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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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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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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燕

新来的代课老师王宁是一个很古怪的年青人,他与这所学校的其它老师很不一样,他不象他们一样成天谈论着学生谈论着工资谈论着他们的工作和家庭谈论着他们的幸福,他象一个还未入道的局外人,和他们在一起,他总觉得无话可说,他活在自己世界中。讲完课,他一般都是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中,关好门,拉上窗帘,上好插销(虽然这几乎是多此一举的动作,没有什么人会来找他,他没有朋友),但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份安宁。

六月底的一个下午,在王宁的宿舍门前。“笃-笃-笃-,”王宁在他的房间里,他决定不去理睬。但过了许久,又是笃——笃-笃。听得出来这次有些许犹豫。王宁想,外面敲门的人大概已经知趣了,再坚持一会,肯定会走开。王宁就静静地屏着气,不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可既听不到再次的敲门声,又听不到外面的人走开的声音。就这样等了半天,王宁觉得外面的这个敲门的人实在太诡异,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打开插销,开门却见兀地一个人站在门口,正对了王宁面,一股还未喘匀的女孩鼻息正吹在了王宁脸上,这是一个有着一面光洁开阔的额头,额头上沁满密密汗水,微喘着气,闪着一对黑幽幽大眼睛,扎一束马尾,微黑的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涡的一个女学生。

“王老师,能给我点水吗?”

王宁一愣,不说话,也没表情。

“我渴了,能进来喝杯水吗?”

“进来吧。”

“水太烫了。”

“不要着急,慢慢喝。”

“你老是一个人呆在这里?”

“嗯。”

他们远远地坐着,象一般陌生人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谢谢你,我喝好了。”

“再加点?”

“不了,你的房间好闷,你应把窗子打开。”

“哦,习惯了。”

“你的房间里常有人来么?”

“不怎么来”。

“比如朋友?”

“我没什么朋友。”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真不知这个暑假怎么渡过。哦,对了,我今天刚考完女子800米长跑,我的初中生活算是结束了。”

“那好啊,你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可我突然觉得很失落。”

——

“喝好了吗,你可以走了。”王宁觉得这个女孩子不该和他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愿意听人说这样的话,何况根本又没什么关系,连师生关系都不是。

“你赶我走啊!”

“没,我有点,累了。”

“王老师你先听我说会话嘛,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找我?”

“就找你,不行吗?”她调皮一笑。

“行,你说。”

“初中几年我没什么朋友,就这样结束了。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年龄长大了。”

“你多大了?”

“十六。”

“叫什么?”

“秋燕。”

“秋燕还是秋雁?”

“是燕子的燕。”

“你们班主任是谁?”

“图老师。”

“哦——”

“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哦,没啦。”

“那你该走了。”

“哦——王老师,其实我不渴,我来其实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你。”

“说我什么?”

“说你——不说了,谢谢你的茶,改日我再来告诉你。”

“你这孩子,嗯,那你走吧,我真的累了。”

“王老师再见。”

那个叫做秋燕的女孩子真像一朵云,突然而来,留下一个问号,飘然而去。

王宁想:“不过是小孩子一贯的技俩——故弄玄虚而已。且不必去理她,但她为什么找借口要告诉我这个,背后说我话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话,可她为什么又不说了,肯定话很难听,可她凭什么要告诉我呢,我与这个叫秋燕的学生又不是什么师生关系”。 王宁越想越混乱,越想越烦,还有点生气,这老师做得,吃力不讨好,全身心地付出,又不去打扰别人,竟然还有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唉——。

这天夜里王宁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在一个荒野上疲惫地走着,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没有尽头的是荒原,比荒原更没有尽头的是他的茫然,他累极了,腿象是抽尽血液,几近不能挪动,走和没走都一样,只所以走,完全是一种意志还清醒状态下的条件反射。荒原无限地扩大,茫然如同行将熄灭的鬼火。他感到快要梦靥了,荒原开展旋转,他正向那旋转的涡心沉,他极力想挣脱,想大声呼救,可极度虚弱的身体已连张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眼睁睁地任身体无限下沉,消失。突然他感到有人伸出一只手来,他看到了就是白天到他的宿舍来的那个叫秋燕的女学生。她面带微笑,象从水盆中拣棵草一样就把他从涡心拉了出来。还是荒野,她穿一件翠绿色碎花半袖半长的丝质学生旗袍在王宁前面走着,王宁紧跟其后,没有一句话。

走着走着,走在王宁前面的秋燕突然不见了,王宁焦急地呼喊寻找,就是不见她的丝毫踪影。突然王宁发现了一个狭小的山口,里面隐约有光有水声。于是他弯下腰拨开洞口的密草从狭小的山口挤入,这是一条幽深又悠长的峡谷地带,峡谷中一条更细更幽的绿色小溪蜿蜒向前伸去,小溪两旁长着茂密的青草。他感到非常惬意,沿着小溪向前走去,峡谷越走越开阔,小溪也越来越宽阔幽深,青草也更加铺展开去,王宁兴奋了起来,他开始跑了起来,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随着奔跑的加快他的快乐似乎也开始奔跑,越来越快到最后自然而然地飞了起来,峡谷不见了,见到的是一片绿色平静的大河,两岸是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地,他飞着飞着飞着,他希望这种飞的姿态永不停留,他相信前面有更广阔的绿色,刚一动这样的念头,前面的绿色渐渐浅了、淡了到最后无可奈何地完全消失了,他挥动着臂膀,扇不动稀薄的空气,有一种力无情地把他从飞翔中拉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地面,地面是没有任何绿色的戈壁,一群熟人或坐或站围在一起谈着昨天的酒量,谈着某人醉后的笑话,个个脸上堆着空无一物笑容。王宁心里虽不再感到虚弱,但感到了烦躁和遗憾。他在人群中极力寻找秋燕,然而秋燕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他醒了,阳光已铺满他小小的宿舍。仲夏的阳光是多么明净啊,唉,刚才的梦也是多么明净啊,要不是前后两段,简直太完美了,梦和现实是一样的都不可能尽如人意,比如象对待这样的好天气,他又能做什么呢?没有朋友,什么也没有,小小的县城,一出门全是熟人。所谓熟人,不过就是互相监督互相猜疑的人,尤其是在单位同事之间更是这样。王宁才教了四个月的书就被周围的空气压抑得失去了享受阳光享受自由的能力甚至于也失去了思想的能力。他成天苦闷着,又无人诉说也不屑于跟人诉说,别人在津津乐道着分数的比拼、乐道着和某某喝了多少酒,乐道着某某怎样怎样。他觉得这所学校属于他呼吸的空气是没有的,所以一下课,他便躲进宿舍中,要么呼呼大睡要么拿起一本无论什么书就读下去,实在烦躁得不行,他甚至差点就打算和现实和环境妥协了,去找个人喝酒或聊天去。他也这样做过几次,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感到极度空虚和虚弱。孤独是他第一次从学校毕业后体验到的东西:没有水、没有绿色也没有空气,看到渐渐腐化的灵魂和石化的身体,没有办法。

