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老刘驾着出租往回返的时候,接到了那个匿名电话。老刘刚要去接,电话却突然挂断。老刘的电话常常被一些乘客要去,说万一有紧事打不上车时,可以打他电话。老刘也不介意,就给人了。服务业嘛!就要有个好人缘!生意才能好。如果人不是很熟,老刘一般不保存别人电话。还有一个原因,老刘的车子内外收拾得非常干净,一尘不染,车内还洒了香水,让人乘座是一种享受。一位大学生坐车时说,叔叔,像你这个年龄,把车子收拾得这么干净,真不多见!老刘笑笑说,在部队呆了多少年,养成了讲卫生习惯,改不掉喽!刚才的电话,也许是人打错了。但他拿起手机留神这个尾号为“4369”的电话时,心里便咯噔一下,难道是他?在一次战友聚会上,一位战友要把这个电话给他。他记得尾号也是“4369”,他摇了摇头,没有保存。但他说了一句玩笑话,到底是当领导的,电话号码也与众不同——三六九,往上走!如果是他,给我打电话作什么?难道也是拨错了吗?
五年前,老刘在市运输公司下岗了。公司人员多,负担重,年年亏损,就内定一个政策,男工50岁,女工45岁,一刀切。下岗人员公司每月发860元生活费,其它一概不管。在国有企业干了几十年,一旦回到家里,真有点无所适从。那时儿子小军正在读高三,为了儿子考大学,老两口全力以赴,几乎把命都拼上了。在这节骨眼上,自己下岗了,老伴也离岗多年,家里一下失去了生活来源。老刘害怕下岗在孩子心里造成负担,影响学习,思想很快转过了弯。与老伴商量,筹了三十几万,买了一辆二手出租车,跑起了出租。儿子头年没有考上,又补了一年,还是差几分。有人建议老刘花上几万元把儿子送进大学。儿子知道后,对他说:“爸,那样的大学,我宁可不上。”老刘没法,就让儿子跟自己学开车。儿子考了驾照,跑了半年光景,又变卦了。说要跟一个同学合伙做皮鞋生意。老刘说:“年轻人,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做生意,那要精明人,你行吗?”小军说:“爸,你愿意让我像你一样,握一辈子方向盘吗?”老刘就很生气:“开车咋的,凭劳动吃饭,又不丢人!”小军说:“爸,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还小,想在其它方面发展发展。如果做不成生意,再跟你开车,也不迟。”老刘说:“做生意,那要本钱,咱把钱都贴到了车上,跟人咋样合伙?”小军说:“你别管。我现在是跟同学打工,等熟悉了生意经,咱也开个店,自己做!”令老两口欣慰的是,儿子读书不行,做生意却很在行,一点即通,毫不费神。小军跟同学干了两年,后来自己开了一家鞋店,生意蛮不错,每年也有好几万元的利润收入。老刘有时对老伴说:“咱们老两口奋斗几十年,紧紧巴巴,才攒了几万元。可儿子一年都挣回来了,能行啊!”老伴说:“是啊,儿子赶上了好时光!放在那些年,累死也挣不下那么多钱。”后来,车钱还完了,家里有了积蓄,日子好过了点。老伴和儿子嫌老刘辛苦,就雇了一个青年司机小张,跑夜班,老刘从早7点开到下午4点,然后小张接车,跑一晚上。儿子对老刘说:“爸,等我将来挣了钱,咱把车卖了,或者大包出去,不跑出租了。我给咱家买辆私家车,没事的时候,你载着我妈到全国各地兜风,旅游。”儿子的话,老两口听得心花怒放。妈妈说:“爸妈出去兜风时,把孙子也带上,路上有个乐!看你几时能把媳妇领回来。”一句话,儿子也笑了。
老刘有时回想自己的一生,平平淡淡的,没有干成什么大事。但觉得儿子出息,能干,听话,心里就很满足,普通老百姓,还能奢望什么呢?
正行间,又一个电话响起,低头一看,是老伴的“爱心电话”。市电台有个爱心寻呼栏目,专门帮市民解决生活中的疑难事,烦心事。老刘在车上常听。以此类推,他把老伴的电话叫爱心电话。老伴在电话里生气地说:“你看几点了?饭都热了几遍了,几时才能回来?中午说好回来吃饭,人不回来,又不打电话……”老刘一看表,呀!快五点了。他连连向老伴赔罪道:“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你让小张在巷口老地方接车,我马上就回来。”
十几分钟后,老刘把车开到巷口,交给小张,像往常一样,嘱咐了几句,就回家了。
老伴见他回来,给他盛米饭,一边不住地埋怨:“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你以为还是小伙子,不歇气开了七、八个小时。我不打电话,还不回来呢。”老刘在洗漱间一边洗脸,笑着解释说:“临往回走时,拉上了那个客人。路远了点。你想,有钱送上门来,还能不挣吗?”老伴说:“以后临近接车,再有远途,就给小张打电话,让他提前接车。”老刘说:“那咋行!小张也不容易,在外边还打着一份工呢,四点前正上班呢!时间长了,人家小张咋想?咱不是挤兑人吗?当初咋说就咋办,做人得讲信用。”老伴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也不说了,你以后按时回来就行。”老伴把饭菜端上来,催他快吃。老刘吃饭时,老伴在厨房收拾洗涮,叮叮当当,一刻也不停歇。
饭毕,老伴给老刘沏杯茶,坐到他身边来。老伴说:“给你说个事。下午三点多光景,有一男的打来一个电话,问是不是刘富才家?我说是。他说自己叫周云平,是你的战友。在劳动路海洋洒店住着,方便的话,想约你见一面。这不,还留了电话。”老伴拿来电话,让老刘看。
老刘接过一看,正是那个匿名电话,尾号是“4369”,他冷淡地说:“我没有猜错,果然是他。”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过多的热情,只是长久地沉默着。在心底里深深叹息了一声。周云平,这个名字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自从走出军营那天起,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不愿见到他,而今,他又要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了。
老刘说:“人家是国家干部,副县级领导,咱一个穷百姓,和人家不在一个档次,见啥面呢?还是不见吧!”
老伴问:“这就是那个当副县长的周云平?”
老刘点了点头。
老伴说:“人家从郊县大老远来了,不容易!见一面吧!老战友,三十多年了,有啥误会,也该解解了。”
老刘陷入了沉沉的回忆里,对老伴的话,几乎没有听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默默地说:“周云平,他呀,太不够人。他害了栓柱兄弟整整一辈子,一辈子哪,人生能有几个一辈子?”老刘几乎是哭出声来了。
三十多年前,刘富才,也就是现在的老刘,在边疆一个陆军部队服役。
新兵连集训结束,连队分配他到炊事班做饭。那时,刘富才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对军营里的一切都充满新奇。在生活上,他最大的感触是,比家里强多了,能吃饱饭。连队伙食不错,米饭馒头尽饱吃,虽然蒸馍时白面里也羼些玉米面,毕竟白面多。每个星期吃两次肉,十天洗一次澡,半个月看一回电影,这是他在家里做梦都没想到的。和其他新兵一样,他在连队里抢着干工作,摘菜,洗菜,炒菜,揉面蒸馒头,搞卫生,喂猪……样样唯恐落在别人的后面。干活的同时,他心里悄悄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争取早日入党,提干或转成志愿兵,留在部队。再不愿回到老家的穷乡僻壤去。
在炊事班工作两个多月后,连长把班里的三个新兵叫去谈话。其中一个是刘富才,另外两个是周云平和师栓柱。周云平和师栓柱,也是农村兵,来自一个县,不在同一个公社。老刘和他俩邻县,算是老乡。平时,生活工作中,彼此都十分关照。
连长说:“师部首长家里需要一名炊事员,连队决定,让你们当中的一个去。明天早上,你们起床后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连队派车送你们到医院检查身体,谁的身体条件好,就送到厨师强化培训班学习半个月,然后到首长家服务。”
三人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不知所措,彼此面面相觑。
连长说:“你们三个听明白了吗?”
