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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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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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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拉

1937年4月6日,红军的一支近千人的队伍进入祁连山西部盐池湾地区一个叫考克塞的山口。

在考克塞放牧的阿古拉和他的兄弟查干夫的歌声吸引了红军,带领这支队伍的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红军将领率两名骑兵战士循声而去。

沉浸在歌声中的阿古拉和查干夫完全没有发觉有人正向他走来,他们的牧羊犬的叫声令他警觉起来,在考克塞山口,他们看到了一队骑马的人,首先他俩能想到的就是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羊群,他俩是顾不上了,回头慢慢找吧,命要紧。他俩相互看了下,说分头跑吧,于是他俩像山上的黄羊一般,还未等骑马的那队人靠近,他们早已分两个方向钻进了考克塞山口群山中的山坳坳里。

许久,再也听不到响动时,阿古拉慢慢爬上了山坡看着山脚下的这队人马,随着这队人马的出现,他们身后的山口里不断有人出来。天哪,从山口缓缓走着,像潺潺流淌着的党河水,他们足足有近千人。虽说是四月的天气,但在海拔4000米的考克塞,温度还是很低,这是一群怎样的兵啊,他们在这样的气温中,全都是单衣,而且全部是破破烂烂的单衣,在寒风中,这支从天而降的部队,显然是刚刚经历残酷的战斗,以及祁连山冰雪的摧残,但这支部队却看不出有苦难的样子,无论是带队的领头还是他们的兵,眼里流露的一种东西,阿古拉说不上来,但他隐隐感到,那是只有祁连山上的冰雪才有的一种东西,神秘,圣洁,坚不可摧,他们破烂的衣衫和枯枝般的身体也藏不住的一股令人敬仰,使人倍感温暖的气息。他们走出山口,秩序井然,他们看到了阿古拉和他兄弟查干夫的那群两百多的羊群,始终友好地微笑着,并没有人去惊扰阿古拉和他的兄弟。

队伍全部走出山口后,他们列队站好,只派几个士兵去收拢了他的羊群。他们原地停在那里,那个骑马的军官样的人朝着阿古拉逃进山口的地方呼喊着什么,惊魂未定的阿古拉躲在山石后面观察着,这一千余人的部队,真要是找他,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千多人的部队,真是要抢他的那群羊,更是轻而易举,然而他们他们却是那样的表现,看不出有什么恶意来。他们既然不像是土匪,那他们是什么人呢?——红军。阿古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传说中的红军,那可是一伙吃人不吐骨头,青面獠牙的魔鬼,据说他们还共产共妻,保持着野蛮人的生活方式,可这看着怎么也不像啊。

阿古拉躲着,不敢出来,他想看看他的兄弟查干夫在哪里,查干夫连藏得连他这个猎人也发现不了任何踪影。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山谷中的太阳跑得很快,转眼大厦大山的阴影就压住了整个山谷,寒风起来了,阿古拉看到这一千人的部队还在那里,显然是在等他回来,他又看到了部队里,有战士倒了下去,然后又有战士紧紧搀扶着。他们的列队还是没有动。阿古拉心动了一下,闭了眼,转动了他手中的佛珠。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他看到又有战士倒下去,他手里的佛珠转得快了。他听到山下有人亲切地呼唤着什么,风声飘进他的耳朵,似乎是“老乡”有两个字听清了,隐约也明白这个词的意义。

随着山谷里寒风越来越紧,他看到几个战士倒了下去,阿古拉心想,他们刚从山口进来,得转移到避风的地方去,而且既然他们并没有对他和查干夫的羊群下手,他们的羊群也要回圈了。他慢慢从山上走了下来,向部队走去。阿古拉心提到嗓子眼上,慢慢地他看清了这支神秘的部队,他们精黄黑瘦的脸,干枯的身材,“他们倒底想干什么?”阿古拉想着,红军中早有人迎了上来,笑脸。阿古拉想,都冻成这样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又看到整个部队似乎都在笑,他的心渐渐放松了些。

一双手伸向了他,阿古拉把身子一缩。迎他的人对他作着介绍,他除了一句“大老爷拜得乖”(蒙语:不知道)就是摇头。其实他是能听懂一点汉语的,但他还不能确定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处于戒备心理,他只是一个劲地装糊涂。

老乡,我们是红军,是你们的人,我们不叫老爷,叫同志。

老爷,拜得乖。

我们是太平世界里来的人。

拜得乖,老爷。

我们是你们的亲人。

拜得乖,老爷。

然后是一个会说蒙语的士兵对阿古拉说话。

我们是好人,我们是打土匪和马家军的红军部队。

拜得乖,老爷。

我们是专门为穷人打天下的。

老爷,拜得乖。

我们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这句话让阿古拉紧张:这可是我和查干夫的两百多只羊呢,他们倒底想怎么样?