下午放学后,王宁夹着教案回到宿舍。时间不过五点多一点,他打算出去走走。校园里学生们大声喧哗着,追逐着,甚至有的学生在他身边时还肆无忌惮地说着不堪入耳的粗话和脏话。他觉得对自己是个羞辱,但如何发作呢?这个学校几十年来一直如此,自己曾经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只不过自己现在为人师表了。唉——还是走远一点吧。

他走到校门口,刚要出门几个女学生齐声对他说了声:“王老师好。”他脸一红也回道:“同学们好。”等他走出大门不远,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不禁回头看去,见刚才的几个女学生凑在一起模仿他刚才的话:“同学们好。”见他回头,个个飞红了脸作鸟兽散。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究竟自己哪里有问题,她们为何学我,又为何而笑。他想起昨天那个叫秋燕的女孩临走时丢下的一句话:“有人在说你。”做老师真得很难,就连这小小的学生背后说着他的什么话,还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就让他如此心烦意乱了。他知道现实是怎么一回事了,它们的实力看似平淡实可销金蚀骨。就比如对学生那样,他又能怎样呢?唉——还是回去睡觉吧。刚迈出的步子又折了回来。他和衣躺下,感到累了,是思想和精神上的累,他什么也不愿想,结果竟一下子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敲他的门,很遥远又很清晰。本打算置之不理。可是那敲门声音与一般什么人敲门的声音有很大的差异,要是同事敲门大都是砰砰砰或乓乓乓,中间夹着他那扇并不结实的木板门的呻吟声和骨架散开的嚓嚓声,而这一连串敲门声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抚慰,节奏匀称,极温柔又有力,既含蓄又大方。王宁稍作整理打开了门:是秋燕!只见她微黑的脸上笑容绽放,穿着一件绿色碎花短旗袍,这不是学生该穿的,但竟和昨夜时梦到的一模一样!王宁感到很惊奇,心里想:“真是怪事,难道我和这个叫秋燕的女孩子真的会发生什么故事?不会不会,那不过是一个梦,巧合而已。”

“王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嗯——。”

“王老师,天气那么好,你没出去转转。”

“我从不出门,外面没意思,下班就回来睡了。”

“我倒是喜欢到处转,可一个人也没意思,就转到你这来了,你欢迎么?”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欢迎我进来吗?”

“进来吧。”

“王老师,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只是有点累。”

“你就是不待见我。”

“不是,你只不过是个孩子。”

“你怎么又把我当小孩了,昨天你不是说我长大了吗,看我今天穿的衣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不是学生的妆束。”

“传统、古板、没意思。”秋燕有点不高兴,可王宁嘴角隐现一丝自嘲的笑。

他对秋燕说:“你可以来,但不能常来,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明白吗?”

“王老师,你还是不想让我进来。”

“那就进来吧。”

秋燕端端坐在王宁的床前椅子上,王宁自顾自地干他的活。秋燕没话找话说。

“王老师,我以后会常来找你的。”

“我是老师,你是学生。”

“老师怎么了,学生又怎么了?况且你又不是我的老师,我干嘛不能来,要是我的老师,那我更可以来了,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不过你应该多和你的同班同学在一起。”

“和你怎么了,不是说了嘛我没有朋友,刚进你的宿舍你就赶我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上我这来肯定有什么事,对吧?”

“没事就不能来了?”

“你来是不是要告诉我昨天你说了半截的那句话?不过你还是别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不愿随便背后说老师和他人的闲话,是不是?”

“王老师你错了,你以为我是来向你打别的同学的小报告的吗?告诉你,我——不——是。”

秋燕说完这句话显得很顽皮也略带着生气,站起身来就往外走,王宁淡淡一笑,看着她睹气似地出门。秋燕已走到门外,而后又回过头来,对还在门口微笑着的王宁说:“我还会回来的。”

秋燕在傍晚的金色夕阳中飘然而去,给王宁留下一个娇小的绿色的背景,也给他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题:这个女孩子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她来不来和我什么相干?她为什么要来呢?她为何在穿着旗袍式衣裙找他呢?不过这孩子穿这身衣服真得很好看。

很长时间以来,王宁都被一种疲惫深深地抓住,他想要努力,却抓不住哪怕是一根稻草,在工作和个人情感两方面都无路可走的王宁不愿哭也不愿醉他只是觉得很累,每每一进宿舍或者阅读或者倒头睡觉,他觉得这样与世隔绝的感觉很好,这样就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得了他,在这种封闭的个人世界里,他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以让灵魂安宁的方法,虽然幻灭着,但清静却是难得的。他房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窗帘拉得严严,睡或者梦在他看来是比现实更真的东西,是另一种比真实真实的存在,他决意不再理睬秋燕再来的许诺,也抗拒着秋燕有意无意让他有点心动的清新和美丽。

