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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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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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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小学的最终冠名

古槐小学的骆校长进城那天,教导主任老田和其他几位老师,都坚持为他送行。大家知道,这次骆校长进城,不同于往常开会或买教具。这次,关系到学校七十万元建校款的落实问题。多少年了,全校师生都有一个梦,那就是把透风漏雨的危房变成亮堂堂的新校舍。现在,这个梦就要实现了,大伙怎能不高兴呢!

前些天,乡上召开教育会议。会议结束后,乡长把骆校长单独留下,告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从本乡打拼出去的一个姓朱的农民企业家,打算投资七十万元在乡上建一所希望小学。朱总明确表示,这笔钱不撒胡椒面,只用在一所学校,而且是最困难的小学。乡长说,全乡想要这笔钱的学校不下五所,但考虑到古槐小学确实困难,校舍到了再凑乎就会出人命的地步。如果不是这个机会,乡教育还真拿不出这些钱。因此,乡里决定,把这笔钱投给古槐小学。朱总还有个意愿,新校名以他的名讳称呼。当然,这只是个投资意向,不产生任何法律效力,至于朱总的诚意如何,学校能否争取到这笔钱,何时争取到?争取多少?这就要看骆校长的本事了。

骆校长回到学校给老师们一说,几个老教师高兴得抹起了眼泪。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不是掉下来了吗?想不到咱古槐小学老树发新芽,迎来春天了。在更改校名上,大家唏嘘了一阵,都有些舍不得!古槐小学,解放初都有了,风风雨雨几十年了,怪不容易!校门口那棵两人合抱的古槐,年头更老,据县文化馆的工作人员考证,距今有一百二十多年了,已被市园林局列为市级重点保护树木。但考虑到新校的落成,大家还是忍痛割爱,换就换吧,叫什么不是叫,只要能建成新校舍,孩子有书读,这比啥都现实。在这个问题上,老校长还是怀旧,他说:“如果朱总能放弃他的意愿,将校名易为‘古槐希望小学’,再好不过!”田主任劝导他说:“这年头,有奶便是娘!人家给咱投了钱,等于是孩子的娘,娘给孩子起个名,该合乎情理吧!在这些小节问题上,过于给投资方计较,反而会坏事。”大家都赞成这个意见。老校长权衡之后,也表示同意。

又送了一程,田主任止住大伙说:“骆校长,大家就此打住,不再送你了。引资的事,完全拜托你了。还是那句话,只要给咱校投了钱,提啥条件都答应。小心夜长梦多,让其它学校捷足先登。”骆校长说:“大家放心吧!只要朱总有诚意,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到这笔资金。”

朱总的公司设在县城的开发区,占地六十多亩。骆校长凭着乡长给他的地址,坐车一百多里,找到了这里。

朱总在办公室接待了他。

朱总说:“乡长事先打来了电话,说学校要派人来。不知贵校情况怎么样?”

因为是同乡,骆校长也不拘束,他说:“朱总,你是从咱那儿走出来的,咱那地方,一个字,‘苦’啊!”

朱总说:“是啊!我也常回去。这么多年了,变化不大!”

骆校长说:“朱总,听乡上说,你打算投一笔钱给乡里建一所希望小学,这实乃一利国利民的善举!因我校在乡上条件最差,乡里决定把这笔钱给我们,让我找你联系,洽谈具体事宜。”

朱总说:“捐资助学之事,的确属实。如果条件成熟的话,资金很快就会到位。”

“朱总说的条件,指的是?”骆校长问。

朱总说:“投资前,公司先派员到贵校考察,如果情况属实,你们在乡银行立个户头,我们会把建校款打到学校账上。”

骆校长说:“欢迎贵公司到学校考察。咱那地方山高路远,信息闭塞,不通班车,实在太穷了。全校八个教师,只我一个是公办。原来的校长换了一个又一个,呆上一年半载,嫌那儿苦,就调走了。后来,县教育局把我调到古槐小学,一干就是五年。因为穷,因为闭塞,因为没钱,几年过去了,学校还是老样子。孩子们天天呆在危房里读书,我晚上觉都睡不踏实。说起来,我这个当校长的,惭愧呀!每月连民办教师1000元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哪有多余的钱改善教学环境呢!”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

朱总说:“学校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很高兴把这笔钱投给你们。另外,我个人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把学校的名称以我的名字命名,你看如何?”

