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寻秋

立秋之后，随着一场又一场的秋雨，秋，便来到了沂蒙。

秋天应该是自立秋开始的吧，之后便是处暑、白露，然后再是秋分、寒露、霜降，每一个日子都是极美的，每一个节气都美得惊艳，每一个日子都美得惊心动魄。天空更加湛蓝而高远。蓝蓝的天空，那些飘飞的云朵，一会像群羊，一会像奔马，一会像河流，一会又像山川。静静地立在秋日下，还会听到成熟的瓜果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一阵阵南飞大雁的鸣叫声里，让你更加体会出“秋深露重天渐寒，云淡风清夜更深”的意境来。那清晨田野中白色的露珠，黄昏园林里青落叶，一日日、一时时地在诉说着秋天不可言说的美好。我不知道有多少形容词在描绘着秋的美丽：金色的，美丽的，凉爽的；寥廓的，忧郁的，成熟的；一丛金黄、一丛火红；秋意深浓、秋兰飘香；丹枫迎秋、枫林如火……秋天，是有声、有色、有味的，是用来听的、用来看的，更是用来品的。

秋天是有声音的。秋声，在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里，在杜甫《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里，在叶绍翁《夜书所见》“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里，在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里，在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里，还在许浑《咸阳城东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里，但更多在宋朝词人蒋捷《声声慢》的“秋声”里：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

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短短的一首词里，却用了整整十个“声”——风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真是令人感受到秋天不仅是有声的，更是有节奏的。这些秋声，这些节奏，让我们感受到秋的万千美好。

其实，秋声，在秋夜露浓时蝈蝈清脆响亮的鸣叫里。听，那长短不一、此落彼起的鸣唱让夜更深，让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秋声，还在宋玉《九辩》“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里，看，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在白云悠悠秋风细细的天空，一群南飞的大雁列队飞翔，一声又一声苍鸣，缓缓掠过时空，清远流美的回响在岁月的深处，连同战国楚•宋玉《九辩》里“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里大雁一起，规规整整地飞翔在我的心田；而汉•刘彻《秋风辞》里一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我似乎清清楚楚地听到岁月深处露珠被轻轻摇落的声音，一下一下，清脆而渺远着。

秋天是有颜色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是范仲淹《苏幕遮》里多彩飘渺的秋天；“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是黄庭坚《念奴娇》里秋雨洗过碧水青山里一抹彩虹挂中天的秋天；“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是柳永的《八声甘州》傍晚秋雨里忧伤着的秋色；“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是秦观《秋日》里宁静的心情和恬淡的胸襟；“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是白朴的《天净沙·秋》无限壮美的秋色；“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李璟《浣溪沙》“字字佳，含秋思极妙” “泪因恨洒，恨依泪倾”“愁上心头”的浓浓的家国情仇；“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是杜牧《秋夕》的一份美妙愉悦；是刘禹锡“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般层次分明的秋色；但最能寻到秋色的，当属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那山路、那人家、那白云、那红叶，无不为我们构画出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展现出一幅妙不可言的山林秋色图。那夕晖晚照下，枫叶流丹，层林如染，真是满山支锦，如烁彩霞，比江南二月的春花还要火红艳丽。那秋天的霜叶，让一代又一代人感受到了比春天更有生命力生机勃勃的秋天。其实，秋天不仅仅是在古老的诗词里，更在如画的山河岁月里，在挂满果实的枝头上，在女孩子飞扬的裙裾里，在老人宁静慈祥的眼眸里……