三人愣了一下,齐声说:“明白。”
连长说:“好!现在回炊事班工作。”
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三个人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平时在班里,周云平是个活跃分子,大家干活干累了,他的一句笑话,让人一下子减轻了疲劳。今天,他也哑吧了。性格内向的栓柱,变得更加沉默了。他们明白,这次机会,将意味着自己一次命运的转机。
吃过晚饭,刘富才开口说:“走,咱们三个,去营房外的小树林里转转。”云平和栓柱说走。三个人往外走去。
这时候,夕阳照在营房的围墙上,一条条砖棱清晰可现。碗口粗的树干投在墙壁上,像电影里的布景,微微晃动。习习晚风里,杨树叶宛如孩子的小巴掌,欢快地拍打着。这情景,却与他们的心境极不相称。富才在前边走,云平、栓柱两个跟在后边,沉默不语。刘富才转回身说:“大家都说话啊!自打连长早晨宣布这个消息,咱们几个都生分起来了。”栓柱说:“我想了一天,觉得还是你们去好。我笨嘴笨舌,连话都说不好,不适合去。”云平由心底里叹道:“唉!到底谁去,还难说呢?验了身体再说吧。”刘富才说:“我比你们长两岁,算做大哥。我说句心里话,将来,不管咱们谁去,都还是好朋友。对吧!”“是好朋友,好朋友。”两人附和他说。“其实,不管在哪里做饭,都是工作,都要干好。”刘富才还想说下去,怕触到敏感的地方,就住嘴了。
体检在师部医院进行。两天后,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刘富才身体最健康,云平血压高,栓柱转安酶偏高。
周云平看到结果,拿着化验单直接去找连长。他对连长说:“连长,这个检查不准。来当兵时,大夫还说我血压偏低,以后要注意营养,怎么一下就高了呢?一定是那天我过于紧张,血压才升上去了。请给我再复查一次。”
连长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也得想开些,给首长做饭同样是当兵,并不是入党提干,不要看得太重。”
云平说:“连长,你的意思是只能这样了。”连长说:“这件事基本定了。你和栓柱身体都有点小毛病,剩下只能是刘富才了。”云平说:“那当初干脆让富才去算了,干吗让我三个人争呢?这不是故意制造矛盾吗?”连长生气道:“周云平,做为一个军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为首长选炊事员是儿戏吗?思想品质、身体素质都很重要。连队考虑你三个各方面合乎标准,才让你们体检。谁知你两个身体出了问题,这能怪谁?”云平见连长发了火,连忙给他回话:“连长,对不起!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请领导批评指正。”连长说:“没事。知道错误,改了就好。小伙子,谁没点儿火气。”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回去好好工作。云平给连长敬了一个礼,走了。
去厨师培训班进修那天,云平和栓柱为刘富才送行。栓柱说:“看看,我说我不行吧!还就是不行。”富才说:“说句真心话,我觉得云平更合适。他口才好,厨艺也不错,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强,没想到身体卡了壳。”云平笑道:“那你为啥不早对连长说,让我去,事情都定下了,你才说。这不是放马后炮吗?”富才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应对。云平见冷了场,缓和气氛道:“到了首长家里,常惦记着我们,不要眼睛翘到天上。”富才说:“我又不是当官了,看不起你们。我还是当兵嘛!”栓柱说:“不会,不会,我敢打赌,富才哥不是那种人。”
半个月中,刘富才先学了十多天厨艺,后来几天,又换了一个教员,教了一些服务工作的礼仪常识。学习期满后,正式到首长家做炊事工作。
首长家里只有两个人,首长,首长夫人田姨。儿女在外地工作。首长常常忙于工作,开会,很少在家吃饭;田姨在医院工作,中午在食堂吃饭,早点和晚饭在家里吃。刘富才的炊务工作很清闲,他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家里的卫生工作。清洁厨卫,房间,抹洗家俱,洗涤被罩,沙发坐套,窗帘,衣服。凡是家里能看到的工作他都做。渐渐地,首长和夫人喜欢上了他。夸他勤快能干,讲究卫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当初来时,富才担心工作做不好,挨首长批评,做事总是小心翼翼。没想到首长夫妇对他工作很满意,还表扬了他,他心里很高兴。在给家里写信时,这些情况都写了进去。父母知道后,在回信中鼓励他听首长话,好好干,不要分心,更不要操心家里,集中精力为首长服好务。
星期天,如果没有加班工作,首长和田姨都在家里吃饭。富才头天先请示田姨,第二天吃什么,提前准备好食材,到时现做。富才做菜时,非常精心,选料,清洗,刀工,烹调火候,色泽,味道咸淡,样样做得十分周到。首长平时难得在家吃饭,吃饭时,总夸刘富才,说他厨艺好,菜味做得到位,火候恰到好处。富才听了,心里自然滋润。总是谦虚地说,“谢谢首长鼓励!”一次,首长问他家是不是厨师世家?富才笑了。说父母都是农民,父亲光会吃饭,不会做饭。首长说:“不简单!不简单!一个农家孩子,当兵不到半年,厨艺提高这么快,不容易!”田姨说:“这有两方面原因,一个是小刘的菜做得确实好!另一方面,是你在外边大鱼大肉吃多了,回家吃清淡一点的菜,就觉得香甜,入味。”首长笑说:“还是夫人看问题全面,深刻。”富才在一旁只是笑,不说话。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整个冬季没有落一点雪,空气十分干燥。地方上,病毒性流感大面积暴发。部队防止流感侵袭,制定纪律,不许士兵外出,每人早晚一碗中药汤,预防感冒。
在首长家里,第一个染上感冒的是首长。接下来是刘富才,富才感冒刚好,又出现一次重感,发烧,咳嗽,说胡话,严重时神智不清。后来被送进医院治疗,打吊针。由于害怕他把流感传染给别人,不让他回首长家,也不让他回连队,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二十余天。
刘富才的感冒到第七天时,炊事班的栓柱过来看望他。他提着一个网兜,里面盛满了桔子和苹果。他把水果放到富才床头,一句话也不说,从兜里取出一个桔子来,在手里揉了几揉,剥出一个浑圆的桔肉,细心捏去桔瓣上的纤毛,打开两瓣,喂进富才嘴里。把剩下的放在富才枕边。人在病中,体质是虚弱的,感情随着体质,往往也变得脆弱。他病倒后,田姨过来看他,当田姨的手抚在他的前额上,问他还烧不烧时,他感到慈母一般的关怀,两行热泪滚落在枕头上。田姨让他安心养病,不要多想其他。他问首长的病好了没有?田姨说,快好了。他还笑话你呢!说一个大小伙子,还不如一个半老头子。让感冒撂倒了。富才嘴角露出一缕歉意的笑,说这些天不能为首长、田姨服务,还让你们操心,实在过意不去。田姨说没事,过两天在炊事班叫来个战士,先料理着。——同样,栓柱把桔子喂到他口里时,他觉得鼻子一酸,眼泪连同酸甜的桔汁一起咽进胃里。这兄弟般的情谊,将一生一世珍藏在他的心里,一直到老。富才问:“云平咋没有来?有任务吗?”他不问则已,这一问,栓柱蹲在床边,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富才被栓柱的哭声弄懵了。
“怎么啦?云平出事了?”