“当然!当然!朱总对我校有再造之恩,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骆校长连忙对这件事表态,惟恐不周。然后,他毕恭毕敬地问:“敢问朱总高姓大名?”

“朱狗娃。”

“朱——”骆校长不禁一愣,当他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时,便又小心翼翼地笑问:“请问朱总官名?”

“朱——狗——娃。”朱总一字一顿,又做了详细注解,“朱元璋的朱,犬句狗,一女抱双土的娃。”

这次,骆校长真地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坐拥数千万资产的朱总,竟有这么一个富于传统韵味和乡土气息的名字,这分明是农村学前孩子的乳名嘛!

彼此出现短暂的沉默。

骆校长想:把古槐小学的校名易为“朱狗娃小学”,他还真不敢做这个主。别的不说,单是学生家长就能把他骂个半死,为了几个臭钱,把学校的名字和尊严都可以践踏在脚下。这样叫,跟狗崽子学校有什么不同!再则,学校的公章咋刻,某某县某某乡朱狗娃小学,叫人笑掉大牙!一时间,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朱总先开口了。他说:“我这个名字确实有点不雅!想一想,把好端端的一个校名易为朱狗娃小学,真有点难为你们!但你如果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觉得又在情理之中。”

他动情地讲起这个名字的由来。朱总的母亲先后生了四个儿女,由于疾病的原因,前边三个都夭折了。到了四十多岁,生下了他。为了让孩子存活下来,好养,远离灾病,他的父亲按照乡俗,给他起名“狗留”,意思是狗吃饱了,剩下了他。八岁,上学那年,老师嫌这个名字难听,让重换个名字,或者说起个学名。母亲就让老师起名,但不能把“狗”字去掉。老师被这个命题作文难住了,绞尽脑汁想了几天,仍然不得要领,起不出来。后来一个年纪大点的教师突发灵感,起名叫“狗娃”,但还是难听 。另一个教师想了想,补充说,“狗”和“够”同音,叫“够娃”,既顺了他母亲的意思,又中听了许多。于是,“够娃”这个名字在学校叫了开来。那么,后来为什么又改成“狗娃”了呢?这得从他到南方打工说起。八三年前后,够娃父母相继去世,剩下他一人孤单无助。中学毕业后,在家做了几年农民,看到别人到南方打工挣钱,也萌生去意。到乡上办身份证,公安员把够字误写成了狗字。他拿着身份证,提出改正过来。公安员说,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汉,叫狗娃、猪娃、猫娃有啥不同,错就错吧,无损你的光辉形象。就这样,名字由“狗留”改为“够娃”,又变为“狗娃”。后来,生意场上的朋友多次劝他起一官名,将名字彻底改正过来。他都没有,说要以此励志,铭记终生。

朱总讲完故事,已是热泪长流,他说:“因为咱是农民,咱穷,在别人眼里,咱没份量,连名字的所有权都不能拥有,更谈不上什么人格,尊严……经过三十多年的拼搏,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钱,想为家乡教育做点事,但有个条件,学校的名字必须以我的名字称谓。我要让那些小瞧我的人看看,当初的那个穷小子如今是怎样富贾一方,风光无限。”

骆校长说:“朱总,对你的心情,我深表理解。可是,我还要斗胆问一句,你既然能慷慨解囊,花七十万元建一所希望小学。为什么不能锦上添花,给学校起一个高雅而意义深长的名字呢?比如育才、育红、栋梁、博迪......等等。对你捐资建校的事迹,学校自会立碑铭文,永志纪念。”

朱总说:“我这个人性子直爽,却又固执。正是由于这种性格,我才抱定一个信念永不放弃,成就了今天的一番事业。如果你们不能答应这个条件,很遗憾,后边的事就无从谈起了。前几天,县建设局得知这个消息,对这七十万元也很感兴趣,他们打算用这些钱在县城建一条步行街,初步拟名为——朱狗娃步行街。”

