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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满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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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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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龙勃罗梭

 

犹豫很久,我还是迈向了九江的房间。他是我的小舅子,但我推门时很虔诚,就像在推一扇通往上帝居所的门那样虔诚。

那是一间昏暗的房间。淡淡的水汽和长年的灰尘和在一起,让窗玻璃变得朦胧灰色的窗帘胡乱地在冷风里飘着靠墙的地方有张一米五的床,除此外,房内再无可以称之为家具的东西。屋里也没有灯光,我借着从窗口斜射进来暮日的光,小心翼翼地摸进去,还没到床沿,脚底下便响起细碎的声音。凭直觉,那是一种粘液。我皱着眉,打开手机电筒,一地的浓痰,破碎地摆布其中。这样,我不得不像排雷兵一样,小心接下来的步子。

在想,他会因为用这样的浓痰迎接我感到惭愧吗?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约莫十秒钟,我终于看清他白皙的手臂,还有枕在手臂上白皙的脸。它们是这个房间的亮点。

“姐夫,坐。”他稍微挪动身体,想坐起来但最终放弃。那情形,就像计划挣扎着起来的病人一样。

“大过年的,大家都在客厅,起来坐坐吧。”我对他的颓废感到费解。

“不想看到他!”

“他?”

“是的,他。我爸。”

和妻结婚不久,自然地,对岳父的了解,也是极有限的。但从口中,也有了初步的印象:年轻时因为拮据,妻子离家出走。事后想想,这样活下去,到底不是办法,总该让孩子们以后过上好生活,于是选择了去达城务工。至于女儿呢,抱养给人家,儿子也暂且留给村里相好的人家他先去了建筑工地,但个子小,不受欢迎。后来就选择了送货的工作。人们提到他,总是那样一句话:喔,那个棒棒。每天凌晨三点,“那个棒棒”便要摸黑去菜市,照着手里的单子,为客户采购需要的食材。采购完毕,还需佝偻着腰,将这些货物背到主顾的店里。在地势上,达城挨近重庆,所以,在这里做送货的工作,无疑是艰难的——要面对肩上和路途的双重考验。

“你看,你爸刚五十,但腰弯得像八十岁的老人。”我将手搭在的肩上。

不是不懂他的苦但我们是天生的仇人,聊不到一!”他起身,将头越过我,又向地上吐了口痰。

“怎样仇法比如我,小时管我严厉,后来仍觉得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那你有没有被狠心扔在农村?像扔一只狗?”他问我。

“那倒是没有……”

“但我就是那只狗。我在农村单独过了十三年!没人知道我怎么过来的。他将双手枕在头下,直直地看着微白的天花板

“他大概有苦衷。”

“苦衷就是,我是累赘,不如扔,一个人城里过好日子喽。”

“总不是这样,他老早就计划在城里为你买房。这些年,他为你攒了不少钱。”我否定了他的看法。

“我不需要这些。你不知道那种日子,”,他顿了顿,“今天在这家吃饭,明天就睡在家屋檐下,看见狗都嫌我碍眼。他给那些养我的人钱那些人把钱给自己的娃,把我当叫花子看,当苦力使。所以,我恨他和那儿所有的人。”

说的那种经历,简而言之,便是吃百家饭。这样的经历,我倒没有。我也没有孩子,也无法从孩子的角度,去体会他的感受。但我知道,那过去的十三年,对他来说,简直是令人咬牙切齿的梦魇,那些梦魇,最终带给他的,是挥之不去的恨。所以,在人生的最初十三年里,他慢慢变成那个村的魔鬼。偷鸡啦,半夜把人家的牲畜门给打开啦,或者用石头,把人家的狗给打伤啦……等到后来有了力气,打断过几个长辈的肋骨。十三岁后,整个村子,怒吼着将他逐了出去。这时岳父大约意识到那十三年的失职,将他接到了达城。上学自然是晚了,因为一方面儿子压根没这个打算。另一方面,城里的孩子金贵,又怕他弄伤人家,付不起医药费。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总要向前看。毕竟,这辈子还长,总不至于这样恨过下去。”我去窗边,把窗帘彻底拉开。

“拉上,冷!”