栓柱只管哭,一句话也不说。
富才索性坐起身,一阵咳嗽,扳住栓柱的肩膀,摇晃他道:“你倒是说话呀!哑吧了不是?”
栓柱站起身,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快步跑出了病房。
当天,刘富才打完吊针,不顾医护人员劝阻,径直回连队找了连长。他问连长,栓柱是不是违反了纪律,挨了批评,见他时,在病房里什么也不说,放声大哭。连长犹豫了一下道:“没有,在你生病这段日子,连队让周云平替你去首长家工作。他情绪上可能受了点打击,一时想不开,你和他是老乡,有空跟他多谈谈心,开导开导。”刘富才说:“这不可能!栓柱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从我们三个中选人时,他就不打算去。让我和云平去。连长,你告诉我实情。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其它原因?”连长见刘富才紧追不放,知道搪塞不过,给他倒一杯水,让他坐下来,慢慢对他讲。
刘富才生病住院后,首长家一直没有人做炊务工作。通讯员负责外勤,不会做饭。田阿姨是医院的主治大夫,工作忙,顾不上家务。首长感冒刚好,需要照顾。就打算在炊事班挑 选一个人,暂时做一段炊事员。连长找司务长谈了话,让这个名额最好在云平和栓柱中间产生,因为他们身体原来检查过,没有大碍,炊事技术也过硬。这次时间紧迫,不再体检。谁知头天刚谈完话,第二天班里便传出一个谣言。说栓柱原来在家做过贼,被生产队抓住后,在大队广播站通报批评。之后,司务长把云平推荐上来,说他各方面都好。说栓柱政治上不可靠,小心出乱子。后来连长找栓柱谈话,栓柱承认了此事。他抹着眼泪说,自己和妹妹一块在田里打猪草,妹妹肚子饿了,他扳了队里三穗嫩玉米,用火烤了吃。可是烤了半截,被队长发现没收了……最后,他乞求连长,千万别因这事把他开除回去,不然,连累父母在村里都抬不起头。连长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心里不要有负担,回去也不要说什么,好好工作。”在一次连队会议上,连长说大家不要轻信谣言,更不要传谣,广大战士要保持革命军队的纪律性,严肃性,纯洁性,练好技术才是真理!以后,人们就不再议论栓柱了。云平去首长家做了炊事员。
听完连长的叙说,刘富才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明白了八九分。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狗日的云平,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真是红萝卜调辣椒,吃出没看出!有本事冲我来啊!干吗欺负一个老实人。他在连长面前为栓柱开脱道:“连长,农家孩子,偷队里两个西瓜,几棵菜,很正常,没啥大不了的。我自己也干过。”连长说:“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何尝不知道呢?所以,对栓柱的事,我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长最后交代说:“云平在首长家干了一段时间了。听说干得不错,首长很信任。栓柱的事,不要再去找云平麻烦!出了事,我可要找你。你在首长家工作时间最长,觉悟一定要比一般战士高,带个好头,记住了吧?”刘富才说:“明白!”
刘富才出院时,连长和司务长去接他。司务长去住院部为他办理出院手续。连长帮他提着行李,上了开来的吉普车。在等司务长的当儿,刘富才问:“连长,咱们这是回哪儿?”连长说:“首长打电话来了,说你在他家服务了一年多,平时难得有个休息日。病后体弱,先在连队休养一段时间,再去工作不迟。”刘富才说:“都怪我这身体,把首长家里的工作一误再误。”连长说:“不要紧。那边不是有云平顶替你吗?”一提起云平,刘富才脸色一下子沉郁起来,不再说话。
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人,一旦闲下来无所事事,就觉得生活顿时失去了乐趣。刘富才的心情就是这样。每天早晨,其他战士听到集合号出操,他可以多睡一会儿,然后起来洗漱。在营房里自由活动。吃过早饭,到连队的阅览室,看看报,翻翻杂志。有时到炊事班帮战士摘菜,洗菜,顺便聊聊天。可是,大伙不让他做,说连长让他休息,如果看见了,怪罪下来,担戴不起。实在无聊的时候,到连队菜地给菜地浇浇水,施施肥。一次让老兵撞见了,对他说:“小刘,没事歇着吧!冬天菜苗不敢多浇水,否则会冻死的。施土肥还可以,等于给上边盖棉被。”刘富才挠头笑了,真是的,寻着做点工作,反而劳而无功。就这样,一天的时光很快就打发完了。栓柱偶尔也来坐坐,问问他的身体情况。多数时间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富才问一句,他答一句。脸上少了往日憨厚的笑。看他这样子,刘富才心里便替他难过,找出一些话安慰他,劝他想开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末了,便骂周云平不记战友情谊,是卑鄙小人!
这种日子过了七、八天左右,刘富才去找连长,说要回首长家工作。再不能闲下去了,不然会闷出病的。
连长说:“急啥嘛!再休息几天。”
刘富才说:“从住院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病已彻底好了,再耽搁工作,就说不过去了。”
连长沉吟了半响,欲言又止,内心似有隐衷。
刘富才仿佛窥出了连长的心思,说:“连长,还有其他事吗?你有啥话,尽管说。”
连长好象置于两难境地,说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富才,一些话本身是要首长亲口对你说的。可是,首长开会去了。估计这两天就会回来。这是田姨告诉我的。”连长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在考虑一些话怎样说出来更合适,“其实,我还是那句老话,不论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样,只要干好工作,就是个好兵。你说是不是?”
刘富才听出了连长话里的弦外之音,说:“连长,你有啥话直说吧!绕来绕去,让人听着怪难受的。”
连长说:“好!那我就直说了吧。田姨前两天打电话来,让你出院后先在连队工作。具体情况,等首长回来再说。”说完,仿佛从身上卸下一件沉重的东西,长吁了一口气。
刘富才大脑顷刻间成了空白,下意识中,他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咋会这样!咋会这样!……难道自己工作没做好!”
连长在一旁说:“你不要着急,你的事,兴许首长会另有安排。”
刘富才说:“谢谢连长。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安慰我。咱一个当兵的,能奢求什么呢?打明天起,我回炊事班工作。”
连长说:“那,好吧!”