但这一夜,王宁睡得并不安稳,那个叫秋燕的学生像是把他沉在心底的一些东西给搅动了。他在内心整夜都在吵吵闹闹着。“来则来,不来则不来,我是一段木头,她在木头眼中不过是另一段木头,本来无相干,何处惹烦恼,管她故弄什么玄虚呢。”在这样劝说自己的同时,王宁其实也充满了矛盾,这个叫秋燕的女孩子多么像给他带来刻骨之感的那个霞啊,他能够再次承受人成熟后的转变吗?不能,决对不能,越是这样单纯至极的女孩子,越是充满了危险,王宁有过这样的刻骨铭心的体验,他再也不能够再次被伤得痛彻心扉,秋燕的到来让王宁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霞,那个霞让他连与她相关的一个字都不愿提及,却被秋燕无意中引发了。

果然秋燕好多天都没有再来,期未考试也过了,学校准备放假,代课教师几乎无事可干了。王宁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一大堆图书,也准备“过冬”和“冬眠”了。当真的开始面对孤独时,白天孤独便象是一个没有影子的身体走在阳光的大路中央,夜晚孤独更象一个没有身体的影子。身体和影子被孤独生生地分在两个地方永远也难以见面。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他经常会莫名哭又莫名地笑出声来。孤独在他心里拙壮成长并结出酸涩的果子。酸涩浸透了他整个的身体,整个世界在他心中是一只破鱼网,他压根就不想靠它打捞点什么。

学校终于放假了,校园里空无一人。王宁一个人住在校园里突然觉得天地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他的心也更平静了更澄澈了,他似乎忘记了孤独战胜了孤独,盛夏的校园里草木充满了勃勃的生机,鲜花竞相绽放,枝条自由舒展,尤其早晨的空气更是清新颐人。下午天热时,他躺在床上,门窗大开,吐纳自由的空气象母亲的手一样抚摸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象一个婴儿般透明和无忧。

有一天的下午,王宁在床上敞开怀四挺八歪地就这样睡着了,觉着鼻子痒痒的,揉了几揉还是痒,他突然觉得这是什么人在挠他的鼻子,就假装转了个身向里睡着,然后突然一个转向抓住来人。只听见眼前:“啊的一声。”却原来是秋燕,他手里还捏着她的胳膊,而秋燕在他的猛一转身抓住她的那一刻早已如受惊的小鸟,一下子就偎在了王宁怀中。王宁立刻羞红了脸,赶紧撒手,并赶忙系好了衣服扣子。回过神来的秋燕却不依不饶,微蹙双目,挥动小拳头向王宁身上象放鞭炮一般地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真坏,我打你打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为什么你没插插销啊,平时你都插着的。”

王宁突然记起来了,怎么睡觉时忘了把门插上呀,这可是很久地来根深蒂固的习惯呀,什么时候给忘了呢,他觉得对自己很不理解,他内心深入隐隐觉得他其实在盼着秋燕能再来找他的,所以自从认识秋燕以来,这个插门销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给改了,他似乎是有意地盼着秋燕的到来。

秋燕还在哪里一个劲撒娇似地打他。

王宁双手抓住了秋燕的拳头,秋燕略微挣了两挣,罢了手。

王宁说:“我以为你再不来了呢?”

“不欢迎啊!”

“不是,是觉得你为什么要来呢!”

“我不是说了吗,我还会来的。”

“这就是理由?”

“不可以吗?”

“可以,那你到底想找我做什么呢?”

“我想改变你。”

“真是好笑,你为什么要改变我呢?”

“不为什么,我就想改变你。”

“你可真任性,我还没说要改变学生呢,竟然学生自己找上门说要改变我,你说说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是不是我做老师真的不够称职了,既使是这样,也不是你的事,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和提醒。”

“王老师,你说什么了?我提醒什么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不是说过有人在说我吗?”

“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为什么老是把别人想得那么下作,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来打小报告的,我是想改变你的。”

“那你前面说的有人在说我的话是找我的一个借口了?”

“不是,那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本来我想告诉你,但我改变主意了,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你们?你们是哪些?”

“你就别问了,好不好,反正不是坏事。”

“好,既然不是坏事,那我就放心了,那我问你你了解我多少,你要改变我?”

“我就说一个字,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老师,一个好——”

“已经很多字啦,还好什么,怎么不说了?”

“好哥哥。”

“呵呵,怎么能这样称呼呢,秋燕,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王老师,你觉得你们当老师的特虚伪。”

“为什么?”

“就喜欢别人叫你们老师。”

“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

“工程师也是人。”

“这倒是,那是大家给老师戴高帽子呢。”

“那我可以叫你哥哥吗?”

“不行,你才多大点人,叫叔吧。”

“还是叫哥吧。”

“王哥。”

“嗯。

“呵呵,王老师答应了。”

“只不过一个称呼,随你吧。”

王宁不说话了,秋燕也找不出话,愣坐半晌,王宁说:“秋燕,你该回家去了。”

秋燕却嘴一嘟,说道:“我就想在你这里多坐会,你要是有事,你干你的事,我不打扰你。”

王宁说:“这样不好,我是一个男老师,你不能在我这里多坐的。”

秋燕说:“我知道,我不会给你制造麻烦,我会偷偷地来偷偷地去的。”王宁说:“我真拿你没办法。”

秋燕就立即抓过王宁的手,把两只手展开,然后手合在一处,指头挨个碰了一下,到最后的小拇指时,用力勾住,口中念念有词:“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经秋燕这样一折腾,王宁渐渐几乎全线崩溃了,他没想到他极力想要抗拒的,却也是他最想要的,自从霞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后,所有的对情感对人世的态度都发生了转变,他觉得他再也不会掉进任何情感的陷井里了,可眼前的这个秋燕分明就是另一个大大的陷井,可他却无力抗拒。王宁心里想:多么纯真的女孩啊,她要是这样永远也长不大该多好,当然了我也不要变老了,就这样与这个孩子保持着青涩的纯真友谊,把可怕的孤独永远从心里扫出去,多好。她说要改变我,还真的把我给改变了,起码现在我觉着自己通体透明,真象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让人难忘又忧伤的童年啊,这童年没有了孤独,也没有偏见,简简单单,自自然然,但霞在当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王宁再次陷入矛盾,但已经无法抗拒秋燕,他准备接受秋燕,他需要秋燕给他带来的那种阳光,那怕这束阳光只是暂时的,他也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不想也不奢望在秋燕身上抓住点什么东西,他只想再做一回孩子。

于是他对秋燕说:“我可以做你的大哥哥大朋友,但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你是一个心不设防的孩子,但没有人都象我这样简单,这世界到处都有陷井。”

“你以为我简单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只有别人上我的当,还没有什么人能骗我上当的。”

“要是有一天我骗了你,你怎么样?”

