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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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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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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黔中叙事

黔中叙事

 张克鸿

一、抖音

这条街紧挨老火车站,生意兴隆也鱼龙混杂。

少妇的老公吸毒,把三个大铺面吸光后留一间破瓦房,也留一笔不小的债务随做毒品生意被枪毙的父母走了。

天刚蒙蒙亮,憔悴的少妇就背着一岁多点的儿子,把载有蜂窝煤火、热糍粑、菜油之类的车子推来摊位。

早有顾客等着了,可是背上的儿子吵着要下来,把她的头发抓成乱鸡窝,只得用手拢一拢就忙。每天收摊前,背上、地上都有断发;只得用袜子套住小手,又被小嘴咬着扯丢又抓。后来就用布带子拴住腰,一头系篷布支柱上。这下好了,小捣蛋被地上的蚂蚁、石头吸引后她才顺利地在人堆中接钱退钱递粑粑。

摊子对面有同行见她生意好,心一堵就对人说“俏市婆娘”心太狠,自己屙的也不心痛。“俏市”一词在我们这里是生意好,没过多久,人们就喊少妇做“俏市婆娘”,一传十十传百传遍市区,说火车站“俏市婆娘”的粑粑好吃。有人骑单车、摩托,坐公交车来买了。来晚买不到的见她忙不过来,就劝请个帮手,说卖得多利就多。

苦水在“俏市婆娘”心理,赚这点劳力钱还有人来要账,哪请得起帮手?

儿子是精神支柱,让她越来越坚强,这条街上的摊子,每天数她摆得最早,收也收得最早,因为次日还要继续,还要去准备。

这天正要收摊,一衣着不振的伙子来买粑粑。“俏市婆娘”累得没了力气,说明天来早点。伙子说大姐,我帮你。

她说开不起钱。

伙子说只要个住处,有饭吃就得。

她说别开玩笑。

伙子说我都饿成这样了还不信?

她才正眼看伙子。想了想才说,饭随你吃,一天几顿都行;睡处也有,只是房子破点。递钱给伙子,指指附近粉面馆,吃饱来和我收摊。

一有饭吃伙子就有劲了,打粑粑“嗨呀嗨呀”的,配佐料一教就会。半个月后就赚钱翻倍,“俏市婆娘”一高兴就给小伙从上到下换一身穿的。

此后,顾客们就看到三十多岁的“俏市婆娘”憔悴的脸红润了,像年轻的下蛋鸡,皮包骨头的身子有了肉。原本吸毒的男人走后,想的是把儿子抚养成人。

可小伙来一段时间后,忙到深夜也不觉累,体内时不时会有感觉,就小兄弟长小兄弟短地喊。小兄弟被喊得肉也酥了,就说要和她睡。

她说“不嫌我老?”

“不嫌!”

“那丑话在前,多一个娃我也负担不起。”

小兄弟指指熟睡的儿子:“我已得便宜爹当了,不要就不要。”

此后,“俏市婆娘”的粑粑规模越来越大,一年后就还清了债务。

小兄弟常想,当爹也要有当爹的样,儿子进幼儿园就接送;儿子打伤小朋友,就在“俏市婆娘”这里拿钱付医药费,给对方家长赔不是。回来的路上边走边给儿子讲道理:别打架啊!伤人着拿钱,伤自己挨痛。儿子还小,只晓得锭子硬就是理。惹事有增无减,每次都是小兄弟送医药费,做矮人。

初中的一天放学回家,半路被一伙同学追打。正好被买糯米回来的小兄弟遇到,就发声喊:“老子搞死你们!”几个小同学被吓跑后他才护着回家。

边走边说:“打死人要被公安抓,要抵命。你还要读高中、大学,还要做人,做有头有脸的人。”

儿子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叔!哪样叫有头有脸?人本来就有头有脸。”小兄弟脸上的肉抽一下才说:“有的人有头也不敢露头,有脸也不敢露脸。”儿子还是搞不明白,他说长大你会晓得。

儿子喊叔叔,其实早把他当亲爹了。进初三后才没打架。闲时,看到儿子拿着学校发的禁毒读物在看,就说:世上哪些事做不得,哪些东西沾不得。白粉,冰毒沾就等死。儿子越来越懂事,成绩越来越好,读完高中考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结了婚。