老乡,我们想买你的一些羊,我们不白拿,我们付钱。

——这句话让阿古拉有点放下心来。再怎么说比土匪白抢了的要好。

但阿古拉还是决定要装傻到底。

老爷,拜得乖。

阿古拉看到对他讲话的人有些失望了,他们大概已经认定了,这个放牧的汉子,是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汉语和当地牧民语言的一个傻子了,这招阿古拉已经用来对付过官、对付过兵也对付过土匪,看来还是很管用的,只不过大多时候装傻只能保护他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却保护不了他的财产。

阿古拉的心还是揪着,他知道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显然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坚持不下去了,特别是倒下去的人里还有非常小的孩子兵。但阿古拉也还是不舍得,红军的人太多了,他帮不了。这群羊可是他这一家的全部财产,其中的一部分还是他兄弟查干夫的,他还没有娶老婆,也指望着这些羊为他成家呢。他一家五口人还指望着它们生活呢,何况现在四月的天气,正是接羊群接羔的时节,有几只已经开始生产,更多的母羊正怀着崽呢。但红军要真的打算吃羊,这黑压压一千多人,谁也挡不住。吃就吃吧,阿古拉装傻的目的还有一个更深远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他们要真是红军,他可不能惹上麻烦,要是让政府或者马家军知道阿古拉帮助过红军,这其中的厉害阿古拉还是知道的,那可是他一家的灭顶大罪呀。

前后两拔问阿古拉话的红军将士终于失望了,他们的部队准备开拔,但面对考克塞山口前面无数纵横交错的山梁,红军又犹豫了,又有人向阿古拉走来过来。他一阵紧张。来人像是个军官,他到阿古拉面前全是比划。一会儿是踏着步子甩着双臂,阿古拉明白这是走。就点点头,表示明白。一会儿红军将领用一只手指指太阳,一只手顺着太阳的轨迹,然后把两只手放在头下面,圈缩起身子,闭了眼,阿古拉大概明白,红军要阿古拉告诉他们山里的方向和宿营的地方。那个红军将领甚至还跳起了舞,阿古拉一看他跳的是新疆维族的舞,可他跳得实在难看,阿古拉都被他逗乐了,阿古拉知道他们这是要去新疆的。这分明是想让他为红军带路,阿古拉心里一惊,带路那可不行,指路还差不多,他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偏西随便一指。给阿古拉比划的人竟然千恩万谢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这让阿古拉有点受宠若惊,有点不知所措,他也连忙合掌回敬着:老爷,恩典恩典。

红军大部队正式开拔了,他们在阿古拉眼前列队整齐地走过,在经过他时他们向他敬着军礼,这让阿古拉感到不自在,他其实给红军什么都没有说,他那随便的一指,对于纵横交错的祁连大山来说,等于什么意义都没有,甚至是误导,在祁连大山里通行,那只有千百年来生活在此地的野兽和牧民们才可以,没有向导,要能走出大山,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更别说马家军早已在各个重要的道路、山口安排了重兵围堵,红军这一队历经千难万险,人困马乏的部队,要走出祁连山,悬啊。阿古拉双手合掌,不断地念经般喃喃地向着转身而去的红军说着:老爷恩典老爷恩典恩典。红军部队不但放过了他,更主要的是他们也放过了他和查干夫的羊。

近距离,阿古拉看清了红军,这是一群穿着比叫花子还破烂的兵,他们经历了什么,作为一个牧民,一个山里打过猎的人,阿古拉从未见过这样的部队,他们的脸上竟然还都挂着笑,红军战士们看着他时时,眼里全是满满的感谢和善良。他们的脚上没有鞋子,有的缠着几块破布,有的穿着编制的草鞋,皲着裂着,肿着,流着血,但这些在他们的脸上,眼睛里没有一点点凄惨的影子。走着走着,长长的队伍,有的士兵走着走着,要倒下去,他旁边人就搀扶起他,顺手抓起地上的雪轻轻喂在他的嘴里,挣扎一下,倒下去的士兵就立起来继续前进。有一个娃娃兵,倒下去,喂雪也醒不过来,他们就背上他往前走。部队终于在阿古拉眼前走过去了,阿古拉和他的羊群没有任何损失。

