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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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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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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斗蛛》

 

斗蛛,我小时最喜欢玩的一样游戏。

斗蛛,就是拿蜘蛛打架。我们经常看到斗牛、斗狗、斗鸡、斗蟋蟀……而斗蛛者似乎不多。这可能是世界上蜘蛛种类很多,会打架且愿意被人类玩耍的却不多;也可能是蜘蛛模样丑陋,又多含巨毒,名声不好,让人畏惧。与之相对应,流传下来的斗蛛诗文也少,较为人知的是明代袁宏道的《斗蛛》。袁公文笔传神,寥寥四百字就将斗蛛情趣跃然纸上。

然而,细细揣摩袁公《斗蛛》一文,其描述的蜘蛛与我小时把玩的蜘蛛似有极大不同。质疑有三:一是打架的蜘蛛性别不同。袁宏道说,蜘蛛打架宜雌不宜雄,雄遇敌则走”。在我的记忆中,善打架的均是公蛛。二是栖息场地不同。我们捕捉时,多在野外灌木林间的叶片上,并非“蛛多在壁阴及案板下,网止数经无纬”。三是我玩的蜘蛛打架不似他之描绘“胜者以丝缚敌,至死方止”。于是想,袁宏道介绍的斗蛛或许不是我儿时玩的蜘蛛同类,感叹大千世界物种纷呈。又再想,既然我之斗蛛与袁公记述不同,也就别有趣味。于是,捉笔也写《斗蛛》,不欲与袁公斗文之奇巧,谨在给读者领略别样意趣。

 

小时,住在海南文昌县城近郊。那是一个温热湿润的地方。那时很多地方未被开发,村落间是大片大片的灌木丛林。农民们也少用化肥农药,菜蔬草木润泽。很适宜人生活,也适宜虫子生长。蜘蛛自然是很多的。有的大如爬虫,有的小如蝼蚁;颜色也各不同,有金黄的,粉红的,褐色的,灰白的。走在乡间小路,常常会突然瞥见树上挂着个大大的蜘蛛网,上面趴着一只健硕的蜘蛛。有时,还能观赏到蜘蛛如何网住苍蝇蚊虫蜂蝶,进而将它们生呑活吃的大戏。

我们玩的蜘蛛叫“斯巴斗”(海南话谐音)。学名叫什么谁也叫不上来。那是蜘蛛大类中的“小不点”。仅比米粒稍大,其貌真的不扬,甚至有点猥琐。它们公母有异,母蛛通体粉红,身躯短胖,腿短,不打架;公蛛则多呈黑或墨绿色,体细腿长,尤其前腿长长的,很粗壮。公蛛相遇必撕斗,它们的长腿就是最重要的利器。

斯巴斗不似一般的蜘蛛喜欢结网。它们也吐丝,但那是为其筑巢而吐。它们的巢多在灌木的叶片上,是将两张叶片以丝粘合。那是一间简陋而奇巧的“居室”。两片本无关联的叶片被斯巴斗所吐的丝牢牢地粘在一起。这种粘合不是紧贴,而是留有半厘米左右的空隙。斯巴斗就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隙里。我惊叹斯巴斗的奇思妙想,它们的居室尽管简单,却完全“顺势而为”:藏匿于繁茂枝叶间,不怕雨,也不怕风,沐浴晨风晓露,汲取天地之精华。以现在的说法,便是符合了现代建筑大师推崇的“绿色、环保、健康”理念。

寻捕斯巴斗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过程。春天或夏日晌午,邀一二玩伴,钻进稠密的灌木丛,仿佛就进入了一个神秘世界。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阳光已不由分说地穿过树叶藤蔓投射进来,灌木叶上残留的露珠折射着斑驳的光影。小生物们苏醒了,蝉儿开始鸣叫,蜂儿飞落野花采蜜,毛毛虫悠闲地散步。偶尔,树丛中会突然爬出一只蜈蚣。我们小心翼翼地搜索,眼睛犹如雷达扫描。近处一株野竹进入我的视线,其修长的叶片有两片粘合在一起,赶紧摘下,撕开叶片。切!是一只裹在丝里的虫蛹。再锁定不远处的山妮树,似也有几片重叠的叶片。近前一看,唉!又是假象。也不知是什么虫子吐了丝将叶片儿粘在一起,现在已是虫去巢空。实践告诉我,斯巴斗喜欢将巢做在不大不小又比较厚实的叶片上。于是,将扫瞄的重点放在这里。此时耐心是关键。一般而言,一天下来,总会有收获。徘徊此间,享受的不仅仅是捕获斯巴斗,也在于与大自然肤肌亲密接触。

