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逛书市

话说曹雪芹写完长篇小说《红楼梦》之后，已封笔多年，不再进行小说创作。近年，由《红楼梦》改编的电视剧、电影，在社会上一播再播，反响强烈，促使《红楼梦》小说一版再版，热销不衰。一出版商瞅准曹雪芹的名气和“红书”在市场上的卖点，亲自登门造访曹老，要他以贾宝玉重返红尘与薛宝钗重温感情旧梦为题材，续写一部明清时期的爱情小说——《红楼后梦》。篇幅限于二十万字左右，稿酬高达千字千金！曹老为此左右为难，不写吧，和出版社是多年的故交，得罪不得；写吧，这不是有违前约，自食其言吗？然而曹老毕竟是人，要为老婆孩子的生活着想，要为稻粮谋！虽不情愿，但看在这笔可观的稿酬上，还是接下了这桩差事。双方达成协议，出版商预付五万元稿酬，剩余部分完稿后结清。然后把曹老送进一避暑山庄，又配备一位专职生活秘书，负责他的生活起居，要求三个月后交稿。曹老苦笑，当初写《红楼梦》，呕心沥血，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方才完成，现在让三个月交稿，这不是搞“地膜覆盖”吗？

可是，曹雪芹毕竟是大作家、大手笔！加上有先前创作《红楼梦》的经验，因此写来驾轻就熟，十分顺手。时间到第 83天下午两点半左右，《红楼后梦》初稿全部杀青。曹老从书桌前坐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为了放松一下紧张近三个月的神经，他趁秘书小赵在隔壁搓麻的当儿，偷偷步下山来了。

来到闹市之后，曹雪芹想不起到哪儿去逛为好。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到书院街的书市遛遛，说不定还能见识一两家名人字画呢！

书院街是本市最大的文化市场，什么图书批零呀，电脑软件开发、音像制品销售呀，字画装裱、名人真迹鉴定呀，文体用品专卖呀……生意十分红火热闹！

曹雪芹挨着门面，一家一家看过去，心中颇觉惬意有趣，这些情景，呆在书房里是万万看不到的。看来，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体验体验市井生活。他感慨道：改革就是好呀！不论是谁，只要你有能耐，都可以释放出来，大把赚钞票，过好日子。想起前些年，小商小贩怕割“资本主义尾巴”，把馒头揣在怀里卖的事儿，觉得滑稽可笑，不可思议！

正走间，曹雪芹看见前边不远处，一青年摆一书摊，正在大声叫卖。旁边围着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彼此说笑着，翻看摊上的样书。曹老觉得好奇，不禁也走过去。书摊上摆着古今中外的名著，其中有他的成名处女作《红楼梦》，他顿时眼睛一亮，拿起一本，翻看起来。刚看了几页，却皱起眉头，不对吧！这不是自己的著作。又看了看封面，正是“红书”。遂问青年道：“小伙子！你这书是从哪儿进的货？外观上看，印装质量还不错，细看内容，怎么错别字连篇呢？”青年收了几位姑娘的钱，送走顾客。诡秘地一笑，说：“老先生！你是买书呢？还是蹭书看？”曹雪芹不悦道：“买书又怎样？蹭书看又怎样？”青年道：“如果蹭书看，随便翻翻就走人，免开尊口！如果买书，我就实话告诉你，这是盗版！不论小说还是工具书，一律打三折出售，就你拿的那本书说吧！原价35元，打三折就是十元零五角，十元钱就可拿走。老先生，这下明白了吧！”曹雪芹听了，生气道：“你这不是剽窃他人劳动果实吗？”青年道：“哎呦！老先生，你这帽子可给我戴大喽！太抬举我啦！我这是从别人那儿批发来的，人家盗版商赚的是大钱，我们赚的是蝇头小利。还拿你手上的那本《红楼梦》说吧，一本书只挣三元钱，一碗面钱不够！遇到抠门儿的买主，只挣一两元钱。给我戴那么大帽子，屈呀！”曹雪芹语气稍有和缓，道：“小伙子，不管怎么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反盗版，你应该自觉抵制才是。”青年苦着脸说：“你让我抵制，我怎么抵制？我下岗了，失去了工作，全家没了生活来源，做大生意没有本钱，只有办个书摊，穷混着。再说，我办这个书摊，对读者也是件大好事。一般工薪阶层读书，买不起装潢精美的高档正版图书，市面上又没有中低档正版可买，就到我这儿买个实惠，读个开心。反正一般读者只是看个情节大概，又不收藏。国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我这是普及小说读者，为人民服务哩！”曹雪芹不觉笑道：“小伙子！你卖盗版还卖出理来了。不过，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盗版书猖獗，文化出版部门和作者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几年，出了名的作家一味抬高身价，水涨船高，书价也就抬上去了，而他们并不管一般读者的经济承受能力。这就造成一种现象，少数买得起书的人，充实书橱，并不读书；多数想看书的人，买不起书。盗版商正是瞅准这一市场空档，才疯狂盗印，禁而不止的。”“对！你说得太好了。”青年称赞道：“你老真是一个大明白人，分析得全面、深刻、正确，是位对图书市场把脉的良医啊！”曹雪芹自谦道：“良医不敢当，仅是老朽一孔之见、一家之言罢了。”