阿古拉看着他们的背景,心里突然觉得不安。他快速地捻着手中的珠子,心里默念起经忏,突然珠子断了,珠子无奈地撒了一地,阿古拉念不下去了,他伏下身子拾着地上的佛珠,这一串长长的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他捻了十几年,怎么就在今天断了呢?他捡着捡着,等捡完最后一颗珠子,站起身来,一千多人的红军部队已经在沟壑纵横的山里从阿古拉的视线里消失了。诺布诺站在空落落的山谷中,他的羊群咩咩地叫着,天近黄昏,羊群也想要归圈了,阿古拉心中若有所失,突然他转身向着毛合尔和刚才和他逃进山沟的方向大声喊了起来:查干夫,出来,查干夫出来。可嗓子都喊哑了,查干夫愣是没有任何反映,阿古拉骂一了一句:丢人,胆小鬼。丢下他和查干夫的羊群,向红军走去的地方追赶了过去。

阿古拉赶上了红军,见着了刚才问他话的红军将领,连比划带说,红军将领明白了过来,紧紧握住阿古拉的手。

当阿古拉带着红军去找他的羊群里,在考克塞山湾湾里吃草的羊群却不见了。阿古拉对着大山气急败坏地大声骂着混蛋,山谷里回荡着阿古拉的咒骂声。然后转身对红军战士说:老爷,你们等一会儿,我去把我的羊追回来。

阿古拉像岩羊一般很快就消失在了大山里,这个初次见到他就给他打招呼的人,虽然穿着也是与其它红军并无二致,一样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但明显地,他似乎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他抬起头,大略看看考克塞山口的地形,也做出了让部队迅速撒离山口的决定,只派两个士兵藏在山石后面等着。

阿古拉找到了他的羊群和他的兄弟查干夫。他兄弟二人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他们是好人。

可他们是红军,我可不想通共,要杀头的。

他们真的是好人。

好人,我在山后面一直看呢,我乍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你的眼睛是老鹰的眼睛吗,那么远你能看清红军长啥样。你再看看,我好着呢吧,我们的羊也好着呢吧,这样的部队你啥时候见过,你没看出来?你就是个瞎了眼的人,我的眼睛替你看了,我贴近他们看了,他们的眼睛和你哥我的一样。

一样?你的眼睛那么凶,也就是我是你兄弟。

不敢看,你现在看呀,我打不死你。

反正我不想给他们羊。

他们现在有困难。

我也有困难。

他们说不白给,他们有钱。

他们有钱,他们像是有钱的人吗,他们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了。

你帮还是不帮。

不帮。

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

凭你是我哥也不给。

好好,你不给,我给,我的羊我给,我那一百多只我全给他们。

哥,你冷静些,你一家五口人呢。

什么叫我一家五口人,六口,明白吧,我的查干夫!

六口?

你个真是又笨又混哪,你不是哥的兄弟吗,你不算家里的一个吗?快帮我把我的羊给分出来。

哥,嫂子哪里你怎么给她说?

丢了。

丢了,这说不过去呀。

那就是被抢了。

这也说不过去呀,为什么你的被抢了,我的却没有。

嘿嘿,兄弟,嫂子可也是你嫂子,话怎么说,回去了你自己看着办。

哥,你怎么这么无赖呢,哥,你把自己的羊送了红军,我可不养你老婆和孩子,我可不是你家里的一个。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自私的家伙,滚吧,我也不指望你养,没吃没喝的了,大哥我讨饭养老婆和孩子,你这个白眼狼,咱家阿吾额吉死的早,算我白养你了。

大哥,我真不是那意思,我也是为你好,既然你非要那样做,我拗不过你,那就算上我的一份,我丢了十只,你也给自己留下一些。

那我就只剩下了你的那十只了,你要给就给十只怀羔母羊吧。

哥,你简直——

嗯,不过也是,说是说,我留下一半吧。红军可怜,我也不富裕呀。

哥,这就对了,你已经够慈善的了,你比活菩萨还善良,查干夫又低声嘀咕:你只不过是个泥菩萨。

阿古拉装着没有听到。

阿古拉赶着一百多只羊回到了考克塞山湾湾里,太阳已经落在了大山的那一边,山沟里阴森可怖。阿古拉和他的羊群在山沟里焦急地转来转去就是不见红军的踪迹。羊群也咩咩地叫着,突然一阵马蹄的响声,阿古拉一喜,随之又一惊,从一牧人的判断来看,这不像是刚才看到红军部队马蹄的声响,他看到了,红军的那几匹马,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四蹄发软,根本不可能踏出如此有力的蹄声。

他还没有反映过来,随着一阵黑风过处,三个骑马的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他们骑的马高大威猛,决不是刚才红军队伍中的马。

你们是什么人?