“你不可能骗人,既使让你骗了,我也心甘情愿。”

“为什么这么说?”

“你救过我,我要回报你。”

“我救过你!?这怎么可能,我们认识才多久啊。”

“你和图老师关系好么?”

“一般般,也是刚认识,谈不上什么交情,同事而已。”

“你救了他。”

“不算救,解了个围罢了,但那和救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班主任。”

“班主任怎么了?”

“班主任还不够么。”

“够了够了,那你们班主任在你们心中肯定非常好了。”

“他挽救了我,我刚上中学时学习不好也不爱学习,是他一次次帮我督促我,我的学习慢慢赶上来了,这次中考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第一个感激的人就是他,想起来,我对他常常很惭愧,这几年中我老爱给他捣乱,跟他作对,甚至多次顶撞过他,可是他总不以为然,他只关心我的学习和成长,有一次他气极当众给我一耳光,你猜我打算对他采取怎样手段——我差点杀了他。”

“呵呵呵,杀了他!就你这么点,你可真会说笑话。”

“你还记得发生在今年五月份的事吗?”

“什么事?”

“就是那次全校师生对校园环境进行的卫生大清理劳动,那天下午你救了我们的图老师。”

“噢,有这回事,但谈不上救,只能算是我应该如此而已,彼此都是老师,老师都为在学生面前维护自己的形象的,但那又与有你什么关系呢?”

“那是我一手策划的。”

王宁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秋燕说:“你笑什么?难道是骗你不成?”

王宁看着秋燕的眼睛,他一点也不相信就是眼前这个长得圆胖的脸,扎着一对羊角辫,闪着一对黑亮眼睛的孩子会是那起暴力事件的主谋。他接着又笑着说:“你这孩子说话神一出鬼一出,又爱藏头露尾,说起大话来还一本正经,我现在是再也不信你说的话了。”

秋燕正色道:“我说的所有话都是认真的,我现在告诉你吧,不过你要保证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好的,你说吧,我保证,要是你觉得非说不可。”

“就是因为你救了我们图老师,我们班上的女生都在背后悄悄说王老师是个英雄,她们都想和你做朋友,可是你看起来郁郁寡欢,又很严肃,而且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既不与其它老师交往又不和学生多说一句课外的话。有的女生还给王老师你起了个名字叫铁面杀手。我就不信王老师你会那么不近人情,就凭你凭白救了图老师,我就认定你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而且你幸亏救了图老师,要不然我愧疚死不说,说不定为那件事我早就为此闯下大祸,现在还能呆在这儿吗。”

“这么说你说的是真的了?”王宁惊讶不已。

秋燕稍稍停顿一响,然后对王宁说出了所有的秘密:“上学期时我在图老师的课上,他那天讲的课我早就会了,加上平时和他又很熟,就不想听课了,见他转向黑板写字时,我偷偷地拿一截粉笔弹在图的后脑勺上,他摸了摸猛地转过身来,扫视每一个学生,班上的同学个个捂嘴忍不住要笑。他突然把手往讲桌了一拍,脸气得铁青铁青的,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去,他头发上竖,两眼喷火大吼一声:“谁——”

所有的学生自觉地把眼光投向了我,他于是从讲台上冲了下来,我都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在站有我面前的,我听到他说了句:“抬起头来。”

等我刚刚把头抬起来,就感到脸一火烧为燎得疼。我不知道他是啥时出去的,我只听见同学们在经过我时,给我扮的鬼脸,那天我真不知我是怎么走回家去的。等我回过神来,我就决定要报仇。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哥哥的一个混社会的“老大”,人称胖子。虽然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却早已是赫赫有名的江湖中人了,被他打过的何止是在校学生,就是社会上的大人也对他让三分敬七分。我没通过我哥,就直接找到也,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了这件事,他竟然嘿嘿笑了笑说:“小阿妹,不就一臭老九吗,小意思,小意思,兄弟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等一等,我消停摆平他。”

我想他肯定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选一个适当的时候,带上他那一帮兄弟把图老师狠狠揍一顿,第二天上班时让我看到图老师带着一对可笑熊猫眼。没想到他胆子竟那般大,竟然选择在全校集体劳动的时候,而且还来绝的,一上来就要致图老师死命。”

王宁沉默了。那件事何尝又不是他的痛呢。他是一个新来的老师,刚开始教书,其实也还是个学生娃,对社会抱着极单纯的念头,就是那一件事让他深刻认识了什么是社会,什么是正不压邪,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什么是底层百姓的艰难生存。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劳动的情景,他和一帮老师们在校长的带领下把学校操场边一堆木头搬迁到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去,中间正经过图老师和他班上学生要打扫的篮球排球场。在他扛着一段椽子经过图老师班级干活的场地时,突然听到一阵摩托车剧烈发动的声音,接着是女学生们尖声的大叫,就见到一辆摩托车风掣电骘般向图老师冲来,图老师似乎已经察觉,急忙将身子闪在一边,可是后背却被摩托车后的一人用钢管打中,他一下子被打翻在地,而驰过去的摩托在离图老师不远的地方一下急刹车,又一个急转弯,一个大油门,突突突地向尚未站起身的图老师身上要猛地碾过去,王宁就在摩托车要冲过去的瞬间,想也没想就把手中的椽子横在摩托车前侧面,车上的人于是被连车带人送进了正待清理的土堆中,幸好也没出什么事,从土堆中爬起来一个“土人”,另一个正在唉哟唉哟地呻吟,而爬起来的那个人手里已抓了两个半截砖张牙舞爪地正朝王宁扑来。他是一个大胖子,象一口大水缸,王宁则是一个瘦高个,象一根椽子,王宁非常敏捷,他看准大胖子虽然来势凶猛,但他的正面露着很大一块空白地带,而且他与王宁的距离又短,一般人在如此泰山压顶似的人扑过来时,也许早就懵了,最多想到的也就是撒腿就逃,而王宁没有,他竟朝胖子迎上去,他冲到胖子的怀里,趁胖子还未反映过来,在他立脚未稳的瞬间,对胖子手中的砖头视而不见,用一支胳膊卡住胖子的脖子,另一支手抱住他的腰,上下一使劲,胖子象一头水牛一样挟着王宁迎面倒在了土堆中,其它人等一下子围拢过来,王宁一时性起,也从土堆中操起碗大的一块石头就向胖子面门砸下,因为他知道,要是胖子挣扎起来,就单凭他手中还握着的砖头,他王宁今天就崩想全着身子起来。

