时而望望树,时而看看草,最后仰头凝视天空。
冬日的天是灰色的,很高,高到让宋俊眩晕。天空就像另一个陆地,天上的人看地,地上的人看天,是不是都会感到头晕目眩呢,宋俊想起书上说的住在天上的神仙们。
后仰的头部让他感到不适,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居民楼。自家的阳台上不知何时堆满了杂物。父母正在家中收拾行李,有三张火车票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是今晚零点的班次。因为某些无法回避的问题,这家人决定在拥挤的车厢中度过今年的小年夜。
他们本打算待到大年初二再回老家拜访亲戚,但世事实在难料。就这么短短的年前几个月,隔壁那户人家竟死了好几个人,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么毁了。不知是有什么神秘隐情还是这地方风水不好,总之就是过于不吉利。不仅如此,自那以后,宋俊那向来胆小的母亲便常常哭诉自己常在半夜听到有鬼魂在哭嚎,尽管从她飘忽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事极大可能是编的,但也成功激起了宋俊父亲决定离开这里的心。
敞开的阳台门中不断传出父母扯着嗓子叫喊的声音,在空旷如山谷般的高楼间回荡。他们打算立即打听空房资源,过完年就直接搬走,正好宋俊才刚上小学,也没什么朋友,现在转走也不会造成什么不便。
的确没什么不妥,宋俊对离开这里并没有没什么意见,他只是有点不舍。
他从未跟别人讲过,在半夜惊醒时,隔壁传来的声音不止一次令他感到亲切。
在寂静的黑夜中屏住呼吸,感受细小到可化作背景音的细语,哪怕在一丝光都没有的房间都感到无比的安心。他听到,不止一个人、是许多人的声音,高昂的、低沉的、沙哑的或富有磁性的,由声带震颤着发出,在空中交织,嘈杂间似乎有人在祈祷,有人在轻声哼歌。
从他们发音各不相同的话语中透出的悲戚逐渐笼罩了宋俊的心。好像过了很久,他感到忧郁,感到深处透明深渊之中。在透明中他能看到很多东西,并且学会沉淀自己的心,变得不像一个七岁的小孩。沉溺于这宁静而老旧的气息,他乐此不疲的参与着这灵魂们的聚会。
思绪到此结束,此时他还坐在天空下,却感觉天与地不再那么遥远了。周围钢筋水泥做的房子与百年前并无多大区别,温暖的阳光披在身上,却感觉像在漫天的细雪中独行。
父母拖着沉重的箱子走下了楼,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他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把目光留给隔壁的那间早已无人的屋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昏暗的室内,以及伫立在窗前的一位裹着白色长袍的高挑幽灵——宋俊下意识觉得他是幽灵,幽灵跟随他的角度,无视拦在楼房内的墙壁,在一扇又一扇窗后穿梭。
被父母拽着手的宋俊离那间屋子越来越远,幽灵也站住了,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凝视,仿佛与他送行。
画面因他的脚步摇晃不止,他却清楚的看到,前方有着由被踏碎的雪铺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