红军呀,哈哈哈哈,我们是你的红军老爷呀。

大老爷,你们手下留情,我不知道什么是红军。

哈哈,我们都看到了,装什么装,乖乖地,你的羊我们收了,你这个人,一点也不老实,我们代表红军也代表国民政府,没收。

大老爷,你们行行好,给我留下一下。

留下一些,我们的原则是杀光烧光和抢光,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知道,老爷。

让你死个明白,我们是红军,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共匪。

你们不是,你们是土匪。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就是土匪,我们是杀人不眨眼在共匪,哈哈哈哈。

在三个骑马的人哈哈大笑的当儿,阿古拉一个转身就向山沟沟里逃去。

一个骑马的人,端起枪来瞄准。一个骑马的人挡下了他的枪说:你想把刚过去的红军召回来吗?

红军那样子,哪里战斗力呀。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一千多人呢。

是呀是呀,把这个牧民赶紧给追回来。

阿古拉毕竟跑不过他们的马。阿古拉被扒得精光,并被他们用扒下来的衣服把阿古拉绑在了一棵荆棘丛生的灌木枝上,阿古拉口里塞着羊毛,疼得他额上青筋乱跳。那三个人却哈哈大笑着安慰着阿古拉,一会就好了。阿古拉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他的眼里一会儿是哀求,一会儿是愤怒,最终他绝望了,他们到三个骑马的人在他距他七八米的地方,拾起了碗口大的石头,他们还玩起了分脏比赛。相互约定,打准哪里是几只羊,他闭起了眼,绝望时,口中念起了经忏。

阿古拉在闭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小时候的一张画面,那还是在他五岁时,他被他的爷爷带着去找他的父亲,在一个乱石堆中,他看到了几具被扒光了衣服的血肉模糊的尸体,爷爷虽然迅速用手蒙住了他的双眼,但在幼小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几十年过去了,漫长的岁月渐渐清洗了那个血色的天空,只留下淡淡的血痕。但此刻,几十年前的那一慕,非常清晰地映入了阿古拉的眼帘中,他看到了他的父亲临死前的哀号、挣扎,绝望和仇恨,他甚至听到了他父亲喃喃的告白:阿古拉,我的儿,你一定要为你父亲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他的爷爷以及雪山上的其它族人请来了喇嘛,为他的已经分不清是谁家的死去的亲人念了三天的经,请死去的灵魂安息,请在世的亲人们忘记仇恨,佛祖的慈悲安慰了小小的阿古拉,一串长长的佛珠从此挂在了阿古拉的胸前,伴随着他这一生的慈悲为怀。

那遥远的报仇的回声,此刻在阿古拉的心里已经成了悔恨,还有比悔恨更绝望的是认命,这是他家族的命运,是摆脱不了的诅咒。他想起了他那更加遥远的家族的历史,从遥远的北方,他的族人带着生存下去的信念,从辽阔的蒙古大草原到蓝色的青海湖到皑皑的大雪山,辗转几百年,迁徙几万里,一部族人血泪史,磬竹难书。此时此刻他竟然恨起了他这这一脉宗族,太爱好和平和安宁,太安分守己,一直以来都在逃难,都在躲避战乱,可无论逃得再远,压迫如影随形,抢劫如影随形,残害如影随行,苦难亦如影随行。

他突然明白他的佛珠为什么断了,在大的灾难面前佛祖看来也是保佑不了他的,念经发忏终不过是自欺欺人,他的胸腔里涌起满腔的仇恨,他想要带着他的族人去反抗,去扫荡这个黑暗的世界,他要战斗着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不能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要在临死前,哪怕是灵魂也要去反抗去复仇,把仇恨留给自己的魂魄,他要让他的魂魄象影子一样跟着杀害他的仇人。