正待石头刚刚举起,却听见校长大声命令着,夺下王宁手中的石头,他刚举起的石头被其它老师夺去,他的手也被其它老师抓住,就在人们吵吵嚷嚷地当儿,王宁只觉得他的头上咣的一声,他就失去了知觉。等他几分钟后醒来后,他坐在篮球场上边的看台上,图老师在他旁边扶着他,他摸摸额角,正在渗血,差一点就是太阳了,他暗自庆幸,这小子还真的是一个混世魔王。当别人都散去,校长走到他身边,他想校长肯定要说些安慰的话,还有要如何处理此事的承诺,但校长却对他说出了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话:“你可真幸运,幸亏挨打的是你,要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勺狲(傻蛋)。”然后扬长而去。图老师一边对王宁说着感激的话一边对王宁解释。那个胖子是校长的顶头上司的独子,平时嚣张的很,连校长也惧怕他三分,平时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更别说在校园里"怂恿"他的教师把县长大人的公子打了。挨他的打就自认倒霉算了,幸好也没出什么事,刚才胖子看来是喝麻醉了酒,在校园里撒野而已,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招惹了胖子,但既已让他得逞,应该再没其它事了。

王宁愤愤地说:“这成什么了,这是校园啊,我们都是老师啊,师道尊严哪,以后在学生面前如何‘道貌岸然’?不行,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去。”王宁说罢就要站起来。

图老师一把拉住他:“你真傻呀,连校长都把话说白了,他不可能过问此事,你还嫌不够,还想不想在学校干了?”王宁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头不再对图老师说话。

王宁从回忆中回来,他感觉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于是在床前桌上支肘抱头闭上了眼睛。秋燕看到王宁痛苦地样子,她不安地问:“王老师,我不知道那件事对你的伤害会那么大,你原谅我好吗?”

王宁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常常过来找他说话的秋燕只是出于对他的报答和同情。他霎那间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不堪,不堪到竟然被一个傻里傻气的小女孩同情的份上,他有点精神全面崩溃的感觉,他从没有过的累,王宁鼻子里哼了一声:“原谅,谈不上,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保证不会对你今天说的吐出半个字,这点你放心。”

“王老师请你相信我,我决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怎么会和胖子在一起?”

“我不是说了嘛,他和我的哥哥是铁哥们。”

“既是这样,你也是好坏不分是非不明的一个人,况且你哥竟有那样的朋友,大概你也不会例外。”

秋燕听罢,突然双手蒙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宁大吼一声:“别哭了,你给我滚出去。”

可是秋燕见王宁凶神恶煞的样子,并不为所动还是一个劲地哭个不停,王宁在地上转来转去,突然他再次狠狠吼了一声:“行了,你信不信我今天再给你一个耳光。”

秋燕停住了哭,眼睛巴巴地望着王宁,王宁看着秋燕觉得自己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太小器了,他缓缓地说:“对不起,你毕竟是个孩子,我和你生什么气,你走吧。

刚刚在秋燕身上找到的一点关于纯真友谊的幻想经秋燕这么一说明,王宁彻底灰了心,他心里想:秋燕也好,霞也罢,也都只是孩子,孩子都会长大的,一旦长大,都会沾染世俗社会的习气,怪就怪我王宁永远也习惯不了世俗社会,永远是这么个傻大个子,我就永远不要和任何人来往才是对的,但眼前这情形,先把秋燕打发了才是最重要的。

秋燕泪眼婆娑地望着发愣的王宁,她不断地对王宁说:“哥哥,你不要生气了。”

王宁几乎想再吼一声:不要叫我哥哥,我是王老师。但他强压了下去,他想等秋燕泪干了,没有异常情绪了赶紧把她支出他的房间,他想一个女孩子家的在他的宿舍里哭哭啼啼的,成什么体统,让人看见,岂不是他王宁有什么作风问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他王宁向来视自己的清高品行十分珍视。他就耐着心对秋燕讲道理,俨然又成了一名真正的老师。

等到秋燕情绪平复后,他终于送走了秋燕。秋燕临走前还是那句话:“王老师,我还会回来的。”

秋燕走后,王宁感到了极度的疲惫,他陷入准确地说他再次退回原先那种极度封闭的内心当中,他重新插好门上的插销,紧紧的拉上的窗帘,他觉得这样很好,一个人的世界里,慢慢地舔着心中的疮伤,他觉得这甚至是一种享受。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许多日子后,就在他几乎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时,他宿舍的门又响起了他熟悉的那种敲门声,虽然他极力排斥着,但那种只有秋燕才能敲出的敲门声还是声声敲在了王宁的心口上。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再次无法抗拒地为秋燕拉开了紧闭的插销。

秋燕又穿着那身碎花旗袍,还是一脸的阳光,似乎前段日子的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王宁给秋燕让座后,一句话也不说。秋燕却说了一句话:

“王老师,你太善良了。”

“你是说我软弱吧。”

“没有,王老师,我说的就是善良,否则我不会再来找你,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伤害我。”王宁敌意的心理放松了,他觉得他有必须像老师一样给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讲讲人生在世的大道理。

“善良又有什么好呢,谁还不是在挣自己的生活,你们小孩子家的只知道打打杀杀快意恩仇,根本不知道生活是什么,等你开始独立生活,你就会明白世界是很复杂的,甚至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是非善恶,是非善恶只存在小孩子们的童话故事中,是骗人的东西。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的,物质的本质是利益,生活也是物质的,所以生活就是人们之间利益的争斗而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给你说也没用,再长大点你就明白了,不过如此。”

“那你真的也不相信我是个好人了?”