刘富才重回炊事班工作,在连队又成了议论话题。当初,他去给首长做炊事员,大伙都认为他的好运气来了,肯定要留在部队,不会再回到家乡,一辈子给黄土打交道了。因为在部队有个约定俗成的定律,凡是给首长当过通讯员或炊事员的战士,要么被送到军校学习,提干;要么转志愿兵,留在部队;最差也捞个技术兵种干干,将来复员有个一技之长,好找工作;至于入党,更是不在话下。现在,刘富才又回来了。大家感到出乎意料的同时,私下里互相猜测。是刘富才厨艺不过关?不会。如果厨艺不好,不会在首长家干了一年多。如果是其它原因,就更难说了。最后,大伙把原因归结到周云平身上。周在去首长家之前,有意识踩了师栓柱一脚,自己的目的得逞了。这次,肯定又在首长面前说了刘的坏话。把刘贬了回来。议论完了,大伙不禁唏嘘感叹,说周云平是个笑面虎,别看整天爱说爱笑爱热闹,暗地里使刀子呢!对两个好朋友都敢下手,栓柱还是他一个县的老乡。真看不出!
好多天里,刘富才一直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有时恨不得一个人到没人处哭一鼻子,散散心中的苦闷。想给家里写一封信,诉诉衷肠,却不知从何说起,又怕家里人知道,让他们伤心。心理处于矛盾当中。前一段时间,是他安慰栓柱,现在栓柱反过来又劝慰他。“去他娘的!别想那么多,该吃吃,该喝喝,不就是当三年兵么,三年一过,大家都揭铺盖滚蛋,谁比谁高贵不了多少。反正我是想通了。”他见富才不说话,又说:“你说云平咋恁坏呢!他不但坏我的事,还坏你的事,这样做,还算人吗?”刘富才说:“别提他了,咱们喝酒去,喝个一醉方休。”两人一道去了营房外的小酒馆。
几天后,刘富才同县的一个老乡探亲回来了。他给刘富才捎来10斤小米,10斤绿豆。还有一封家信。信中说,家里没有啥稀罕东西,把这点土产给首长家捎去。记住,好好为首长服务,争取早日入党,留在部队。家里日子,还是苦焦,夏粮减产,秋粮分得比住年多,粗细粮搭配着吃,一年口粮基本能够。不要操心家里,安心在部队服役。切记。切记。他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善良的父母啊!他们哪里知道他已不在首长家了,他们对儿子的期望,也许今生都实现不了啦!
刘富才解开米袋,那金黄的,散发着谷香的米粒一下呈现在他的面前。米粒浑圆,饱满,洁净,没有一点糠皮和砂砾。他知道,这是母亲一点点精心挑拣出来的。掬一捧在手里,米粒流砂一样,从指缝间滑落下去,堆成小小的一堆。看着这些米,他在心里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这些东西送到首长家去。从感情上说,他愿意到首长家去。在这一年多时光里,首长夫妇对他像自己孩子一样,生活学习方面十分关心,照顾。即使有些工作做得不够或做错了,也从不责怪他,教他如何做,如何改正。从两位老人身上,他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首长的幽默风趣,田姨的和蔼、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从感情上难以割舍。再说,父母千里迢迢捎来的一片心,他应该代他们送去。可是,云平已经在首长家工作了,他们也有留他的意思。自己这样一去,不是让他们做难吗?这般想了,他就把口袋扎好,放在床铺下,打算过一段时间再说。
炊事班的工作一天天重复着一个不变的主题,炒菜,做米饭,蒸馒头,清洁卫生,喂猪,种菜,没有一点起色和变化。
一天,班里蒸镘头,刘富才穿着围裙,伙同其他人在案上揉面。司务长进来说,:“刘富才,你把手里的工作放一放,连长让你过去一趟。”刘富才口里一边应着,一边想:连长叫我会有什么事呢?他解掉围裙,掸去衣袖上的面粉,就出去了。
连长见了刘富才,笑着对他说:“富才,首长从外地回来了。田姨打电话来,请你晚上到他家吃饭。一定要去。”刘富才愣了一下道:“请我吃饭?”“对,你在首长家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离开之前,请你过去吃顿饭,叙一叙,也是人之常情嘛!”富才说:“那,我下午几点去?”“你随便,不过尽量去早一点,可以帮助云平做做饭。”“好吧!”刘富才临走,连长拍拍他的肩膀,特意嘱咐道:“小伙子,心胸放宽一些,下午去时,换个好心情,不要总板着个脸,好象人家总欠着自己什么似的,这样不好,对吧!”刘富才说:“是!”
下午,刘富才在连队借了一辆自行车,把家里捎来的小米绿豆系在后座上,骑车去了首长家。
对刘富才的到来,首长夫妇显得很高兴。田姨问长问短,问他感冒好彻底了没有,如果没有,她哪天在医院开些药,让云平送去。几句话,富才心里暖融融的,忘却了不快,心情也好了许多。首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云平正在给他按摩肩膀。听说富才来了,首长睁开眼说:“小刘来啦!快坐。”刘富才说:“首长好!”首长叫云平去厨房做饭,把晚饭搞得丰盛些!云平笑了一下,出去了。富才说:“我去给云平打个下手。”首长摆摆手说:“不用!不用!菜已准备好了,他一个人足够。今天你是客人,不要动手,咱们三个好好聊一聊。”富才就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说:“首长、田姨,前些天一位老乡回家探亲,我父母让为你们捎来一些土产,一点心意,请你们收下。”首长连说“谢谢!”让他哪天往家写信时,代问他父母好!富才要往厨房送,田姨让他坐,接过东西,拿出去了。首长问刘富才:“小刘啊!在我家工作多长时间了?”富才说:“报告首长,一年零一个月。”首长说:“好,好,这一年多里,你进步很快,工作很好。我和你田姨都很满意。说实在的,让你离开我们,真有些舍不得。毕竟一年多了,有感情了嘛!不过,我们觉得让你老呆在身边,也不是办法。怕误了你的青春时光!所以,我和你田姨商量,决定推荐你到军校深造一段时间,不知你有啥想法?”首长的话,让富才感到有些意外!原来,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气氛友好的告别宴。想不到,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为自己当初狭隘的想法羞愧难当。迟疑了半晌,富才说:“谢谢首长和田姨的关心!不过,我文化底子薄,进军校恐怕学不懂!”首长考虑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到军校不妥!也可以考虑学些技术,比如开车什么的,你看咋样?”富才很干脆地说:“那,我就学开车吧!”首长说:“不要着急,考虑成熟了再给我个准信。”富才说:“其实,我挺喜欢车。我姨父在县煤炭公司开车拉煤,来当兵前,我跟着他装卸车。有时,他也教我开一开。”首长说:“你的意思是学车?”富才答:“嗯!”首长说:“行!我看你心窍蛮好,心细,学开车一定能当个好司机。这也是‘避之所短,扬己所长’嘛!”最后,首长让他回连队后好好工作,等候消息。