斯巴斗的捕捉技巧颇有讲究。当感觉可能有“猎物”的叶片,得悄悄地将眼睛凑近,透过叶片的缝隙去辨认。斯巴斗有独居的,也有夫妻共居的。独居者有公也有母。因叶片空隙小,辨认公母是很难的。因此,一旦确定是斯巴斗,就必须实施抓捕。屏住气息,轻轻地将叶片摘下。斯巴斗是非常敏锐机灵的生灵,感到威胁逼近会马上逃逸。一些玩伴性情急,又不善摘叶,往往用双掌捂住,粗暴地扯断叶片。因手掌儿小,或拿捏不准,直接的结果或许就伤害到了斯巴斗,让它少胳膊短腿,甚至魂断瞬间!遇到这种情况,是让人很失望与气恼的。

摘下藏有斯巴斗的叶片后,得赶紧找一无杂草处的空旷地,慢慢地撕开叶片。叶片打开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情景可能会如此激发你的情绪变化:是母的,失望;是公的,高兴;如是一只健硕的公的斯巴斗,那会激动得大叫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导引斯巴斗进入为它准备的盒子——斯巴斗的捕捉便算大功告成!

回到家,天色已晚。在妈妈的催促下,吃饭洗澡。整个晚上心里都惦记着斯巴斗。临睡前打开盒子瞅一瞅,想像着明天的斯巴斗大战。

 

小学时,几乎所有的男生都玩斯巴斗。上午课间操后的短暂时间是最有趣的。同学们几人一堆,或聊天,或玩耍。耍斯巴斗就是主要的一项游戏。

游戏的程序是这样:摘一片手掌大小的树叶,用衣袖将上面的露水或灰尘抹去。叶片可平展,也可对折成一个拱形空间,以做斯巴斗打斗的擂台。一般而言,斯巴斗喜欢在偏暗的环境下打架。所以,我们多是将叶片对折成拱形,再将斯巴斗放进去。然后,大家头挨着头脸对着脸凑近观看。

斗蛛开始了。两只斯巴斗跳上树叶,开始悠闲地用爪抹脸、伸腰,一旦看见对方,立刻匍匐,紧盯对方,贴着地慢慢向前挪动。那张开的前腿,就像斗牛的两角,又如人类相扑对峙时的模样。对峙的时间可长可短,打斗的场面亦多种多样:有装模作样的,双方都无打斗意向,只是相互挑逗一下,就各自开溜;有害怕逃跑的,双方还没肢体接触,一方就逃之夭夭;有死磕的,双方互不相让,血战到底;有以小胜大的,那看似羸弱瘦小的斯巴斗,却将个子比自己大好多的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后两种的打斗是我们最爱看的。

死磕的场面可谓惊心动魄。两只势均力敌的斯巴斗,开始气定神闲,继而都张牙舞爪,最后就缠斗不休。缠斗时彼此挺起身子,脸对着脸,爪对着爪,抱成一团撕咬、翻滚,直到一方断胳膊断腿,或者命休哀哉!以小胜大的场面则别有趣味。明明看着它个头小,明明想着它力气不如人家,却凭着大无畏精神及巧妙战术,或寻隙攻击,或绝不退让,最终战胜敌手。围观的我们会随着战局的变化,一会惊叹,一会欢呼。而斯巴斗的拥有者,赢者会兴高采烈,输者会垂头丧气,斯巴斗被战死者则痛心或气急败坏!

因为如此,谁要拥有一只强悍的斯巴斗,就会骄傲地昂首挺胸。也因为如此,我们都想拥有一只厉害的斯巴斗。

记忆中,我是曾拥有过一只厉害的斯巴斗的。那是在路边捕获的。傍晚时分,放学回家路过桑树林。正是初夏,桑椹子已长出来,一树树地挂着煞是好看。蓦地,我看见一片桑叶上蹲伏着一只斯巴斗。墨绿色,没多大。或许是发现了我,转眼间便不见。我蹑手蹑脚靠近,轻轻地翻转桑叶,终于发现了它的巢。那是隐藏于茂密叶片中的两片粘合的桑叶。当时,身上恰巧带了把小刀。于是轻轻地将桑叶从柄部割断,脱下帽子将叶片收进去。回到家迅速将斯巴斗放进了一个火柴盒里。

