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园子

一个人的园子（一）

2017年，我们搬进了位于河畔的新居，一座出繁入静的所在。房子面积不大，尚能满足一家人的基本生活需求，相比大户型，至少打理起来省事，这样想来颇能安慰自己，当然还可以节省一大笔购房开销，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实话说出来既不能取悦听者，也不能安慰自己，不说也罢。

梦寐以求的其实是座带小院的房子，如我记忆中的乡下老宅那般模样就好，非独我自己，大概这也是我们这一代许许多多新城市人的执念。院内墙外可植花果之木，春日赏花秋来食果，兼顾了美学与经济。夏日傍晚则置一桌于院内，一家人团团围坐，吃饭，饭后聊会儿天，说庄稼的长势，今年的收成，抽空训诫几声捣蛋的娃……直到月亮挂上中天。

月亮挂上中天的时候，年少的我总会有短暂的失语。天幕上的蓝此刻呈现最高的密度，衬托着一轮皎皎月，如瀑倾泻的月华最具修饰作用，抚慰着农人一天的辛劳，托举着山村小院的梦想与静谧。

其实彼时的我喜欢更上层楼，无比羡慕城市繁华便利的生活，总想着摆脱繁重的农活与脏乱的农村。等我们踩着父母甚至祖父母的肩头入住城市的高楼，生活起居一下子变得高高在上，得以时常俯瞰低处。地面的风景变换了姿势，高大的树木矮小下去，甚至连东郊那座人们口中的小山对这片高楼都呈现出仰望的姿态。然而新鲜感并不长久，悬空感与日俱增，没有根基的生活，梦里都会有坠落的窒息感，仿佛失却了土地的植物，蔫头耷脑的。

于是开始认认真真地想念脚踏实地的农家小院生活，那院落里时常洒满明亮的阳光，月光也澄澈，带着草木的芳香，雨水不定时光顾，花木们一门心思地旺盛生长，含着阳光雨露的鸟鸣虫声，在心尖尖上啄出漂亮的音符。最难忘的是那院落里的人来人往，漾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

想到阳光和烟火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抽搐，会想起一句话：生活在眼光底下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啊。我总觉得那才是一种更接近人生真实的生活。淌着汗水在阳光底下忙碌农活的人们，是我曾经真实生活过的祖父祖母，是我曾经健壮的父亲母亲，是我爱了就放声笑痛了就纵声哭的童年。如今的我，轻飘飘地穿梭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这里就连阳光都照不透，风也穿不透，阴影面积过于庞大，于是在我的心底始终悬了一个黑洞洞的念想。与阳台上的花草们同病相怜，一再削减生命的欲望与冲动，终究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无奈守着日渐萎顿的生活。

真正安慰到我的是小区西侧有一座蛮大的河畔公园。有多大呢，这么说吧，河有多长，公园就有多大。这样说显得过于夸张，就说我时常用脚步丈量过的这一方天地吧。出小区西门，横陈五十余米的大河东岸，向南三里有余，向北三里有余，都是人工绿化和自然风貌结合得很是不错的河畔湿地公园。一带清亮的水，一岸葱郁的林，再加上四季变换的花草景物，给予喜爱自然却又囿于城市的我足够多的慰藉。对岸风景也不错，但因为安插了一座热热闹闹的体育公园、一座大型游乐场，人工气息更显浓郁，人类活动更加频密。一水之隔的两岸，形成静幽与繁华的明显对照，我的散步范围基本上囿于小区西侧河东岸南北五六里长的幽静区域。

慰藉是真实的，遗憾也是真实的——公园再大再美终究不属于自己，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打造利用。我一边享受着河畔公园带来的诸多美好，一边在心底里勾勒着专属于自己的退休后的小院生活。不知不觉已近天命之年，蓦然回首，从童年到中年，这颗心似乎始终生活在别处。想想好笑，却也不以为然，活着就会有梦，梦想就如山村小院的月华，将现实生活托举到一个辛劳暂时不忍触及的高度。

一场不期而来的大病把按部就班的生活彻底搅乱，不得不停下奔波劳碌的脚步，辗转于各大城市求医问药，穿梭在陌生喧嚣的人群中凄凄惶惶于自己多舛的命运，哪里还顾得上挑剔园子，勾勒未来。术后，是一个漫长的冬季，命运的绳索拽着我走向萧索。能够出门行动后，一抬脚就去了河畔公园，公园空旷静幽，偶尔几声尖锐的鸟鸣。园子还未从严冬里醒来。

定定地眺望着周遭熟悉的风景，曾经葱郁的园子转眼间空空荡荡啊。原以为遥不可及的生命尽头竟然就像这巨石裸露，横亘眼前，生命将去往何处？是化作泥土滋养草木还是顺河而下漂向大海？又有什么不同呢？终究是青烟一缕，无影无踪。可是谁来告诉我，我该如何安置那些爱着的念着的不忍舍弃的以及从未想过放手的？就这样，术后的我终日流连在河畔公园，独自徘徊于林间小径，时而痛苦时而无奈，最终陷入深冷的孤独——人生终究是一个人走呢。失去不可挽回，生命注定萧瑟与寂灭。

下雪了。先是零零散散，几朵细小的冰凉次第吻上脸颊。渐渐的，天地间只剩下舞动的白。园子里空无一人，除了我。薄雪上的脚印是我的，空气中微弱的人类气息也是我的，这是我一个人的园子呢，我伸出手臂，可以拥抱一棵赤裸的树，拥抱这方天与地。这种感觉原是美好的，是我欢喜的，然而人生走到此番境遇，到底是孤冷胜出。孤冷是命运之神抛出的恶意之果还是善意的提醒？深陷局中的人怎么都想不明白。直到倦意袭来，不得不停止一切思考，只倚着一棵杉树，静静地眺望着大河对岸，滨河马路上车来车往，忙碌的世界依然转个不停。

春天的到来总是浩浩荡荡，即便最守旧的人儿也不能无动于衷。春风吸引着我更多次地奔向河畔园子，园子里忽然多出许多人，最幽深的小径都传出笑声欢语。我一个人默默走着，忍受着自然万物的生命跃动。那些轰轰烈烈的美好，带着暖意，猝不及防就钻进了我潮湿的心底。

所有的生命终有所止，没有一成不变的守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谁的园子并不重要啊，重要的是这一刻的真切感受，你感受到的才是你人生最真实的拥有，落寞也好，欢愉也罢，都是丰富生命的体验，就如园子长在心底，任谁都夺不走。

术后转眼五年过去了，生命在跌跌撞撞中继续向前，那些夜不能寐的痛终究被川流不息的时光冲淡。我什么都没有战胜，也不想说悟到什么，在能够感受到的时候尽情享受生命给予我的片刻欢愉，如此罢了。如同在失去的旅途中造一座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花园，便是心中有风景，随处皆美好。行走在一个人的园子里，不知不觉间便松开了紧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