晚饭气氛很好!云平的菜烧得不错,一道一道都很入味。刘富才在内心佩服他的厨艺。田姨不停地为他夹菜,让他不要拘束,尽管吃好,仿佛在接待一位远道归来的孩子,让他心里十分感动。后来,这个场景无数次在刘富才的梦里再现过,每次醒来都泪流满腮。首长和田姨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好人,这让他和他的父母一生都感念不尽。从这顿饭开始,他的命运从此有了一个极大转机。主食是花卷镆,油酥饼和酸汤面。云平把油酥饼端上来时,首长亲自给富才夹一个,让他吃。首长说:“这是云平新近学会的,味道不错,你尝一尝。”富才夹起金黄蛋圆的饼子咬一口,里面包有白糖、青红丝、芝麻、核桃仁,香酥可口。他在心里自叹不如云平的厨艺。最后,云平端上来的是酸汤龙须面.首长笑着说:“好久没吃云平的酸汤面啦!在外出差时,一想起他的面,我的嘴里馋得直流口水。”云平在一边陪笑说:“不是面香,是鸡汤、山西陈醋香。”首长说:“不对!它们如果不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能好吃吗?”云平脸上露出会心的笑。首长说:“小刘啊!我上次感冒时,最爱吃的就是云平的酸汤面,里面荷包上两个鸡蛋,放上辣椒,既营养,又解馋。你哪天感冒了,口里没味,就让小周做酸汤面给你送去。”田姨瞪了丈夫一眼,埋怨道:“怎么说话!哪有盼孩子生病的,真是越老越没正经了。”首长却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把一口面条喷出来。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刘富才要回连队。田姨叫住他,从屋里取出一个已经打好的包袱,送到他手里。“小刘,你要走了。我们没啥送你。这里边有我和你们首长的两身棉衣,还有一双大头皮鞋,都没上过身,给家人捎回去,算我们的一片心意。”他推辞说,“这哪行,衣服你们留下穿吧!”首长说:“小刘,你田姨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刘富才见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首长让周云平送送刘富才。
刘富才推着自行车,后座上夹着包袱,在前边走。周云平默默跟在后边,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刘富才说:“你做的事,想想能见得人吗?踩栓柱一腿的不是别人,却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知道他有多伤心!”
云平不语。
“你想达到目的就给栓柱摊牌啊!损坏他的名声,叫他以后怎样做人?”
云平仍然不语。
刘富才索性支好车子,回身向云平走去。
云平以为他要动手,胆怯地往后退。
刘富才站住。云平也站住。
刘富才指住云平说:“干吗往后退吗?看来心里有鬼。你知道我想干嘛吗?我想狠狠揍你一顿,打得你满脸开花,遍地找牙!替栓柱出出这口恶气!但我不揍你,你自己摸摸心口,想想去吧!”末了,他郑重地说:“记住,既然到了首长家里,就好好服务,不要再动孬心思。出了差错,哪怕这个兵不当,也要找你算账!”
说完,骑上车子,径自走了。
送刘富才去汽车连报到那天,栓柱显得很失落。他为刘富才提着行李,长久地不说话。富才想说点轻松的话题,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却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眼前这位失意的战友。栓柱自言自语:三个人,一个去了首长家;一个去汽车连学开车。就剩下我这个老落后了。以后,想找个人说句贴己话,也难得了。富才说:“栓柱,不要太悲观了。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入党。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一直到分手,栓柱再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年“七一”前夕,连队发展新党员。
按规定,炊事班8个人,只有1个党员名额。班里四个青年写了入党申请书。其中有师栓柱。论工作表现,栓柱应该排在前边。可是,就在宣布预备党员前几天,有人写了一封匿名信,在指导员那里把栓柱告下了。信上说:像栓柱这种手脚不牢靠、思想品质低下的人混进革命队伍就是错误,如果再吸收入党,混进党的队伍,将是错上加错。后来,在宣布预备党员的名单里,没有栓柱。
栓柱得知这个结果时,正常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好象这件事本身就与自己无关。下午,他到五里外的镇子上赶了一趟集。吃晚饭时候,他还和一个战友开了一句什么玩笑。有人想就入党的事劝他两句,为他宽宽心,看他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打消了念头。
夜里,栓柱一个人在靠近围墙的僻净处坐到很晚,抽了很多烟。直到吹熄灯号,他才回宿舍睡觉。
第二天早晨,起床号响了。大家纷纷起床出操。栓柱被子蒙头睡在床上,一动不动。有人喊他,他没有应。班长使劲在他被子上拍了一下,“师栓柱,赶快起来,出操啦!”仍没有动。班长觉得奇怪。揭开被子一看,栓柱呼噜呼噜睡得正香。枕边放着一只小药瓶子。他拿起一看,脸都吓白了。天!这是一只盛放安眠药的瓶子。班长喊了一嗓子,大伙七手八脚,把栓柱送到了医院。
刘富才得到消息,到医院看望栓柱时,栓柱已经洗过胃,神智恢复了清醒。富才握住他的手说:“栓柱啊!你咋那么傻呢?咱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将来回家还能种地啊!父母当初把你送到部队来,就是让你闯祸啊?你不想想,你若出事了,父母会有多伤心!你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栓柱脑袋蒙在被子里,只是哭,不说话。
富才从医院出来,没有回汽车连。给首长家打了电话,约周云平出来。
周云平见了富才,问他有什么事。刘富才说:“周云平,你干的好事!”云平愣着,没有听明白。刘富才咬着牙,冷冷地说:“因你的那句话,栓柱没入成党,吃二十粒安眠片,差点自杀。”云平说:“有这回事?”“你以为呢!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周云平突然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来回抽打起来,边打边说:“这辈子拿啥偿还栓柱兄弟啊!拿啥啊?”打完了,蹲在地上,捂住脸放声大哭。
后来,周云平到医院看过栓柱一次。提了水果,罐头,向栓柱道歉。 可是,不等他开口。栓柱就把他推出门,反锁了病房。云平在外边好说歹说,就是不让他进门。陪护他的战友劝说也无济于事。云平提着东西,悻悻而归。
栓柱在入党时有那次风波,三年到期的复员名单里,他也名列其中。在栓柱的复员问题上,连队领导意见存在分岐。论工作,栓柱应该留在部队,将来考虑转自愿兵。但多数人认为栓柱心理承受能力差,做事爱钻牛角尖。人这一辈子,谁的道路会一马平川,没有坎坷?遇到挫折不正确对待,勇敢面对,却走极端,那怎么能行?将来转志愿兵再有闪失,他想不开,动起刀枪怎么办?出了问题责任谁负?第一次研究不了了之。后来,通过调查了解,栓柱老家在山区,姐弟多,生活特别困难。就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他按时复员,但除了复员费,另外给他发放300元特困补助。300元,在当时不是小数目,因为那时一个士兵一年的津贴加起来还不足一佰元。