朱狗娃步行街。大笑话!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专为宠物、家畜设置的街道呢!骆校长为这个灰色幽默感到可笑,却笑不出来,心底泛出过多的苦涩!现实是多么残酷!事物是多么极端!没钱绝对不行!有钱却绝对行得通!它可以指鹿为马,点石成金。他信服了教导主任的那句话:有奶便是娘!是啊!古槐小学目前的困境,就像尚在哺乳期的孩子,离了娘,断了奶,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古槐年轮再多,古槐小学资历再老,这都无济于事,它变不来钱,改变不了学校落后的现状。为了学校的将来,为了孩子们,骆校长百般踌躇之后,终于决定要舍身成仁了。让那些不理解的人说去吧,让那些只重于形式而不重于内在的家长骂去吧!多少年后,他们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理解我的难处的。别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古槐小学;别了,那曾经是全校师生引以为荣的古槐。骆校长在心里哭了。

经过了一阵长久的沉默,骆校长终于鼓足勇气,果断地说:“朱总,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他接着强调说,“其实,在希望工程捐助中,十万元就具有冠名权,你出了七十万,更应该享有这项权利。”它竭力做出一身轻松,对名字无所谓的样子。

朱总的眉头舒展了,他说:“你想得通就好,可是,这确实不是一件小事,你是不是向乡里请示一下,回去跟老师们商量以后,再做决定。这个,你不要着急。”

“朱总,我进城时,乡里和学校把此事已全盘委托于我,因此,学校的事我说了算数。你不必担心。”骆校长恨不得一榔头将这件事砸到实处。让那尚在孕育的“朱狗娃步行街”胎死腹中去吧!

“好!”朱总拍了一下桌子,“想不到骆校长这么痛快。我们会很快派人到贵校考察,以便快点落实资金。顺便告诉你一点,建造这所希望小学只是我公司援教工程启动的第一步,以后三到五年之内,我们打算在全县建立5—10所希望小学,这所学校命名为‘朱狗娃第一希望小学’,以后便是朱一,朱二,朱三,朱四,朱五……”

……

朱总言而有信,短短半个月之内,完成对古槐小学的考察立项,第一笔建校款20万元同时划到学校账上。

学生放暑假了。

一天早晨,在一串清脆的鞭炮声中,新学校破土动工了。

骆校长和田主任吃住在校,监督建校工程。在建造中,哪怕一点不足,一点漏洞,他们都指出来,让施工队返工重做,一点都不含糊。有多少次,为了学校的利益,骆校长指着合同和包工头争得面红耳赤,坚持己见。他们都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要在全乡建造一所最牢固最漂亮的小学。

工间休息时,只要瞥见校外操场上的古槐,骆校长心里就会隐隐涌起一种莫名的歉疚。那棵古槐,历经百余年不枯不朽,枝干茁壮,树冠大可遮住半边操场。槐米成熟季节,孩子们釆摘下来,拿去换钱,做书杂费。夏天,孩子们在下边读书,游戏。加入少先队时,在树下宣誓。它的年轮,是伴着孩子的笑声,伴着孩子的成长,一年一年递增上去的。多少年了,它可是学校的灵魂啊……想到这里,他会痛苦地闭住双眼,无奈地感叹道:没办法,咱是实实地没办法呀!

一想起新学校的校名,骆校长心际又会掠过一丝不快,但他会很快地摇摇头,安慰自己说:对于一所崭新的学校来说,那个略有不雅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学校和校名毕竟不是完美的统一啊!

天黑了,工地散工了。山风把高杆上的工作灯吹得摇摇晃晃。灯光下,骆校长和田主任在捡砖块,他们觉得胡乱堆放的砖块扔掉可惜,捡在一起,以备它用。

看工地的老汉说:“骆校长,这么大的工程,浪费几块砖,算个啥嘛!累了一整天,歇着去吧!”

骆校长笑着说:“这砖在平原不值多少钱。可从山下运到咱这山洼洼里,价格就成倍地往上翻了。这些半截砖派不上大用场,垒围墙,砌厕所总用得上吧!”

