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我和单位佟格被安排去井冈山培训。
转了几天的火车,到吉安时,太阳落了,到了目的地井冈山,已经很晚了。找到宾馆,找到自己的队伍,一喜,看到老赵和我同住,又一喜,看到桌上老赵为我领取的红军服,又一喜。先试试看,结果一穿在身上,照见镜子里的我,突然像是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竟然就是我,我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太像我了,这个人是应该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呀,可他就是我呀,大喜。
早晨大家都穿着红军服见面,想到打个趣,互相调侃着对方,有的说对方像个伙夫,有的说对方像个伪军,有的说对方像个混进来红军的特务,可许多人都一致说我像个红军指战员,我暗喜,果然,我身上有一种天然的红军味道。
昨天晚饭后,天色尚早,刚刚阵雨过后,阳光清澈,井冈山更加清新。我们一帮子学员走出宾馆,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穿着红军装,他们笑我说:有本身你就一直穿着红军服。我说:我连睡觉都舍不得脱。呵呵笑过后,一行人继续结伴前行。走着走着,我却突然落漠,或者说早就落漠,只是在繁华和和热闹中被真实地显现了,在现实中,穿这套衣服,已经不合时宜了,甚至有点古怪。
我走在一行人的后面,走着走着,我离开了他们。在井冈山这个红色景区,我相信,穿这身红军的军服永远都是井冈山的标志和时尚。六月雨后的井冈山,蝉声热烈、公园里浓绿的水面鱼儿们欢欣地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游人们也竞相从各个地方涌出来,加上商铺的音响,商贩的叫卖声,好个热闹繁华的井冈山。我漫无目的的走,与一群群的人们擦肩而过,走后,不时听背后有人很郑重地说——红军,竟然有人偷拍我。内心却越来越被一种浓浓的忧伤抓住。在热闹的井冈山,在这异乡的土地上,红军,这本是井冈人的标志,红军服也只是一旅游纪念品,已成为历史。
我继续走,忧伤继续漫漶着。我想起有人评价文人的一句话:文人喜欢无病呻吟,文人爱娇情。我是不是无病呻吟的人,是不是娇情的人?随他们吧。我承认是有许多的文人是这样的,他们怀着一颗文学的梦,希望能够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或传颂千古的文章,可惜才情不够,或者读书阅历不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结果却不曾想到落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我也承认,我写文章许多数时候也是被一种愁苦和憋屈所迫,想说一些什么话,环顾四下,索索然,萧萧然,只能埋头案下。就像我今天想说一些话,而且是必须要说一些什么。
我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关于红军的书是那种彩色的连环画,我记得有《井冈山》、有《星火燎原》、《朱德同志在井冈山》等等。还有记忆最最深刻的西路红军的故事,连环画中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灰蓝的红军服,一种是鲜红的红军血,这两种颜色曾经是那么强烈地植入到我的血液中,长大后我才隐隐感知,红色那是一种爱,生命的爱,暴烈的爱,鲜明的爱;蓝色也是一种爱,一种深沉的爱,忧伤的爱,纯净的爱。
这两种爱深深地根植在我和血液中,在我童年、少年的眼睛里,世界是那么的美好,社会是那么的美好,尽管我家庭的生活是那么的贫困,我的处境是那么的可怜,也曾被人欺凌,也曾受到粗暴,更多的是经常性地被人忽略,但所有一切从未影响到我的心情,我爱笑,一脸的阳光,我竟不知多年以后,许多人都说我那时是一个阳光的男孩。很明显,他们面对现在的我时有一种世事沧桑的感慨。
其实我比他们更怀念那个曾经的阳光少年。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被一种愤怒和忧伤紧紧抓住。从此我陷入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梦靥中。
贫困的家庭让我饱尝人情冷暖,单纯幼稚的头脑让我的童年和少年、青年不断成为同学们的笑柄,不公正不公平的社会让我不断滋生着莫名的怨恨,详尽的故事以及诸般细节根本不需要一一道来,中国社会这几十年的发展,所呈现出的种种人情冷暖,人世沧桑,我虽没有如新闻上播报的那般极端,但敏感的心早已伤痕累累。
如今,我再次穿上这身自小就成了我性格底色的红军服,这身红军服立刻照见了那个本初的我,真实的我,我已经步入不惑之年,而现实却给了我最大的迷惘,我几乎失去了自我,迷失在滚滚的红尘当中,像大多数的人一样没有思想,没有信仰,没有激情,只是浮躁着,本能地,随大流地,自我感觉良好地,轻飘飘地工作着生活着。