栓柱复员前,云平攒了六十元钱,又在战友那里借了二十元,托富才给栓柱送去,算他的一点心意,还有一层意思,是对自己犯下的过失做一点补偿。栓柱没有接这笔钱。富才劝说,他仍然坚持不收。他说:“这辈子,我没有他这个战友。即使将来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刘富才说:“栓柱,我知道你心里恨他,恨他不该对兄弟捅软刀子。我心里也恨。可咱们毕竟战友一场,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了,这个结再不解,恐怕今生都没指望了。再说,他也后悔了。你就原谅他吧!”栓柱说:“富才哥,换了你,你会收这钱吗?不见这钱,我心里不痛,见了钱,就像伤口上撒了盐巴,那个痛啊!”“……”富才没法,就把钱退还给周云平。
栓柱复员了。
刘富才和周云平留在了部队。第五年年末,刘富才转为自愿兵;第四年五、六月间,周云平被保送到军校学习。
刘富才转业到省城运输公司开车的时候,周云平已经升为军官,正连级别 。之后再没有任何音讯。后来从战友处听说,周云平转业到地方当了副局长、局长,数年后晋升为副县长。
在以后的岁月长河里,周云平曾经多次托人或亲自登门向老战友栓柱道歉,忏悔早年的“罪过”,以求得良心的安宁。可是,倔犟的栓柱,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更没有原谅他,一直到死。
刘富才永远忘不了栓柱大限来临之前的眼神,那是栓柱儿子在省城读大学的第二年春天。栓柱让妻子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得了胃癌,活不了几天了。富才闻讯吃了一惊,原来 ,他听说他只是胃病,老是吃中药调理。怎么突然就恶化了呢?他借了一辆车,驱车一百多公里,赶到栓柱家。栓柱人已瘦得失了形,两只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眼白多,眼黑少,猛丁一看,样子十分恐怖。富才说:“走,我用车接你到省城看病。”栓柱艰难地说:“不顶用,大夫说,晚期了。”妻子在一旁抹着泪说:“自从在县医院查出是癌,他连中药都不喝了。让他到大医院看病,他说,‘都这样了,看也白看。儿子上学都是东拼西借的,哪有那么多钱供他吃药!’”富才说:“你咋恁犟呢!犟了一辈子,还不够吗?你不为自己,也要为老婆孩子想想啊!”栓柱不语。富才打开带来的密桔罐头,舀了一勺桔汁,给栓柱喂,他说:“栓柱兄弟,还记得当年在部队上,我感冒了,躺在医院,你去看我,剥桔子给我吃。”他强忍住眼泪,“现在,让我给你喂点儿桔子水吧!”栓柱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但他摇摇头,低声说:“不,我不想喝,这些天,我喝口水,食道和胃都痛。胃里好像有许多锥子在扎,痛啊!”他歇息了好长一会儿,仿佛在积攒力气,又说:“咱家底子薄,地里又没有啥收入。我死后,儿子上学全靠你接济啦!欠下的钱,等他毕了业,工作了,还你。再苦再难,也不要求云平那昧良心的。”刘富才握住栓柱的手,噙着泪,久久无语……
半个月后,栓柱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在一个晚上的黎明时分,撒手走了。得到消息,刘富才来到栓柱儿子就读的大学,叫上他,两人一起回到那个贫瘠的山村,为栓柱料理了后事。
后来,从栓柱妻子口里得知,栓柱安葬的第三天。有人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在栓柱坟前坐了整整一天,日暮时分,走了。他们猜测:这个人,一定是周云平。
刘富才在心里感慨万千,战友师栓柱真是一根筋抽到底,至死都不肯原谅周云平。生活有时真叫人无奈。
刘富才下了车,挥别司机小张,站在海洋酒店的台阶前时,仍然下不了决心去见周云平。本来,刘富才是坚持不来的。他对老伴说,他、栓柱和周云平是两股道上跑的马,何必强往一条道上拉呢?老伴却百般说服他,非让他来。战友,在战争年代,那可是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生死相依的弟兄啊!多少年了,即使彼此有什么过节,也该解解了。不要像栓柱那样,一条道走到黑。刘富才反唇相驳,栓柱怎么了,正是由于云平当初的那句话,才把栓柱一辈子坑了。老伴说,老刘啊!你要把栓柱一生的苦难都栽到云平头上,那云平可就太冤屈了。云平没有坑你吧?同样是战友,同样是在首长的荫护下走出来的,你不是一个工人吗?到头来和老伴一起下岗了。云平能有今天,除了机遇,主要靠人家的努力。栓柱在农村生活虽然苦一点,可人家把儿子送进了大学。儿子毕了业,又参加了工作,也算不错了。你我在这上边,就不如栓柱出息!老刘说,不管咋说,人不能为了自己,什么卑鄙的手段都使出来吧?老伴说,即使云平当初做错了,也是因为年轻。再说,后来他不是多次向栓柱认错、道歉吗?战友之间,如果连这点错都不能原谅,监狱里服刑改造的犯人,如何面对新生呢?社会还能容得下他们吗?老伴的最后一句话,一下点到老刘的“心穴”上,对云平几十年的怨恨,消去了大半。其实,人一生的道路,与机遇、命运有关,栓柱命运不好,但是憋住一口气,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又参加了工作。虽然早早走了,也值!这样想了,便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感觉。老刘来见周云平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多年的一个心病。他对老伴和儿子都没说起过。前段时间,他看到报上的一篇报道后,愈发增加了这种怀疑,这是他今天要向云平当面澄清的。
在战友里边,周云平无疑是最出息的一个。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听到他的消息,却未谋过面。多少年了,他怎样了呢?是在官位上养尊处优,腆胸凸肚,红光满面呢?还是与自己一样,未老先衰呢?这样想了,他便下决心走进酒店,打算会一会昔日的战友。
服务员小姐领着他,来到周云平的房间前。小姐食指嘭嘭地敲在门上,一下一下似敲在他的心上,他的呼吸不禁也急促了。
门开了,门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历经岁月的苍桑并不显老,但瘦削,忧郁,与他想像中大相径庭。两人相视片刻,久久无语,几乎同一瞬间,彼此呼唤出对方的名字。
“富才。”
“云平。”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捶打着肩膀,当他们分开坐下的时候,两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眼角挂满了泪花。
云平说:“富才老兄,你终于来了。在给你打去电话的十几个小时里,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想让你来,却怕你来;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我原来想,咱们三个哪天聚到一起,由我向栓柱赔个情,道个歉,请他原谅我当初的过错,可是——这个愿望今生都实现不了啦!栓柱他到死都不原谅我,他死不瞑目啊!”他坐在沙发上,脸埋在手掌里,无声地哭了。
此刻的周云平,显得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
刘富才望着他,想恨却恨不起来。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算啦!都过去啦!还记在心里干吗?忘了吧!”
