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第二次回到老家时,大哥和三弟的大门都落着锁,人却不知上了哪里。他知道,哥、弟还是为上次平坟的事和他闹别扭,在有意回避他。儿子在身后说:“爸,大伯和三叔都不在,这坟还平不平?”老田没说话,在大哥门前的青石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独自吸起来。
半个月前,县上召开了平坟还耕专题会议,要求领导干部带头,一月之内必须做完本县的平坟工作。各部局领导当场签了“军令状”。身为民政局长兼党委书记的老田,挥笔签字的一刹那,觉得那笔好重,好重。老田心理明白,全局平坟工作的好与坏,彻底与否,自己是一杆标尺,局机关、局属单位的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你做了,大家也做;你不动,大家也不动。甚至其他同级部门的领导也在盯着你呢!虽然老家属于非火化区,不在平坟还耕之列,再三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平。
老田父亲逝于三年前,刚过三周年;母亲故于年初,一周年还没过,属于新坟,这就增加了平坟的难度。回家前,他事先打了电话,说明原因,让家人理解、支持自己的工作。哪知家里异口同声坚决反对。老田回到家里,面对面和哥弟谈论平坟的意义,哥哥仍然态度坚决,持反对意见。老田说:“平坟还耕是民政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殡改工作的大趋势,不是一两个人阻挠得了的。人死后火化,不留坟头,既可节约木材又不占用耕地,是移风移俗,造福子孙的大事!”大哥说:“咱们这儿是丘陵地区,属非火化区,不在平坟还耕之列,你以为我这个农民哥哥不懂政策,唬我呢!”老田苦口婆心地说:“哥,我是民政局长,这项工作又归民政口管,你说我不带这个头行吗?再说,父母的坟占用的是耕地,不平不行。”大哥揶揄他说:“你给组织上说,自己是个孤儿,没有父母,这不行了。照样当自己的官。”老田说:“哥,你说的啥话嘛!让外人听了笑话。”大哥一下子恼了:“既然怕人笑话,就别平爹妈的坟!旧社会骂刨祖坟的,要断子绝孙,遭雷劈的!你不要父母,我还要呢!有我在,这个坟平不成!”老三打圆场说:“二哥,你回去就说平了,谁能知道,凡事不要太认真!”老田瞪了弟弟一眼,掂起锨和镢,往坟地走。一边走一边说:“天雷要劈就劈我吧!父母生前我尽了孝道,问心无愧!”哥哥气急败坏地把老田带回的烟酒从门里扔出来:“你若平了父母的坟,田家以后就没有你这个兄弟。”老田眼里噙着泪,依然往坟地走。
在坟地里,老田要铲第一锨土时,大哥从后面追来了。他躺在父母坟上,“爹呀、妈呀”地哭喊起来。老田不理会他,照样铲土。大哥爬起来一下撞到弟弟的前胸上,把老田撞倒在地。老田有冠心病,当下觉得气喘心慌,胸闷难耐。儿子见状,忙取出药给他服,流着泪说:“爸!咱回,坟不平了;你身体要紧。”村长闻讯也赶来了,他对老田说:“二哥,婶的三周年还没过,要不,三周年后再说?”老田抚着胸口,难受的说:“坟,这个月一定要平!”村长想了想说:“是这,今天先不平,等我做通了老大、老三的工作,再通知你们。”第一次平坟就这样不了了之。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眼看到了正午。大哥和三弟的大门仍然紧锁,没人回来。老田叫上儿子,到邻家借了工具到坟上去了。
按照传统习俗,老田在父母的坟前供了祭品,焚了一些纸钱,洒了水酒,响了一挂鞭炮,开始平坟。村里人听到炮响,知道是田老二回来平坟。村长领着人带着工具,赶来帮忙——婚丧嫁娶,邻里伸手相帮,这是村里沿袭多少代的规矩。
十几把铁锨一起动手,坟丘很快就平下去了。老田让儿子给众人散烟,敬酒。末了,他站在众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众位乡亲,我田老二不孝,平了父母的坟,请大家鉴谅!”村里年纪最长的冯四爷说:“老二,你虽然平了父母的坟,村里没人说你!人已经死了,把坟头拢得再高,就是建座庙,也是枉然,他们又看不到。常言说,活着吃个糖,胜比死了献猪羊!你在父母面前,做的够多了。你爹做了胃癌手术,换回八年的命;你妈身体不好,每年住院,都是你出面花钱……老哥嫂生前享你的福了,他们泉下有知,不会怪罪你的!”老田一次又一次说:“谢谢!谢谢!”要走了,老田望着麦地里摊平的新土,心里空落落的,怪不好受,但想起今后再也不会因为坟丘影响耕种,心里便又生出些许慰籍。
夜里,老田梦到了父母,二老还像以前那样对他,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他坐在土坑上,和父亲拉话,对饮;母亲在厨下炒菜,做饭……醒来时,他枕上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