“我没说你是个坏人,况且我从来也不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

“那,在你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从来不评价别人,要非要评价的话,人就两种,一种是人,一种不是人,至于你和我,基本上还算不上是人,你是还未长大的人,尚未定型,还不能下结论,我呢,长大了却不能自主,是被生活剥夺得除了梦境是自己的,其余都与自己无关。干脆打个比方说吧,我说你是一团绿色的空气,我是一团灰色的空气,我们今天坐在一起说话,就好像两团空气碰巧遇到一起,过后又会无心地散开,如此而已。”

“哥哥,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不要叫我哥,叫我老师。”

“哥,以前不知道你,只看到你为人很消极,现在听你说话越让我不理解你了,但我总认为你是个好人,思想和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我说过我要改变你,我不要听你给我上课。”

“我这样不好吗?又不招人惹人。不危害社会和影响他人,自生自灭,起码我的思想我作主,而且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又怎么改变我,今天听了这件事,我着实为你感到担忧,你应该好好地反省思考自身,好好改变一下自己才是。”

“我说的改变是指你的精神状态一点也不好,你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但你却象个老老头一样,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是的,我是需要改变,而且一定会变的,但你更需要改变,我们都需要改变,我们无论谁的改变都是自己在改变,谁也帮不了谁,明白吗?秋燕同学。”

秋燕很无辜地摇摇头。于是王宁对秋燕说的话不再言语,秋燕说罢看着沉默的王宁,默默地转身走出王宁简陋的宿舍。出门时竟然还是那一句话:“王老师,我还会回来的。”王宁心理说:我却不会再死死住在这里等你了,再见吧,秋燕。

王宁自秋燕离开后,心里十分烦乱,怎么能和一个傻傻的小女孩说了这半天的话,她不过十六岁,而自己已经二十有四,粘在一起成何体统,还说那许多的废话,怎么越活越不成熟了?呆在学校让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缠着玩没什么过场的事,每天都非常羞愧地回父母家中吃闲饭,然后逃回自己在学校的宿舍。秋燕并且还说了一个天真的孩子的话,说她一个劲地说想要改变他,这却极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经:我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同情了,作为一个大男人我有什么脸面呢?就因为自己间接地挽救了她的学业,她为着报答他王宁的无心挽救,竟然想用她意想天开的想法帮他提振他的精神状态,这在一个侧面也真实地道出了他王宁真的很落魄,落魄到了让一个小女孩同情的份了,这简直是另一种的羞辱,比霞给他的伤害还要严重,而他竟然差不点再次掉进这个不暗世事的傻孩子的所谓友谊的陷井里。要不是这事经秋燕及时揭开,他王宁真的是不可救药万劫不复了。

王宁想到自己的父亲下岗已多年,家中生活仅靠父亲看大门和母亲拣破烂维持,从学校一出来,所有学生习气的幻想在现实面前全都象肥皂泡似的破灭了,这个假期说什么也不能呆在宿舍埋头书本了,该出去挣钱改变一下,最起码不能让父母白白养着自己了。可是做什么好呢?王宁似乎还很难做出决定。起码自己现在也是做老师的人了,在街面上做一些背砖跑脚的事,让学生让熟人看见不但丢父母的脸,自己的脸也不好摆啊。当下正是七月底的天气,王宁想到距县城郊区林场正是收苜蓿的时节,自己从小就帮家里干农活,对于收割苜蓿当然不在话下。想到这里,王宁再也呆不住了,在秋燕出去不久,他便开始收拾他的那辆破上旧的自行车。当太阳已经不太灼热,王宁已经骑车行驰在了去马场村的公里上了。

在太阳西斜时王宁赶到了马场村,这是他小时经常来过的地方,他和村里的好些人都还熟悉,他径直走进了一户他曾经帮过工的人家。门敞开着,他们一家正在屋门前面的小桌上吃饭。一个被太阳晒得全身黑黝黝的精瘦老汉,头发根根直竖,臂上的血管象铁轨一样纵横交错着,手里正端着一个和他头一般大小的粗磁海碗,正专心而大声地吃着饭,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头发已经花白了,两个七八岁在男孩子围在奶奶身边也狼吞虎咽地大嚼着。这是一户留守老人家庭。他们的儿子媳妇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只在秋收时回家一趟,其余时候,诸如照看孩子、割草、喂猪这类事则全落在老人身上,当割夏天第一茬苜蓿时,要么两老人硬挺去干,要么就去雇人,但是雇人在这时节是很难的,大部分年青人都在工地上和矿山上。于是村里人手困难的就互相帮一把,但帮忙毕竟很有限,大部分活还得老人硬撑着去做,好在老汉身体还硬朗,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能跟前跟后地帮个忙了。王宁现在主动找上门来,又是曾经看着长大的娃,两位老人当然非常高兴了。老人赶忙给王宁端饭,也是一大海碗,王宁推辞说吃过了,老人不依了,说王宁在他们面前作假,非要他吃了,于是王宁就端起大碗来和老人一家一样大声地吃着饭。饭罢,老人忙着给王宁收拾住的地方,王宁说今天先不必了,他要赶回去收拾一下,顺便给父母打一声招呼,明天一早他就回来。

王宁赶回家中给他的父母讲了他的假期打算,他年迈的父亲坐在颜色斑驳椅上蜷着身子吸着烟没说一句话,他的母亲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絮絮地说着吃饭和工钱,于是他说了一句:“我走了。”就径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在夜色中他一回头,看到在漆黑的地方,他家在那一粒如荧的灯光摇曳下孤独清冷,不禁泪如雨下:爸爸妈妈,不孝的儿子读了多年的书,没能让你们过上幸福体面的生活,相反要为你们最为不耻做的农民打工了。