周云平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后悔,内疚。得知栓柱的日子过得不如人意时,这种内疚愈日俱增,挥之不去。那句话害了栓柱,也害了我。在战友眼里,我成了一个十足的小人。从整个人生看来,栓柱受害更深,不然,他会留在部队的,其码要比在农村生活得幸福。认真想一想,即使当初我不跟栓柱使坏,也一样能到首长家工作。我为人和气,处事活套,老成,不像栓柱固执,木讷。这些都是我的长处。之所以说那句话,我想为这件事上个双保险,做到万无一失。我对自己说,一定要留在部队,不能让母亲失望。母亲为了我的前程,不惜舍弃自己,忍辱负重……做为一个女人,她为我做的牺牲太大了。我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万般无奈之中,出此下策,踩了栓柱一脚。”
“富才兄,我们一起当兵时,你和栓柱谈得最多的都是自己的家庭、父母、姐妹、兄弟。不论家里穷也好,苦也好,说起它总能给自己带来温暖。我却从来不谈家里的一切,不是不想谈,而是不愿谈。在部队里,我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忘掉心灵的伤痛。可是,童年的阴影,一直像一块沉重的磐石,压在我的心上,影响了我的一生。爷爷是个性子耿直的人,在村里好抱打不平。正是由于他的性格,给家里带来了灾难。本村的生产队长与保管员夜里私分仓库的小麦,被夏天看场的爷爷抓了个正着。队长说,老周,不要吭声,完了给你装二百斤麦子扛回去。爷爷说,把你们都吃撑死了,那些饿肚子的社员哩?队长见爷爷不下水,就和保管悻悻而归。第二天一早,队长叫了会计、保管到麦场上说,昨晚有人偷麦子了。爷爷说,你不要贼喊捉贼,我还没到大队告你哩。在这儿喊叫个啥?队长说,给我查,哪怕天皇老子,偷了麦也要查出来!会计和保管便进了村子。一袋烟功夫,保管回来说,队长,从麦场里一路洒了一些零零星星的麦子,直到村里,到老周家门口没有了。你看咋办?队长说,老周,你不会监守自盗吧?爷爷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有本事到我家搜去。队长说,搜出来咋办?爷爷不知是计,当场捋了嘴说,搜出一袋,赔你十袋。队长说,老周,这可是你说的。不过,你要到自家院里看着,小心丢了东西,又赖我们。当爷爷眼看着他们从后院的柴垛里搜出两袋小麦时,当下气得昏死过去。醒来后,捶胸顿足地喊,冤枉呀!冤枉!爷爷告到大队,告到公社,说他们栽赃、陷害,贼喊捉贼,人家对他理都不理。爷爷非要讨个公理不可!逼急了,公社书记说,老周头,你说搜出一袋,赔队里十袋。可人家队长只将原物归公,一袋都不让你赔,只在广播上批评了一下,你还想咋地?赶快回去,搞好生产,再不要上告了。爷爷噎在那里,一句话都反不上来。后来,生产队长没受处分,反而兼职大队民兵连长。在村里更猖狂了。爷爷在告状无门,替自己洗不清冤屈的情况下,气病交加,含冤死去。父亲生性懦弱,老实;母亲是个半语,说起话来含混不清。我尚在幼年。在队长一帮人的欺负下,家里日子举步维艰,难以为继。”
在周云平心里,童年那个下午的阳光,永远定格在那里。每次回忆,他的心都在疼痛中颤栗,滴血。那个下午,天气炎热沉闷,知了在树间没完没了地聒叫,似乎预示着要发生点什么。母亲在地里锄玉米,云平在家里歇完晌,提着罐子,去田里送水。他来到田头,半人高的玉米地里,不见母亲的身影。他大声地喊叫母亲,没有回音。仄耳听听,田间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急忙拨开玉米,跑到田地中间,只见母亲躺在地上,衣衫不整。周围的玉米倒了一大片。不远处,队长系着腰带,指着爷爷的坟堆在骂:“老周头,我操了你儿子的女人,告我去呀!一个球社员,想告倒老子,死去吧!”刹那间,云平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放下罐子,操起母亲身边一把割草的镰刀,不顾一切地向队长冲去。母亲忘记了哭泣,慌忙起身拉住他,死死抱在怀里。云平在母亲的怀里跳、撞、喊,想挣脱她的双手。母亲哪里肯放开他。他跳着脚,对着队长破口大骂:“我日你妈!日你祖先!日你不扎牙的小闺女!”队长站在远处说:“哑吧!放他过来,看我一脚踢得死他。想不到一个蔫蛋和哑吧生养这么烈性一个驹子。是不是我的种?”说完,大笑着扬长而去。母子俩,在刺目的阳光下,抱头痛哭。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埋藏着复仇的种子。直到十九岁的那一晚,队长来到我家里,宣布我参军的梦破灭时,仇恨的种子顷刻间在我胸里发芽,膨胀,促使我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要亲手杀了他!
那晚,队长来到家里,当着母亲、爹、我,三个人的面,说:“你家云平政审不过关,当兵去不成了,趁早死了这条心。”然后就往外走。母亲拦住他说:“我们家云平体重、个头都好,又是贫农,咋能不行呢?”队长说:“政审你懂不懂,你公公生前做过贼,偷过队里的小麦,叫人揪住把柄啦!”“……”一家三口都楞住了。母亲说:“队长,你跟上边人熟,求求情,叫娃走吧!”我打断了母亲的话:“不去就不去,当兵有什么希罕!”队长说:“这事我管不了。”分身走了。队长走后,一家三口闷着头都不说话。看着父母不断地唉声叹气,我觉得这日子没有出头之日了。冤枉爷爷,欺负父母,断我前程,这跟斩草除根有啥区别?于是脑子里蹦出了那个吓人的念头。我开始在磨刀石上磨那把砍柴刀,反复用手指试验刀刃的锋芒。母亲用手推搡父亲,让他去求求队长。父亲只顾抽烟,不说话。我说:“求他做什么?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母亲见我不停地磨刀,心烦地说:“磨刀干啥?难道天天跟你爹上山砍柴么?”手指在我额头戳了一下,意思是嫌我没出息!我用手往外指了指,说要杀了那狗日的!让他以后甭想欺负我们,甭想再在村里作威作福。母亲明白了,她啪地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养你长那么大,就长那点出息!自古杀人偿命,杀了他,等于杀了你自己,知道吗?”她抹起了眼泪。我楞楞地站着,柴刀从手里滑脱,砸断了磨刀石。夜里,母亲怕我出去闯祸,睡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胸脯上。半夜醒来时,身边不见了母亲,只有父亲的酣声。起身去开屋门,门从外边反锁了。透过门缝,院里洒了一地的月光。我知道,母亲去找了队长。我的心开始作痛。几天后,公社通知我去领服装,正式参军。我心里明白,母亲为此付出了屈辱的代价。
自打入伍头一天起,我就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好好干!争取留在部队。我忘不了那个有月的夜晚,母亲为了我,宁可咬碎门牙,将屈辱咽进肚里,也不肯吭一声;我忘不了母亲为我送行的眼神,那目光里充满了期望,凄楚,无奈,以至于我不敢正视。我惟有努力工作,干出点成绩,以此来回报为我付出一切的母亲!