小兄弟已成老兄弟,“俏市婆娘”已成“悄市老奶”。就这两双从年轻到老的手,帮儿子在省城买房,买车。他们也在市区里买了房。

老兄弟有空就想,儿子考上大学是十八岁,自己和他妈睡一起时也是十八岁,想到这里脸上的皱纹就抽。

粑粑的质量依旧,规模却越来越小,每天早早地卖完就收摊,不像原来那样了。

老火车站人流量本来就大,有人从外省回来,一下火车就在这条街买羊肉粉吃,买“俏市老奶”的粑粑吃,被检出有新冠肺炎阳性,凡走过的地方列入防控区封锁。两老只得居家隔离,闲着无聊,就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俏市老奶”想:小兄弟比原来那没力气的吸毒鬼强多了,让自己满足了几十年。

小兄弟也想,虽然“俏市老奶”比自己大十几岁,没她收留也活不了这几十年。高兴之余就手拿帽子半遮脸,唱起了电视剧《渴望》里的插曲“悠悠岁月”这首歌。还录下从抖音上发了出去……

两个月后,外地回来的人经过这条街,也检出一例阳性,两老第二次居家隔离,正在沙发上玩手机,很少有人光顾的门被敲响了。小兄弟惊得瞪直眼睛,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因这里是疫情防控区也回不来。于是就对“俏市老奶”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坦然地站起来开了门。

来人戴着口罩,亮出证件:“请配合,飞机票都替你买好了。”

老兄弟看着晶亮的手铐自言自语:“三十几年过去,是抖音招来你们,也是抖音让我可以睡安稳觉了。”说罢在口货里摸出口罩戴上,伸出双手。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的“俏市老奶”拿一扎钱出来,失落地说人都老了,还没让钱落你的手,是怕你有路费跑了。小兄弟说,没你我也活不了这几十年,都要死的人了,用钱做哪样?但手已铐着,钱被塞进了口袋。

老兄弟安然地随来人走了。“俏市老奶”哽咽着给省城的儿子儿媳打电话……

解封后,“俏市老奶”请本市最好的律师,带着儿子儿媳坐飞机去那很远很远的地方,为小兄弟在法庭上辩护。

因案子特殊,看审案的把法庭的椅子都挤满了。

原来,老兄弟老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鸟不拉屎的“三家村”,17岁时家里连温饱都不能保障,就与伙伴帮毒贩卖毒品,逼当地万元户家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吸毒,这男孩要去告,他就与同伙用小刀捅死。另几个同伙早已服法,只他逍遥法外。

死者的哥已有千万资产,老想着死去三十几年的兄弟。碰巧在抖音上看到他捂着脸唱“悠悠岁月”,认出后就报了案。

判十五年。“俏市老奶”对他说:“十五年后如果我不死,你一定来,以后埋在一起,别让那吸毒鬼跑来纠缠。”

儿子掷地有声地说:“叔,我已明白啥叫“有头有脸”了。十五年后我妈不在你也回来,我要为你养老送终,让你和我妈埋在一起”

因戴着口罩,人们看不到嘴巴,只看到四双泪眼。原本吵着要上诉的死者家属也维持原判了。

二、回家

刘老五下高铁后先来表哥家。表嫂炒菜喝酒,喝完两瓶才发现时间已晚。跑这边的班车没了,就准备从小路回家。

表嫂说:“这条路要翻几座山,退耕还林几十年来,林子大,有豺狼虎豹,还是明天坐班车去。”

表哥开玩笑说:“明天就要见表弟媳了,一夜还熬不住?”

要是婚前,表哥不留也要厚着脸住个三天五天,为的是看着表嫂舒服。表哥也看出是自己的婆娘眉来眼去地逗。怕出事就抓紧给刘老五介绍。刘老五结婚不几天就去外省打工,回家过年因顺路就先拿几瓶好酒来这里,算是感谢表哥家两口子吧!

在省外这些日子,每月工资留下生活费后全打给媳妇,和媳妇时常在被窝里用手机视频通话,流扯肝扯肺的泪,媳妇还哽哽咽咽地说自己是活守寡。刘老五越想这些,越犟着要走。

表哥拉不住换表嫂拉还是留不住。表哥看表嫂一眼笑说:“走哪样唷,晚上让她给你行了!”