王宁包下老人家里的二十多亩林间苜蓿。在荥水河的西岸高地上,一片七十年代植下的民兵林带,现已长成茫茫苍苍的一条长约十余公里,宽约两千米的林带,林场村就安在这条林带的中心,王宁打工的老人家的苜蓿地在河谷地的西侧,距峡谷约二百米,在坡上干活能清晰地听到荥水河呜咽的声音。他在这一片除了水声和鸟啼再也听不到任何人声的地苜蓿地里开始了他的作业。多年的压抑在镰刀的挥舞下如倒地的苜蓿,松松散散在林间空地上一摞一摞地平平地躺倒了。而他却正获得了释放青春激情的地方,墨绿色的苜蓿地一直伸向丛林深处,他的汗水在疯狂镰刀闪动处热烈地亲吻着绿色的苜蓿叶。

中午说好了他不回去,由两个小孩子给他送午饭。在茂密的林间空地上,吃着农家清淡的饭,王宁第一次饿得发狂,也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甜的午饭,他第一次不再忧伤烦闷。看着两个孩子憨憨的表情,他也第一次像他们一样憨憨地笑了,笑得那么彻底,他甚至忘记了他只是一个打工仔。

其中一个孩子问他:“叔叔,你笑啥?”

“我笑你们俩和我一样。”

“和我们一样?我们又不是大人。”

王宁笑着说:“你俩笑得和我的一样呀。”

“哈哈哈哈。”两个孩子拎着饭盆在林间苜蓿地上渐渐走远。

王宁自言自语道:“唉——单纯的孩子。”

下午他顶着烈日在田间继续割草,炙热的阳光如烙铁般狠狠刺在王宁的头上和背上,他的身体快要沸腾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身体越是受到阳光的针刺,心灵越是无比舒畅,可以什么也不想,苜蓿好像是他的敌人,在他近似疯狂的砍伐下呻吟着一片片纷纷倒地。

王宁独自在苜蓿地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在这十多天里,王宁的成绩非常好,他能一天把十多米宽的林间苜蓿地向前推进五十多米,算来一天一亩多地的速度。在在段日子里,王宁忘却了所有压在心头的郁闷,但新的烦恼会在收工的夕阳下突然把他捕猎,看着夕阳染红整个苜蓿地,身下横七竖八地躺着疲惫至极的苜蓿,他的心似乎一下子被夕阳抽空了,空得只剩一片染着鲜血的红色。空得他艰于呼吸,在胸膛中有一团火在猛烈地把他炙烤。他知道这是他心中最难抵挡的一头怪兽,它正在无情地摧毁他的自尊他的已经生锈的情感大门,他一直在努力忘却自己,在努力打造一个百毒不侵冷酷的铁石心肠,在绿色的苜蓿地和鲜艳的夕阳红中脆弱得象被酸腐的植物浸蚀的花岗石,正在无可奈何地变成土,变灰空气。他觉得自己的心中已被植入一棵柔嫩的种子并被浇灌,有无数的枝叶似乎正等着在他身上破壳而出。

在割草的间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霞,好象眼前出现了她的幻觉:她现在该穿着华美的服饰挽着男友的胳膊在琳琅满目的商店购物吧,她的男友肯定出手大方,她的表情肯定温柔而多情,说不定还会娇滴滴地请男友亲自给她穿上,她则一脸的幸福和满足,到了晚上他们又会舞厅跳舞,她穿着一身迷人的绿色长裙或短裙,但一定是绿色的,他们在迷离的灯光下低声呢喃,男友还会不经意地吻她一下,而她肯定会红着脸轻轻向他嗔怪撒娇。想着想着一滴汗水滑进了他的嘴角,苦苦地涩涩的,于是他把头猛地一甩又发起疯来,镰刀霍霍霍地轮向长得快一人高的苜蓿。

累了心也就不苦了,可以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刚刚放倒的苜蓿上面大口地喘气,享受着苜蓿叶子潮湿微润的清香和泥土的朴实醇厚的味道。感觉自己也渐渐沉入大地深处,化入苜蓿的肌体中了。等他彻底平静下来,想想刚才猛然泛起的记忆,自语道:落霞怎么会穿绿色的服装,穿绿色裙子的是谁呢?王宁实在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干嘛要想起来呢?

王宁休息了一会又开始了劳作,整个树林在上午十点左右非常的安静,静得只听见镰刀嚓嚓嚓地割着草和王宁匀称的呼吸声,他会偶尔抬头看看前面的苜蓿,还远着呢,微风吹过墨绿色的苜蓿叶片,苜蓿象湖泊一样只荡开一轮浅浅的涟漪,后又恢复平静,静得也象湖水一般明净。唉——这钱可真不好挣啊,啥时才能割到尽头呢?要是有人一块儿割草,偶尔说说话也就不累了,可是在这年头谁还屑于割草呢。干吧,总比做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师强,苦干了一个学期,可恶的学校竟然没发一分钱,还有那些无知的学生还以为老师是圣人是用不着吃饭的。

他愤愤地想,就是农民家养的一头驴,干活时每天都得好草好料精心地伺候着,何况对于人呢,自己这样的状况真是连驴都不如。想着想着他又开始发狠:我割,割倒这些不通人性的苜蓿。

但是突然他的眼睛被什么人给蒙住了,他还以为是送饭的小孩子,说:“别闹,没看见我正干得欢吗?”对方就是不松手,他于是放下镰刀用手去掰蒙在他眼前的那双小手。他在老人家里割草的这些天里,两个农家小孩已经和他很熟了,在没有其它可玩的事时就偷偷地溜进苜蓿地缠着王宁玩,而王宁平时一般也不管一任他们爬头上脸地闹去,而今天他一会儿想到霞一会儿想到学校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心中正十分烦乱,正在借疯狂地割草发泄呢,现在被他们无端蒙住眼睛,就很粗暴地要掰开,可是当他抓隹那一双蒙在他眼前的小手时,突然愣住了:这不是那两小孩的手,这是一双多么柔软精致的手啊,绵滑柔嫩,而且此时他分明嗅到一股来处身后的异样气息,这种气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是一股青春女孩的花香。他很疑惑:没有什么人,尤其是女子和自己这样熟的,倒底是谁呢?”就停下镰刀,说:“你是谁?”蒙他眼睛的人就是不说话,于是王宁说:“我可要转身了。”背后的人说话了:“你猜。”一个非常甜脆的声音。王宁一下子愣住了:“是你,你怎么跑这来了?”