曹雪芹和青年聊了半天，觉得他还算诚实厚道，便道：“小伙子，贸然问一句，不知你卖书一天能赚几何？”青年道：“不瞒你老，一天少则七、八十元，多则一百来元。一街两行都是卖书的，手稠，摊费大，生意难做。就这还要随时提防文化部门的检查，前些日，一箱有点出格的书就被抄走了，人家还要罚款，托了熟人，才算免了。”曹雪芹沉吟良久，道：“小伙子，你想不想发点小财，做点正经生意？”青年道：“看你老说的，谁不想发财呢？可咱没门路呀！”曹雪芹拍了拍手里的书道：“我为你签名售书，你看怎样？”青年精神为之一振，大睁双眼，问：“你老是......？”曹雪芹笑道：“我正是该书的作者。”“哎呀！”青年趋步上前，紧握着曹老的手，激动地说：“你莫非就是十年磨一剑的曹雪芹，曹大作家吧！”曹老点头，青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果然仙风道骨，言语不俗，文如其人哪！”曹雪芹道：“你过誉了，老朽也是一介凡人。委实不敢当此赞誉。”青年红着脸说：“曹先生，我，我不该卖你的盗版书。”曹雪芹说：“别！千万别这样！盗版的错不在你。你就是不卖盗版书，人家还是要盗版。治盗版的病不在你这一层，关键要在根里治。反过来说，你免费给我打广告，做宣传，提高我的知名度，我应该感谢你才对”青年的脸更红了，曹雪芹见青年刚才还快嘴利舌的，现在却言语木讷了，就道：“哎，小伙子，我跟你说的事，你还没回答我呢。”青年这才开口道：“那我几时买上几百本正版《红楼梦》，在报上打一广告，你老亲自坐镇，签名售书，赢利二一添作五，我不亏你老。要知道，你老签名可有收藏价值啊！”曹雪芹道：“几百本太少，就一千本吧，我老曹对自己的知名度，心里吃馍馍，还是有数的。不过，卖书所得，我分文不取，你全部拿去养家，以后要想想办法，做点正经合法生意，卖盗版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青年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二人正说着，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吱——”地停在书摊旁，车上下来一位青年，正是秘书小赵。他拉住曹雪芹的手说：“曹老呀！我找你找得好苦！鲁编看稿子来啦！到处找你不着，你却在这呢。”曹雪芹说：“这就走，这就走。我给小伙留个电话。”小赵说：“留什么电话呢？给他张名片不就得了。”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曹老的名片，塞给青年，不由分说，将曹老搀进轿车，“嘭”地关上车门。小赵在车上抹了一把汗，埋怨道：“曹老呀！你今天可吓了我一跳，我要是把你弄丢了，咋向鲁编交代呢！你老是大作家，又是世界文化名人，不该走街串巷，和一个小市民混在一起，这样有失你的身份。”曹雪芹脸上露出不悦道：“小赵呀！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小市民，大作家的，在人格上，大家都是平等的，我要是不写书，不就是一个很平常的老头吗？”末了叹道：“今天我才明白，真实老百姓的日子，远远不像我们书中写的那样好过！”小赵见一向和气的曹老发了火，连忙道歉说：“曹老，你老教诲的对，我刚才寻你心切，说错了。”曹雪芹脸色这才由阴转晴，道：“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知错改过就好。年轻人，要多一些平常心。”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还没和青年告别呢。于是摇下车窗，向青年招手道：“再见，小伙子！以后再约，有事打我手机。”

青年眼圈发热，向曹雪芹连连摇手道：“曹老！曹大作家，您老走好！”

一瞬间，小车一溜烟绝尘而去。

注：本文首发于《短篇小说》杂志200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