“但你看外边,多好的日子。”窗后的小山上,一片绿意。

“再好的生活都和我无关。”他掀了被子,光着脚从床上跳下,然后将窗帘唰地拉上,屋里更黑了。

“即便不考虑别人,也得为自己着想,就我的经验,若要过好日子,踏踏实实地,总会好起来。”

“姐夫,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一样,有工作,有家庭。但没有谁规定,所有人就该按照你的生活过。我有圈子,有兄弟,有挣钱的办法。”

我倒是知道他所谓的生活。兄弟啦、圈子啦、挣钱的途径啦,无非是偷鸡摸狗的做派。就在来达城之前,在电话里已经了解到他最新一次的丰功伟绩,那就是用钢管把另一个混混的头给敲破了。再往前,又因为偷车未遂,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反正整天就是敲头和被敲头的那档子事。

“打打杀杀的日子,总体来说,是不归路。不用我说,每一次犯事,从派出所领你出来,或者给人家付医药费的,那都是你爸呀。如果哪一天,你爸彻底放弃你,你要面对的,恐怕是监狱了。”

说到这里,我开始想,我们的对话还要不要继续。就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火爆性子,完全可以在毫无征兆的境况下,从床上跳起来把我的头也好生敲打一顿岳父大概也是极为担心这点,一方面,他期望我这个读过几天书的女婿,能凭一张舌头,挽救无药可救的儿子。另一方面,又担心,我会同他有同样的遭遇,那就是被儿子抡起啤酒瓶,在头上爽快地来一次袭击。所以,中途,他在门口小心地走了几回。而在我呢,事情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以失败者的身份收场了。离开房间时,我在他的肩头用力的拍了几下,然后起身离开。当我依旧如排雷兵小心迈出门时,不得不接连的摇头。面对妻和岳父期望的眼神,我只有叹气,那情形,就像无能为力的医生从重症病房出来一样。我向他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子的问题,实在是我无能为力的事。

 

 

妻是自小被岳父抱给另外的人家抚养的,所以用她的话说,再看见所谓的生父,心里竟然没有半点感情。就像面对陌生人一样。没有爱,也没有恨,那是一种怪怪的感觉。至于九江,则在我们心里留下了令人厌恶和后怕的印象。这样,回到江城后的几年里我们再未回过达城。我嘱咐妻,唯有如此,才能和九江彻底断绝联系。妻很赞同地点头,但稍后,又向我道出担忧。

“说到底,仍是一家人,总要见面。”她说。

“再见面他是脑子病的人。”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但我担心,总有一天,他会拜访我们家。”妻忧心忡忡地说。

“那我就要郑重警告你,江城不欢迎他,这儿没有所谓的姐夫和姐姐。”

妻不置可否,只是犹豫地看我。那眼神好像在说,等着瞧吧,爱敲脑袋的家伙迟早会敲到江城来的。这让我不得不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将来做准备就是从那时开始,已经有了打算——就像面临敌人攻势到来之前,我已经开始铸造防御体系了。

不用说,九江就是一片乌云,按照妻的预估,这片乌云会试图向江城靠近。不过还好,江城同达城相距六百公里,我有点怀疑,这片乌云有没有能力横冲直撞六百里来遮挡我头顶的阳光,所以我们渐渐忘记了九江。我们过着大部分城市夫妻固有的生活早早起床,各自洗漱。像奔赴战场一样,慌忙出门,然后汇入匆匆的车流。晚饭之后,如果时间尚早,我们便去江边散步,或者去超市采购未来一周的物品。至于孩子,倒是长久地在我们计划中。但这种计划,总是不那么坚定。我们周遭,同龄人,大部分都有了孩子,那种携手嬉戏,或者驾车去景区的景象,也着实让我们羡慕了好一阵子。但都市生活又给了我们许多不确定性。奶粉啦、尿布啦、吵夜啦、上学啦、兴趣班啦……我们很怀疑有足够的能力对付那些困难。再者,眼下虽然我们感情热络,但指不定有了孩子,就自然有了间隙,分崩离析的事,也不敢说不会发生。

一个孩子,缺少父亲,或者缺少母亲,都是无法想象的事。更残酷地,却是同时失去。就像九江,在缺少父亲母亲的日子的十三年里,独自长大。而妻也在那个时候被抱养给其他人,即便由单身的养父抚养,同样也是自小失去亲生父母的庇佑,所以,我也怀疑她能否有能力做合格的母亲。每次提到亲生父母,她的眼里满是落寞,生活带来的镇痛,简直是致命的。所以,在没有足够的准备下,我们打算依旧这样过下去。换句话说,我们在为未来的生活,做足够的蓄力。两个人的家,像极了在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只要能保证铁轨上没有恶作剧的人塞进一两块石头,我们的生活,就会驶向更美的地方。”我小心地向妻描绘我们的未来

 

 

南方天气已经转暖。我们计划旅行。虽然对于去哪儿,还无清晰的目标,但我们确切地想离开江城一段时间。甚至,我们打破了往年国内游的思路,寻思着去东南亚某个国家去一次。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你会萌生逃离的想法。