他又一次唱起了雪山长调,伴随着长调的是,那远古的呼麦的合奏,在悠悠叙说的声调中,沧凉浸满整个山谷。

三个土匪没想到这个临死的男人还能唱出歌来,他们饶有兴致地相互说道:

听听,让这小子把给自己送葬的唱完。

好好,虽说我们是土匪,我们那可是好心肠的土匪。

我们更是有良心的土匪。

哈哈哈哈,我们还是懂音乐的土匪。

哈哈哈······

突然几个土匪哈哈的声音戛然而止了,随着呯呯呯地三声清脆的枪响,那些肆无忌惮的狂笑声连余音都没有,就像被掐断的枯草般。阿古拉睁开眼睛,三个准备对他施行石刑的土匪四仰八叉地躺在乱石堆中,枪枪爆头,他们大睁着莫名其妙的眼睛,徒自看着自己的血泊泊地在眼前流淌着,死了。

阿古拉被解救了,他看着解救他的破衣烂衫的几个人,有点发懵:红军?土匪?这怎么像是做梦的一样,这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合掌连声向救他的战士道谢:

红军老爷,你们是活菩萨呀。

战士笑着说:不要叫我们老爷,叫我们同志,我们可是一家人哪。

阿古拉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抓住红军战士的手久久不松开,等到松开时,他突然冲上那三个躺在乱石堆中的土匪,扒下他们的衣服,然后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地砸向他们的头,口中一边砸一边痛哭地诉说着:阿爸,阿爸,儿子给你们报仇了。呜,阿爸,你死的好惨呀,儿子不孝呀,儿子没有能耐呀,是红军老爷给你们报的仇呀。阿爸,你原谅我吗?阿爸,您那么善良,可他们打碎了你的头,阿爸呀,我今天也把他们的头打碎了,你看到了吗?呜——

一个大男人的哭声象一匹孤独的狼一样,祭典着他的童年、祭典着他的父亲,也祭典着他这一生的安分守己,一个饱经苦难雪山汉子,在红军战士解救了他的那一刻,他的世界豁然明亮了起来。他分明看到了真正的佛光,那断了线的珠子分明是另一种的佛启,佛不在珠子上,不在经忏里,佛就在眼前,红军就是他这一生苦苦求索的佛,他们今天现身了。他们在危难中向他伸出请求帮助的手,那还需要有什么保留吗?

阿古拉把红军带到了一处非常隐蔽的山弯地带,过去是古驼道,因为战乱早已废弃多年,孜克赛尔,这个地方既背风又向阳,山湾处涌出一股股的清泉,经冬不冻。山湾向南,呈喇叭口一般的展开开阔又高密的草地,山湾向里,如同一个葫芦口,进入,里面一个天然的好营地,有一块百米见方的大坂,大坂边缘都是几十米见深的山沟,这个葫芦般的四周挺立着一排排一列列的高耸入云的大山,大山顶上戴着一顶顶的燕儿似的白帽。这个地方非常隐蔽,一般人很难发现,也是阿古拉常年放牧时,因为找丢失的羊只时偶然发现的,然后就把春季住牧的地方安在这里。那里不但有草、有水,河滩里还有很多的梢林和树木,是一个冬暖夏凉、气候宜人的好地方。最近听马家军的兵说红军要来了,已经翻过了祁连山中段的乌兰大坂,不日将路过这里,告诫牧民见了红军要小心。阿古拉就想到了把住地搬到这里来躲避传说中的红军,于是连同其余五家牧民一同进行了搬家。

盐池湾归敦煌县管辖,官府自年初以来就派人深入牧区,不断告诫牧民不得藏惹任何从祁连山走出来的红军,见到红军,能跑就跑,跑不了的也要坚壁清野,绝对不能把牛羊让红军给抢了,也不能卖给粮食和牛羊给红军,更不能的有任何的接济。如若违反规定,一经发现,罪同通共,可就地枪决。而且给他们的宣传告示上写的是“防共防匪保平安。”阿古拉心里觉得很讽刺,这管辖盐池湾的敦煌县府也应该列进去,他们一来,同样也是鸡犬不宁,一来又是白吃白喝,走时还要驼满了牛羊肉、酥油奶酪才罢休。土匪和大兵只是偶然来骚扰一下,虽然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但那毕竟只是偶然现象,官府的骚扰却是常态。可听他们说的红军那才是最可怕的,阿古拉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作为一个小小的老百姓,惟一能做的就是躲起来。但真是怕什么,就有什么,为躲避红军却撞到了红军的眼皮底下,可也让阿古拉真正看到了什么是红军,原来根本与传说中的不一样。