秋天是有味道的。“风流直欲占秋光，叶底深藏粟蕊黄。共道幽香闻十里，绝知芳誉豆千乡” 、“微云澹澹碧天空，丛桂香生细细风”是洪迈《桂花》和沈之琰《西湖》里淡淡桂花的香味；是“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山色浅深随夕照，江流日夜变秋声”里的无限愁绪。无论多少次阅读，每一次都会生发出永恒的情思，还会生出发刹那的感动，又新鲜又古老，又简单又厚实，那些轻愁如烟般丝丝灵缕缕地萦绕在心头，那日夜流逝的岁月如“啾啾”的秋声，如烈烈的秋色，如平静而隽永的秋水。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喜欢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第一次读这首诗时，我忽然觉得，那时那刻，那情那景，那夜半无眠时悠扬的钟声一下下撞击着的那颗孤寂灵魂的就是我啊，苍凉、感动，他乡遇故知的温暖和懂得都在那一刻涌现。而这种有声有色、有情有景、情景交融、动静结合意境创造着的诗词里，是最能寻找到秋天的感觉和秋天的踪迹。

其实，秋天在古老的诗歌里，在远古的岁月里，在那蓝天的明净高爽里，在白云的浅淡悠闲里，在那金风乍起、白露初零的神韵里，在我目极所触的每一寸时空里。

这样的季节里，在五谷飘香的秋风里到乡村走走，随处都是丰收的景象：翻着金色波浪的稻谷；挂满山坡沟壑火红的柿子；那红彤彤的苹果、紫莹莹的葡萄、脆而香甜的蜜桃，那笑开了口、饱满的板栗……；其实，这时城市的秋色也不逊色：马路两边各色树林如春花般姹紫嫣红，即使同一棵树，树梢与中间不同，向朝与背阴不同，世间万物，从没有像这个季节一样浓烈，从没有像这个季节般色彩斑斓，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大地如油画般美丽。这样的季节，无须到更远的远方，到市政府门前走一走就好，片红枫，朝阳里红得美艳，晴空里红得端讲庄，夕阳夕照的时候，红彤彤的如烟似霞，如同童话里的故事，似乎一脚踏进去，就会穿越时空，到了你无法想像的童话世界……每次看过去，仅一眼，便会醉了许久许久。

如果实不忍不住，这样的季节里，到山上走一走，不用名山大川，随便的一个小山坡，每一脚 踏下去，都会有如花般的秋叶；每一眼望过去，都有如烟的轻愁，一不小心“吱”的一声，不远处的树林里，惊飞的秋鸟会直冲云端，那高远的天空里，一抹鸣叫摇满山的秋色。

这样的季节，即使哪里也不去，书看累了，偶然走到阳台抬头看一看天空，清晨的旭日与黄昏的彩霞，都与别时大有不同，一天时光里，白天与夜晚又有不同——有温暖的日光，又有凉爽的清风；其实，变化最大的当是天空和云彩，那明亮着的天空，渐渐加深了蓝色的调子，云更高、更白，飘动的时候仿佛带着轻微的风。那仰天走过的一对母女，是不是对正在飘过的一片云里找到了一只奔跑的小鹿、静谧的荷花……若是到了夜晚，那更是如欧阳子《秋声赋》中问童子答中的美妙：“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秋色最浓，秋月最明，秋声最美，秋景最好。读过郁达夫《故都的秋》的人一定会记得他在文章末尾里的话：“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可见郁达夫有多热爱这美丽的秋色；而扬州八怪之首的清代书画家金农在他的《雨后修篁图》上题道：“雨后修篁分外青，萧萧如在过溪亭。世间都是无情物，只有秋声最好听。”这月去星明，虫鸣又起的秋夜的歌者，让人到中年的我懂得，无论怎样寻找，这亘古不变的秋天，就是我童年田园记忆里的那个秋，就是我沂蒙山坳里瓜果飘香的秋，更是那个唐朝山僧在山上看到落叶知秋的那一个秋。

无论岁月怎样改变，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沂蒙的秋天就这样辽阔的站在那里，如同常读常新的古典诗词，如同树木、山野、风尘一样真实。然而，无法追寻的，不仅仅是岁月的脚步，还有逝去亲人的背影和先人们散落在山乡小路上那一串串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