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
巷道已经延伸到了古战场下
还有几米就可以贯通前方的工作面
煤壁越来越坚硬,实在刨不动
大山的根须,那就打上眼
装上雷管炸药,躲炮的那一瞬间
疲惫不堪的大家都打起来瞌睡
甚至放炮产生的冲击波
像领导的责骂狠狠地
抽在大家的脸上,也没几个人能猝醒过来
在梦里我睁大双眼看见:若干条炮烟已经穿越
地心的八公山脉,许多身穿白盔白甲的勇士
骑着白骏马般的炮烟,手持大刀长矛
呐喊着砍向乌黑的煤壁
它们是东晋的王师
是前秦的精锐。我醒来跑去看
耸立的煤层坍塌一地
建在时间胸膛上的堡垒早被利刃刺穿砍透
勇士们已经踩着一地乌黑的尸体
攻击到到岁月最深处
中年的天空
矸石山、井架、办公楼
太阳直射煤炭工业史中的部分章节
矿墙之外是原野,披头散发的雄狮拉着木犁
掀开一望无际的苍茫。我怀揣积攒一天的
阳光,乘上大罐,准备到地心深处
用生命里八小时的黑暗,去兑换生活中
闪光的银币。一个底层小人物的梦想
是改变地心秩序的原始力量
快要下罐了,我伸头张望
只见中年的天空突然一下长高了八百米
喉管内冒出的蓝烟
大罐升上地面
无数的凝固火焰被矿车载着冲出地平线
终于见天了,它们遍体的泪水刚涌出
就被寒风冻成乌黑的化石。肌体表面落满
的秋霜,又为它们穿上温暖的保鲜膜
好多日子,我一开着车头上
用销链,将上井的矿车糖葫芦般地
串在一起,拉至煤仓里呕吐干净
然后再把饥饿的它们拽回喂饱
年复一年,愚蠢的心被逐渐打磨,烘烤
撞击,脱掉表面的层层铁锈,石灰
产生了些许温暖的炊烟,像是已被热血点燃
冬天的淮北平原上
我追着一缕从自己的喉管内冒出的蓝烟
梦见冰川一片片焦糊
从负千米地心直至地表
无数钢铁的轮轴滚滚向前
一条绵亘的皮带,托着时间的远
岁月的黑、历史的深,向上开拔
时空是敛翅的一亿只乌鸦,重新起飞
一亿块上升的黑化石中必有
一块与我的心跳近似
还有一块与我的理想相同
听命于血脉中深埋的那道鲜血电流,皮带飞逝
轰隆隆的声音象雷霆开会
但屏住气息,仍能听清
它们内心深处的大梦与私语
口含焦虑的火焰
它们 梦见了森林与泥沼
梦见了发电厂和炼钢炉
梦见了黑夜一米米缩小
冰川一片片焦糊,就这么梦下去
快抵达地面时
它们再也梦不见黑夜与冬天
剖腹产
采煤机坏了,工作面迎头的煤壁
挺着孕妇似的大肚子,怎么也分娩
不出黑胖的小子。体内的瓦斯像是它的疼痛
它的焦虑,透过牙缝丝丝地往外冒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八百米地心深处上演了一次围城
俺们的衣食父母被困了个严严实实
领导的脚跺得打铁的气锤一样响
我果断地拿起镐尖,在煤壁凸起的最高海拔处
狠划一下,给它来个痛快淋漓的剖腹产
黑孩子诞生之处
地心的黎明分娩得猝不及防
井 架
头顶苍穹 ,背靠矿山
高耸入云的井架
隐藏到了偎依的那片湛蓝里
它用一双钢铁的巨掌
恣意地揉搓着晚秋的寂寞和惆怅
脚踏地心的井架,在它的膝关节里有一种
跨越时空的痛 ,它的每次深呼吸
都带来大片的煤潮和亘古的气息
它的脉搏已和大地的脉搏连成一体
大地的心跳就是它的心跳
在四周大树和禾苗的包围下
钢铁的井架已逐渐变绿
并悄然向高处拔节
高大的井架在远处斜阳之外
某个黄昏的小憩中,它突然梦见了自己映到
塌陷湖中的男人一样挺拔的倒影
受潮的闪电
槐花翻山越岭,成堆的蜜蜂
像解放的大军 一夜之间
占领平原乡镇,远方的山尖融化了半截
春天碧绿的纤指拨开了茂密的树丛
露出了湖蓝色的井架
运煤的卡车黑色甲壳虫般地,爬上盘山公路
临近几十个县的火电站都学着蜜蜂
嗡嗡地鸣叫着,吵醒一个矿工睡眠里的深刻
我吃过晚饭、背上矿灯、带上矿帽
穿上矿服,宛如一截受潮的闪电
悄悄地潜入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