眼前的红军都艰难到这种份上,他们有一千多人,这样宠大的一支队伍,他们却能做到不抢不偷,宁可饿死,也秋毫不犯牧民。这样的队伍彻底打开了阿古拉的心,让他突然感觉到某种激动和振奋。

我阿古拉是个可怜人,我阿古拉死去的阿吾额吉也是可怜人,我的妻子以及在这里生活着的牧人都是可怜人,他们每天过着的日子都没有安定,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内心都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迷惘。这样的生活谈不上希望,连抗争都显得滑稽,长生天啊,力量在哪里,我阿古拉只能想到逃跑,隐居,要是没有这个山葫芦,我连生的欲望都找不到了。可是红军,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啊,他们的所做所为,他们的眼里,却让我看到某种光茫,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光,但我清楚地感觉到,这肯定是佛光,他们身上的佛光,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佛光,那是一种毫无畏惧,带着快乐,充满希望的光,佛光就是这样的。就像他们自己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

阿古拉赶着他的羊群随两名红军战士向红军队伍赶去。在又一个山谷地带赶上了红军队伍。阿古拉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向红军首长哭诉起来。他要把他的一百多只羊全交给红军,红军首长说不能要他这么多,这样会影响阿古拉一家的生活的。阿古拉说他愿意去向牧区动员其它牧户帮助红军。

于是阿古拉骑上他的马连夜赶到牧区。他首先给自己妻子孩子们说了这一天的经历。妻子才仁抱着他痛哭不止,说无论无如,都要帮助红军。但当阿古拉离开自家的蒙古包刚要走的时候,他的妻子才仁却叫住了他,她对阿古拉说:“还是我去吧。”

阿古拉不解。

才仁说:“马家军的人白天还来过我们家,要我们防范红军,决不能接济红军,要我们最好赶紧搬离考克塞草场,不能给红军留下一粒粮食,要是违背了的话,全家统统杀光。”

阿古拉说:“我知道在考克塞的这几户牧民都值得信赖。”

才仁说:“这样严重的问题,我们也不能害他们呀。”

阿古拉说:“那怎么办?”

才仁说:“你不说是要给红军带路吗?”

阿古拉说:“是啊,在祁连山这端,有大小七十二条沟,沟沟之间纵横交错,莫说是人,没有长年的生活,连马骆驼也休想走出这里,我要是不给他们带路,他们真得很难面对。”

才仁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

阿古拉问:“快说。”

才仁对着阿古拉耳边一说,阿古拉点点头说:“如今情况紧急,也就只能这样了。”

才仁接过阿古拉的马,连夜向各牧户所在驻地赶去。

第二天,天不亮,才仁赶着一群约有三百多只的羊群和阿古拉向红军宿营地山谷走去。

阿古拉带着红军走过了党河源头,在奎腾温泉进行了修整。然后绕过河湿地,进入花儿地,走过了硫磺山,走过了野马河,虽然有几次险情,但在阿古拉的掩护下,有效地避开了马家军的围堵。

4月15日,在翻越了白雪皑皑的石包城的公岔达坂后,前面就是新疆与甘肃交界的星星峡了。阿古拉为红军带路的这九天里,在肃北境内有惊无险,平安走出祁连山。阿古拉对红军首长以及红军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他坚决要求加入红军。但考虑到阿古拉是以被红军挟迫的名义跟随红军前行的,红军首长叮嘱阿古拉,让他回去,把一路与红军的故事讲给牧民们。阿古拉挥泪作别红军队伍。

十一

4月21日阿古拉回到了肃北考克塞,她的妻子和孩子们远远地迎接着他。他突然发现,他们家竟然多了一个人,他们穿的竟然是他旧衣服。他不解地问妻子,妻子才仁神秘地笑笑说,我路上拣的,我们家有雇工啦。阿古拉仔细一看,突然一拍脑袋,说:“九天前,我在你们的队伍里就见过你,你的伤好了吧。”说罢一下子上前就把那个小伙子抱了起来,小伙子疼得直咧嘴。

十二

听说阿古拉回来的事,考克塞的牧民们晚上都到阿古拉家里来看望他。阿古拉对他们说:

“红军是好人,是咱们的人。”

“你不是被红军抓去了吗?”

“是抓去了,你们对外人都这么说就行了,总之现在我平平安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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