“倒底我是谁嘛,你说出来。”

“你还是谁,秋燕。”

在王宁身后蒙住王宁双眼的正是秋燕。她非常骄傲的站在王宁面前,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连衣裙,扎一对玩皮的羊角辫,头微微偏着,高高的额头在阳光下发着亮晶晶的光泽,背着手露出一副兴奋而得意的神情:“你怎么跑这来了,想不到老师还是干活的好把式呢,害得我好多天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从地球上消失了呢。”

秋燕的突然出现把王宁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一个天真的孩子、一个美丽的姑娘、一个和他拉过勾的“朋友”、一个他从未当真对待过的学生,一个让他深深领略了社会残酷面的懵童,一个口口声声要改变他的女孩。她从远离县城远离学校的地方找上来了,还是到这来玩偶然发现了他?王宁一时也搞不清。于是他对秋燕说:“你真是好兴致,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

秋燕却嗔怒地说:“谁是来玩的,我是来找你的。”

王宁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秋燕用讽刺的口气说道:“哟,你以为我们县城真的很大,除非你跑到地球外面了,哪有我找不到的地方。况且你是和我拉过勾的,我们是朋友,你跑这来至少也给我说一声,你却好,一声不响藏了起来,难道我真的讨你嫌了?”

说罢,秋燕的眼睛显出哀怨的样子,通体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幽幽的眸子似乎就要掉泪。王宁一下子就被这幕场景感动了,本来有点憎恨秋燕的,憎秋燕对他的欺骗,恨秋燕竟然想要帮助他,但秋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恨连个影儿也找不到了,他心里充满了渴望,谁说我不需要帮助了,我活得太压抑和颓废,我真得需要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生活,可我自己竟然做不到,只有秋燕这样的心无挂碍的孩子才可以让我忘记那么多的怨恨那么多世俗社会的规矩。

秋燕的突然来临,王宁忍不住内心的欢喜,他自顾自在野地里撒起了欢。秋燕也欢乐地追着王宁

当秋燕追上王宁,笑着问:“见了我你跑什么?”

“高兴。”

“你不是要躲着我吗?”

“躲你干什么,我只是在躲自己,现在我谁也不躲了。”

“你在躲自己?我怎么听不懂。”

“秋燕,你不是说过要改变我吗?你知道你要改变我什么吗?”

“让你快乐。”

“对呀,我现在就很快乐,见到你。从前我从不接纳任何一个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尤其是对于女孩子,现在我突然觉得你很可爱,你今天的突然来临,让我很感动,你真是把我当做你朋友吗?”

“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你知道我去你宿舍找了你多少趟吗?”秋燕一边说一边又攥着拳头扑打王宁,王宁忙着招架不迭,秋燕依然是不依不饶,于是王宁抓住了了她的手,秋燕喜极而泣。

这让王宁更加手足无措,推又不是,接纳又不是,他象一截木桩定定地站着,王宁此刻渐渐稳定了自己的,他用两只大手轻轻抓住秋燕娇小浑圆的双肩,说:“秋燕,你真是个好——。”

“好什么?”秋燕扬起头破啼为笑。

“好孩子。”

“你坏你坏。”秋燕又要打王宁。

王宁忙改口道:“好妹妹。”

秋燕娇嗔地笑着地说:“这还差不多。”接着又说:“我要来告诉你一件事,请你为我作主。”

“什么事?”

“中考通知书已经下了,我被省上一所中专录取了,可我不想上去了。

“你家里人是什么意思?”

“他们还在老家,说一切听我的,当然要是上中专,会离他们近一点。”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上高中,这样可以和你在一起。”

“呵呵,傻姑娘,怎么能以这个理由做决定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说过我要改变你,我还没有做到呢。”

“你已经做到了。”

“还不能保证。”

“我保证以后不再颓废,行了吧。”

“那拉勾。”

“呵呵呵呵,你放心去吧,你爸妈的决定是对的,离他们近点,也早点工作,早点挣钱才是硬道理。”

“我不爱听。”

“不爱听是不爱听,事还得这样去做。

——

秋燕的脸突然仰起头来,调皮地对王宁说:“抱抱我。”

王宁吓了一跳,感到自己的心象打鼓般地响了起来,他都听到了鼓急促浑厚的鼓声,鼓面就是他的胸膛,但他轻轻推开秋燕,说:“秋燕,谢谢你,我是一名老师,要是愿意的话,再陪我在这片草地跑一回吧。”

秋燕笑了,她一个转身丢开王宁向苜蓿地深处跑去,她的绿色裙摆掠过一波波绿色的苜蓿枝叶,脑后两条油黑的羊角辫在肩头来回舞动动。

“她多象一只美丽的蝴蝶”,王宁一边自语一边向秋燕奔去,他此刻多么想也幻化作一只蝴蝶与秋燕比翼飞在这一片绿色的海洋上。

他在迈步时突然记起了秋燕第一次来他宿舍时他做的一个梦。梦中他就在秋燕的引导下,进入一个绿色的峡谷,沿着一条绿色的河流,在两岸都是碧绿的草地上飞翔。怎么和现在这个情景如此相像,莫非冥冥中注定有今天的这一幕,可那为什么不让这个梦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呢?为什么后来出现了庸常的一幕,为什么到后来再也找不到秋燕了?

正这样想着他放慢了自己的脚步。等回过神来,秋燕却消失在茂密的林间苜蓿地中。他冲出了那片树林,却看见秋燕已跑出了树林,站在树林的尽头,一个背影,很落漠的样子,王宁收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再也没有声张也没有走向秋燕,悄悄退回树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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