表嫂做个鬼脸:“啥得?”

玩笑归玩笑,表哥看透了刘老五的心,找来手电筒,送出老远还不放心地说:“小心点,这条路没人走好多年了,山荒多,不怕死的也怕活的。”

刘老五血气方刚,说不怕不怕,就三蹦两跳走了。

他穿行在峰峦林立间,用手扒开刺蓬树蓬走,无根巨石像菩萨、像精怪……高不可攀的岩壁上还挂着像脑瓜骨的石头。

他内穿棉衣,外套狗皮背心。天气虽冷,却走得头顶冒汗。穿过黑压压的一遍树林就上了大垭口,隐约看到远山脚下的大田坝;小河水从中间流来,流到这边的落水洞。直到现在,死的活的也没见到。他暗暗笑了,笑表哥表媳胆子小。

手机叫了,媳妇问走到了哪里。他说已上大垭口。今天,连在表哥家,已接了媳妇的十几个电话。

下到山脚天已大黑,田坝里的河水哗哗地流。听村人讲,深夜有鬼在落水洞里打鼓吹唢呐。他就好奇地走近,听半天还是水掉进去的声音。就想“有屁的鬼,吓胆小的罢了。”

只要穿五里长的田坝就到家,就可用热水烫脚,滚进媳妇焐热的被窝。

走过小河转过弯,刘老五越走越喜欢。

就在这时,路边一块无根大石后的狼蕨林里,有个野家伙已饿得肚皮贴着肋巴骨,闻到人气就警觉起来,待走到最佳距离,就大吼一声起跳。

刘老五惊得电筒落地,本能地蹲下。野家伙已扑在背上,他就麻利地抓住伸出两肩毛茸茸的前脚,头顶野家伙下巴骨和咽喉,一发力站了起来。

野家伙后脚乱抓,尾巴乱抽,要么空抽,要么抽着路两边田里的油菜,就是抽不着人。

好在月光已透过厚厚的云层,亮着田坝中间精准扶贫修的基耕道;田里长着齐腰深的油菜。刘老五也不知背上的野东西是什么,只感觉很沉,劲不小,拿得放不得地背着往家走。野东西也在挣扎,拼命挣扎,挣得刘老五上前三步退后两步,摆左一步摆右半步。

快到村外田坝里了,已大汗淋漓,手脚麻木,就用吃奶的劲急促地喊:“帮我,帮我。”

天没黑时,媳妇早站村外张望:山还是山,田坝还是田坝,路还是路,就是见不着人。天黑就看不见了,只念着“咋还不来,咋还不来?不是早上大垭口了吗?”念完又打电话,通了就是没人接,越等越急。当听到田坝里的声音就惊得在村里喊:“救命,救命啊……”

已过腊月二十,在外打工的多已回村,知道咋回事后,拿着斧头、杀猪刀、扁担、木棒跑到田坝里。用电筒一照,刘老五背着只满身铜钱花的豹子,足有一百多斤。

刘老五盖过屁股的狗皮背心被抓成丝丝缕缕,幸好没伤着里边的皮肉。

村人如临大敌,不敢上前。

也难怪啊!只要刘老五松手,这畜生动着快,会咬死人的。

还是他急中生智,喘一口气吐一个字地说了。

一拨人去准备,一拨人远远跟定刘老五,跟到村里的老神树下。有人上树,将一根麻索的一头拴在树丫枝上,一头拖下来。有四个胆大的年轻人分别帮刘老五拉住豹子脚,其他的才七手八脚用麻索捆牢两只后脚。一人高喊“松手。”大家一齐松手,豹子就头朝下高高吊了起来,刘老五才一屁股撞在地上。

有人一棒打去,野家伙打秋千似的荡过去。还是村支书喊这是国家保护动物,不能打。

有人拿出手机,拨通乡里电话。一小时后,乡里的林业站就开来一辆货车。大家才七手八脚把豹子装进车厢上的铁笼子,连夜拉去省里动物园了。

这时人们才想起刘老五。有人说和他媳妇、老爹老妈回家了。人们又闹哄哄地去看刘老五有没有伤着。到新房子的院坝里,只见俩小口早已关灯。

有还没找着媳妇的愣头青要上前拍门,被年纪大的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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