老汉笑着摇头走开了:“我看过多少工地,从没见过这么细心负责的领导!”

田主任在一边说:“骆校长,这两天你身体有病,还是歇歇吧!”

骆校长直起腰,擦把汗说:“不多了,马上就完。”他随之拍拍鼓囊囊的裤兜说,“有这些东西顶着,没事!”

当他再次弯下腰时,一阵头昏眼花,却一头栽在砖地里了。

田主任失声大喊:“快,快来人呀!骆校长晕倒了。”

……

在乡地段医院简陋的病房里,骆校长苏醒了。他躺在病床上,脚上、手上都插着吊针。床边,有田主任,乡长,还有县城来的客人——朱总和他的秘书。

朱总是来视察工程进度的,汽车在半路上抛了锚。到了乡政府时,天已经黑了。乡长让他们歇一晚,第二天到工地去。朱总坚持连夜赶去。于是三人徒步往工地走,没想在半路上遇到了前往医院的田主任他们。

朱总握住骆校长没有打吊针的那只手说:“骆校长,为了建校,你辛苦了!”骆校长身体极度虚弱,但他还是坚持说:“朱总,你把钱投到咱这里,建不好学校,良心上对不住你哪!”

这时候,大夫过来给他打肌肉针。褪裤子时,裤兜里掉出十几瓣剥得白光光的大蒜,落在床单上。在场的人见了,都颇为不解。

田主任解释说:“不瞒各位!骆校长闹肚子一个星期了。自从开工,他一直昼夜坚守在工地,没有时间看。让他到乡上看看,他说抗抗就过去了。肚子疼了,就嚼一瓣蒜,咽下去,他说大蒜杀菌,治肠胃炎。”

在场的人,不禁被这个小小的插曲感动了。

最初,朱总还担心这笔钱使不到刀刃上,恐怕挪作它用。现在,他可以彻底地放心了。有这样一位尽职尽责的好校长,还担心什么呢?

朱总再次握住骆校长的手说:“骆校长,今天,我是向你道歉来了。”

骆校长欠起身说:“朱总,别,你这从何说起!我说过,你对我校有再造之恩。我们全校师生,感激你都来不及呢!”

朱总说:“正因为如此,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还记得当初谈的建校条件吗?七十万元买一个学校冠名权,以我的名字称呼。当我把这桩事向我的妻子炫耀时,她骂了我一句‘农民——’。她这一骂,如同醍醐灌顶,让我打了一个激凌,清醒了。她说,企业家捐资办教育,这本身是一件好事!可要把自己并不中听的名字,强加在学校头上,是把好事办坏了,是在拿钱欺人!她真是旁观者清啊!我如果仅为当初的一点个人恩怨,把自己的名字强冠以学校名称,就是一个在心理上永远走不出这座大山的农民——狭隘、自私、目光短浅。妻子说得好!我为什么不多想想家乡人民对我的养育之恩呢!是他们赋予我聪明、智慧和坚毅的品格,才有了我现在如日中天的事业。骆老师,今天看到你的敬业精神,心里对你崇敬之余,让我更加羞愧难当。所以,我和乡长商量,打算把新校名改为:古槐第一希望小学。不知你愿不愿意?”

骆校长沉吟片刻,说:“还是不变吧!当初决定了的事,再变,就是对你的不尊重!在这方面,老师们的意见是一致的。”

朱总说:“骆校长,这么说,你是不给我改过的机会了。”

“这——”

乡长在一边说:“骆校长,不要再固执了,还是按朱总说的,改为‘古槐第一希望小学’吧!朱总是怀着十二分的诚意来的!说心里话,对‘古槐’两个字,大家都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割舍不得呢!是不是?”

“那,就按朱总的意见办吧!”

朱总和骆校长轻轻地击了一下掌,附在他耳边说:“骆校长,公司以后捐建的希望小学,如果校方同意,就叫做古二,古三,古四,古五……‘古槐’也算咱乡教育的一个品牌吧!”

大家看见,骆校长眼里涌出了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淌落在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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