连长让我们去医院体检,挑选一人去首长家服务,让我头一次看到了希望。后来我和栓住体检不过关,连队决定你去,我万念俱毁,像这样当三年兵回去,一无所成,还不是照样受村里那帮小人的欺负!后来,几乎为此事找连长吵了一架。当你生病住院,连队找人顶替你时,让我再次看到了希望,随后就发生了我与栓柱之间的那件事情。我那时不敢奢望首长留下我,只是想争取留个好印象。在首长家,为了表现好一点,我尽职尽责,不敢有半点疏漏。除了干好炊务,我想着办法给自己找活干。首长夜里爱读书,有时读到深夜零点,一点。只要首长不睡,我一直和衣躺在床上。待首长休息时。我就给他煨一碗香菜鸡汤或枸杞羊肉汤送去。天天如此;首长和田姨年纪大了,下班回来,常常累得腰酸腿痛。尤其田姨,接待病人一多,回来躺在床上,累得饭都不想吃。于是,我就从田姨的书架上,悄悄找到一些按摩的书籍,暗中学习,在首长和田姨休息时为他们做按摩,解除疲劳……没想在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为首长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最终决定留下我,使我一生的命运从此发生转变。
……
周云平的叙述,让刘富才头次真正认识了面前这位战友。想不到,在周云平心里,自小到大经受了那么多创伤。他发自内心地说:“我们三个是战友,又是好朋友,你怎么不早说。如果早早说出来,我就退下来,让你顶替我,到首长家去。我一直认为,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是苦孩子出身。没想到,你是苦上加苦啊!我们遇到挫折时,至少有父亲的肩膀扛着。而你,只有柔弱的母亲庇护你,多好的一位母亲啊!”
“起初,我不敢说,怕你们笑话我。后来,却不能说,怕引起误会,说我制造谎言,另有企图。”
刘富才望着云平心力交瘁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去质疑那块心病。可是,多少年了,又一直在心里装着,欲罢不能。现在,首长和田姨早已辞世。这件事今天不弄个清楚,恐怕以后也难有机会了。犹豫了好久,他还是鼓足勇气说:“云平,你我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三位老战友,先走了一个。几十年了,心里有什么事,都应该说出来,才能轻松。其实,在我心里 ,也有一些话要说。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我怕说出来会伤害到你……”
“你说吧!我不会见怪的。”
“在我们三人当中,我和栓柱一直佩服你聪明,有灵气。比如当初首长让我上军校深造,我怕自己拿不下功课,没敢去。换了你,就去了。后来从你一步步升迁证明,你确实是好样的!可是,我一直弄不明白。你凭什么在首长家工作半个月,就取得了他老人家的信任。难道真像你刚才所说,因为你的周到,细致,殷勤,才留下你吗?这里边,不会还有其它原因吧?”
“富才兄,你指的是我说了栓柱坏话,也说了你的坏话。”
“不,不是这个。”刘富才迟钝了一下说,“云平,我们都做过菜,明白一个道理,在调料上稍稍动点心思。就会让人对你的菜产生依赖心理,赞不绝口。比如,现在一些不讲诚信的火锅店,在底料里放罂粟壳,叫人们上瘾。不由自主地成回头客。”
周云平做梦都没想到刘富才对他的成见如此之深,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苦笑着反问道:“老战友,你觉得云平真是那种卑鄙小人吗?”
“……”
周云平说:“富才兄,我不怪你怀疑我。这只能怨我坏了自己的名声。说句良心话,这辈子我只做过一件亏心事,就是说了栓柱一句坏话。误了他一辈子;至于你说的‘投毒’,我可以对着天对着地,对着已经作古有恩于我的首长和田姨起誓,如果我做了这种亏心事,老天有眼,让我遭到天遣,殃及子孙!”
“云平,你的话过重了;没有就好,是我多心了。也就是的,首长和田姨对你我恩重如山,我想你即使再犯混,也不会出此下策。”
周云平说:“这辈子,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栓柱,我欠他的太多了。他自始自终都是与世无争的弱者。我无意之中伤害了他,每次在他人生的转折点上,都是这句话起了反作用。你想,我良心能安吗?我转业到地方任副局长、局长、副县长期间,一直想为他做点事情,赎去早年的罪过,可他却不给我任何机会。他儿子大学毕业后,县委县政府出台一个政策,今后除了师范院校毕业生,其它专业大专生不再安排就业。我知道栓柱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但不知他读哪个专业?是大专,还是大本?在我正要打听这些情况时,栓柱的儿子找到了我。他说知道我是他爸的战友,希望在安排工作上给他通融一下。又说,父亲去世了,母亲在农村。上大学借了一屁股账,如果再不工作,一辈子都难以翻身了。孩子情恳意切让我帮助他,我能坐视不管吗?询问情况,得知他学农技专业,是大专。不在当年安排之列。我主管工业,不管农业和教育。但我还是对孩子说,这件事,我有十分力,就尽十分力,尽量促成此事。后来,通过托熟人,找关系,违规把他安排进一所县属中学。这些栓柱的妻子都不知道,估计孩子不敢对母亲说。你可能也不知道。我老婆得知后,笑话我。人家是送礼走后门找工作,你倒好,做无名英雄,怕人知道。对夫人的一孔之见,我一笑置之。毕竞,这辈子我欠栓柱的,算是一次偿还吧!这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些。”
周云平为栓柱儿子找工作的事儿,刘富才还是头次听说。他当初以为是正常分配,想不到还有这段插曲,不禁说道:“是这样吗?这件事还真多亏了你,若不然,孩子现在还在家里待业呢!孩子上班后,到我家去过一趟,说他上班了,让我放心。以前资助他的钱,以后慢慢还。这孩子像栓柱,认真。但又不像栓柱认死理。我对他说,钱的事以后不要再提,算我这个做长辈的尽义务吧!至于如何找工作,他没提及,我也没问。这么说,孩子工作的事还真得感谢你哩!”
周云平笑道:“感谢谈不上,正如你刚才说的,是尽长辈该尽的义务。”接着,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道,“老战友!其实,这次相聚不是我安排的。而是天意。前些天,机关组织干部体检。结果查出我肺部有一个鸡蛋大小的阴影。复查了几次,结果相同。大夫建议我到省城的大医院复查一次,做最后确诊。在省城住下后,我并不着急看病。心想对自己一生做个总结,恩怨有个了断,做个交代,即使死,也心安理得地走了。电话约你,你大人大度,不计前嫌,果真来了,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唯一遗憾的是,今生不能当面向栓柱道歉,只待来生吧!”
刘富才得知云平为看病而来,心里很是吃惊。就劝慰道:“战友之间过去的恩怨,今日一叙,一笔勾销了,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放宽心,估计身体不会有大碍的。”
云平说:“这也难说。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报应吧!”
富才说:“不要胡说!”
这时,富才的手机响了。拿起一接,是老伴打来的,就对云平说:“你嫂子的电话,喊我回去。”
云平说:“你回吧!等我住进医院,有的是闲聊的时间。到那时,和嫂子、儿子一起来看我。”说完,笑了。
富才说:“让你不要往病上想的,心一定要放宽些,不要胡思乱想,自我增加负担。”
临走,云平坚持要送他。富才让他好好休息,不让他送。最后,云平还是送他下楼。
刘富才坐进出租车,又嘱咐云平说:“记住了,明早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我开车接你去医院检查。你嫂子也一道来。”
“嗯!”云平只觉得鼻腔发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出租车像鱼一样,游进街上霓红的河里,很快就不见了。周云平眼前,模糊成亮晶晶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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