这决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我的方向在哪里,虽然我是一名党培养的干部,我也不断在想,现在的社会这么多元,利益多元,阶层多元,甚至可以说我自己也只是处于社会的底层,为谁服务这成了一个问题。我找不到崇高感,找不到亲切感,找不到价值感,也找不到幸福感,我努力地工作,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一种劳动和报酬之间的交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工作的情感驱动力。
穿上这身红军服,从最初的与亲人见面的惊喜感,到渐变成现在这一种深刻的孤独感,伤痛感,怀念感,不舍感,我知道,我正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洗礼。在这短短的几天里,我似乎经历了一个红军战士从革命战争到和平建设近百年的所有历程,我比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经历得更多,我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面对现实时,百感交集,我对我童年少年时懵懂中建立起来红色信仰从不怀疑,只是对这个万花筒般的现实,我还没有充分的理解,只能用一句话说就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快。
毛主席不只是伟人,更是一位圣人,当年他说的一句话,当时看似随口说说,过后一想,真有如圣经预言般的伟大:世界是我们的,世界也是你们的,但世界最终将是你们的。我已经四十多岁,对现实不明白,那恰恰就是他老人家所说的,这个世界已经是年轻一代的世界了,像我这样的年龄,已经老啦。我的世界是在上个世纪,我不必苛责现实,更不必追赶现实,我的内心,我的童年早已刻下了红军烙印,这是终生也改不了的底色,就像我在隔了几十年后的今天,穿上这身红军服,红军服上鲜红的五色星、那质朴的土蓝色给了我一个答案——土蓝色就是你本色,纯洁纯净宽广和包容,红色也是你的颜色,无私和奉献,爱憎分明勇于奉献。你只需要坚守本色,你不必过份焦虑和不安。
想想当年,每一个穿上这身红军服的青年,已然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心中的信仰,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甚至成千上万的红军战士都没曾想着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来,他们为了什么?为了他们的种族不致于灭绝,为了他们的国家不致于被糟蹋,为了那一声同志的亲切称呼,为了他们眼中从官到兵的不二对待,为了他们心中共同的梦,两万五千里的长征,算得了什么?浴血河西三千里,悲壮如斯,慷慨赴死,两万余红军战士,竟无一人投降。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至今我们已很难想像,我们惟有怀念,惟有敬畏。也引起我更多的深思,信仰是个什么东西,它竟然能强大到那种程度。
自由播种自由、平等播种平等、和平播种和平。自由平等和平是红军的初衷,是他们的信仰,他们为中华民族带来了百年苦难过后难得的天下大同。然而,现实却不尽如人意,我的生命经历了我不想承受的痛,虽说我经历的那些不平,我所看到的那些丑陋,放在国家社会整体的层面根本不值一提,但放在我的生命中,却成了作为个体的我难以绕过的坎。我怀疑着,国家是谁的国家,社会是谁的社会,或许真如诗人所言:快乐是他们的事。而我,在暗夜里,咬牙切齿。
《国歌》中很清楚地表明了这种愿望: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我们今天的患得患失又是为那盘?发现自己的良心,点燃那颗心灯,革命者当年的牺牲不是让我们去享受的、更不是让我们去堕落的,他们当年的梦,是关于平等、自由、和平、富裕的梦,他们是怀着一颗大公无私的爱去牺牲去流血的,他们的鲜血所浇灌的应该是关于中国梦的所有。现在的我们生活在他们当年的梦中,不能浑然不觉,当然也不必自责。那些为我们牺牲的红军不想看到我们的自责,他们的初衷是让我们更加地幸福,我们要是不幸福,那真是对不起他们当年的流血。只是在幸福的同时,我们需要感恩,需要珍惜,需要维护这个美丽的中国梦。
又一天黎明到来,我已经摆脱了前一日的百感交集,与井冈山相逢,与红军服结缘,这是我与红军的一次久别重逢,在这不长也不短的七天里,我要全身心地做一回红军,圆一个童年少年的红军梦。而且为全梦的角色还是一个红军指导员的角色,让我自豪感满满。
这七天的红军生活,说是体验和受教育,对我而言还不够,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心灵中铭刻的红军形象,是活的形象,这次的机缘更像是为这一形象注入了能量,让红军这一形象终于找到了现实的依托,虽然这只是一次体验式的培训,但我分明已经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我的童年少年和现在我的不再割裂,不再撕扯,而是完整了
七天的培训结束,学院要我们交还红军服时,竟然很不舍。独自一人在宿舍时,我脱下红军装,穿上自己的衣服,感觉要与真正的自我道别,又是一阵百感交集,叠好衣服,蓝色的红军服上竟洇了几个湿点,窗外有雨淋漓,别了,红军,别了我的童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