哈,这真是一只了不起的斯巴斗!它的个儿比一般的斯巴斗小一些,战斗力却让我与小伙伴们惊诧不已。它无惧任何对手。每逢打斗,会立刻匍匐在地,张开前腿,翘起肚子,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地挪动着身子,然后骤然猛扑,咬住对方。那架势让一些弱小的敌手见了就跑,另外一些轻敌者、傲慢者、不知天高地厚者,都纷纷败在它的脚下。玩伴阿军也有一只让他骄傲的斯巴斗,个大体硕,称雄一时。他信心满满地跑来与我比斗。他的斯巴斗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见到了敌手仍悠闲地捋须抹脸。没料想我那只斯巴斗一上来就是闪电式进攻。一扑,二扑,再扑,没几个回合,就咬断了对手的一只腿,使它狼狈逃窜!父亲给我讲过一个《促织》的聊斋故事,说一个叫成名的老实人,因官差捉蟋蟀变得穷困潦倒,又因进贡蟋蟀而致富。他进贡的蟋蟀是他儿子的魂魄幻化,因为“异常勇猛”与“以小胜大”而得到皇帝的喜爱。我的这只斯巴斗也是“异常勇猛”与“以小胜大”的,难道冥冥之中也是某种奇幻力量的化身么?

斯巴斗不但勇猛好斗,还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存能力。那时,同学们装斯巴斗的盒子多是雪花膏或万金油盒,也有用火柴盒的。装斯巴斗的盒子里要放一二片柚叶。据说这样可让斯巴斗更有精神,寿命更长一些。以我们的经验,捕获后的斯巴斗一般寿命在十天左右。期间,要时不时给它喂食花朵上的露水。一直到现在,一个疑问仍然没得到解答,那便是“住”在密闭的雪花膏或万金油盒里的斯巴斗,既缺氧气又不吃东西怎么能活这么久?而且一放出来还有力气打架。斯巴斗不可思议的生命力让我们惊叹!

我那只威猛的斯巴斗生命尤其顽强。它伴随了我大概两周左右的时光,带给我的快乐至今难忘。

 

因玩斯巴斗,我收获了满满的快乐,也收获了难得的友谊。其中,以阿焕跟我关系最好。

阿焕与我同班,家住学校旁边的水涯村。他的父亲是汽车修理工,与我父亲是同事。阿焕邀请我上他家玩,我也非常高兴去他家。因为他家周边就是一片片的灌木丛,正好捉斯巴斗。

阿焕捉斯巴斗的运气比我好,经常捉到大的斯巴斗。我们常因捉到喜欢的斯巴斗而开心,偶尔也为自己的斯巴斗争强好胜闹别扭。阿焕还是很大方的,有时会将他捉到的斯巴斗送给我。聪明的阿焕还很有创意地用花瓣汁喂养斯巴斗。那是一种叫不上名、外形如长颈喇叭的红花。我们常将花瓣与花萼剥离,从花瓣的底部吸吮甜甜的汁液。阿焕说,斯巴斗饮花汁更会打架。除了玩斯巴阿焕还教我认识了许多其他小生物,比如那些趴在龙眼树上长着个大象鼻子的龙眼鸡,比如通体绿的金龟子,比如会叫的知了……常常,我们在灌木林中一玩就是大半天。累了渴了,便跑到他家吃“饭暗”。“饭暗”是海南话的谐音,便是煮饭时舀出来再放凉了的米汤。吃“饭暗”是海南乡下的生活习惯。大热天,吃下二瓢“饭暗”,既解渴,又长精神。

秋天到了,阿焕家的荔枝熟了,他慷慨地请我摘荔枝。所以,每逢周末,我经常去阿焕家。既捉了斯巴斗,又解了馋。

初中时,随着父亲调动工作,我转了学,去了府城。那里少了大片大片的灌木丛,也就少了斯巴斗。长大了,玩耍的心收了,但斯巴斗却是忘不了的,包括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后来,与阿焕通过几封信。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去了广州,就断了来往。

一晃几十年过去,我们已年近花甲。前几年,终下决心,去了一趟文昌。阿焕家还在水涯村,老屋已翻盖。高大的屋檐,宽阔的院子,今非昔比了。周围的灌木已是稀稀落落,建起了许多房子。他父亲前几年已经过世。阿焕不显老,性情依然豪爽。老同学见面,唏嘘不已。讲起童年趣事,依然清晰。说话间,忽见几个小童手里抓着电动枪在追逐。阿焕告诉我,是邻家的孩子。

“他们玩斯巴斗吗?”我问。

 “现在的孩子哪还玩斯巴斗啊,玩高科技!”阿焕说,电脑、手机、电动玩具是孩子们的最爱。我突然有点怅惘。生活好了,孩子们的玩具是丰富了,却少了那份自然本真的乐趣,少了与大自然的亲密拥抱。这,是幸福还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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