我们着手向各自单位请年假。在四月初,我们在出入境管理处领到了护照。从大厅出来,妻举着护照,对着太阳,高喊“江城,再见”,那样子,好像是封口瓶里被关了几百年的妖精。但这时她另一只手上,手机响起了欢快的铃声。

“是个陌生号码。”

“索性不接。一定是推销的号码。”

“万一是通知假期批准情况呢。”她笑嘻嘻地接起来,我则点了烟,拿出手机上网做旅游攻略

“有个事情,”挂了电话,她将护照小心放进挎包,神情有些黯然。

“假没批下来?晚一点再请也可以。”我搂住她的肩。

“不是,九江……他来江城了。

九江?我已经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但几年后,当这个名字再次蹦出时,我仍旧能想起那个躺在满地是痰的房间里的青年。不好的预感袭击着我。

“这个人,你还在联系!”我有些恼怒。

“不,这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只知道后来他因为吸毒,进了看守所,一年前从里面出来了。”妻慌张摇头。

“没有联系,那么这些消息是怎么得知的?”我又想起,前两年,妻有过不辞而别的几天,回到江城后,只是借口公司急事出差,没来得及向我说明。

“那么,前两年,借口出差那次,一定是去看守所看他了?”我追问到。

“对不起,他总归是我弟弟。况且已经落到那个地步。”

“他是脑子有病的人,这个你不是不知道。单单是打打杀杀都让人受不了,后来居然误入歧途到那个样子。辛亏我们没有孩子。”我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丢下她,头也不回离开。

“孩子?孩子和九江有什么关系!”

“他会影响你的孩子,让你的孩子误入歧途,他会让我们的家就此毁掉。我为有这样一个亲戚感到耻辱!”

“那你一定为有我这样的妻子,同样感到耻辱。你是干净的人,我,我们一家都是肮脏的人!”

妻在一棵行道树旁蹲下。我则呆离在那儿,我们之间,是四月温暖的阳光。九江的突然出现,让我的心不停抽搐,上涌的血气,让我的头皮发麻。那些温暖的阳光,在眼前晃动着,这让我心烦意乱。但我无法将她扔在这里,即使我们的生活的轨道上,有了不期而遇的石子。

 

 

大体上,我和妻,不属于那种一见钟情。在兴趣爱好上,也没有太多的交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默契地生活在一起。我回忆了我们相处的时间,压根没有过像模像样的争吵。但这次,因为九江,我们之间还是有了裂缝。那通电话结束后,我们进入了冷战状态。这让我像回到了腼腆孤独的青春期。突然之间,你会发现,你被狠狠地抛入世界某个蛮荒之地,你甚至能听到萧瑟的风从耳边吹过。大概,这种寂寥的氛围,也是妻感同身受的。在冷战的第七天,我结束了在客厅过夜的生活。

“事后想了想,他总算是你的亲人。这点无法改变。”我说。

“我也理解你,你担心九江会牵连我们,毁了我们既定的生活。我也怕。但我又期望他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
    不知道是我的妥协,还是委屈,妻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落在我胸口。

“但你忘了,他有吸毒史。但凡有那样经历的人,大概是再难改变,心里的欲望仍旧潜伏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人在江城,同我们这样近,我们总不好避而不见。而且,他现在是作为民工的身份,来江城打工的。既然能够这样,那证明他正在努力改正。所以……”

“所以,我们得给他机会?但我告诉你,机会渺茫。这种人……你知道天生犯罪人理论吗?犯罪学家龙勃罗梭通过对几千名犯人做了人类学调查,并进行大量尸体解剖得出的结论。每当想到九江那张眉骨高耸、眼角上扬的脸不由得让我想起龙勃罗梭的那套理论

“天生犯罪?”妻从我怀里挣脱,用恐惧的眼神注视我。

“是的,无论从长相,谈话,行为,还是后天生活环境来看,我认为,九江就是那种天生犯罪人。如果我有那个机会,可以对他进行解剖,一定可以向你证明,头颅枕骨部位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处。那个凹陷处,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存在。是诱发再次犯罪的威胁。”我向她指了指枕骨大概所在的位置。

“这样说来,确实像你所说,拒绝见他。我马上就打电话。”

那一刻,在妻的眼里,我俨然就是龙勃罗梭。毕业这么久,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学科感到荣耀。但我觉得,我还应该显示睿智的一面。

“不,野蛮拒绝也是不好。毕竟要考虑你爸的面子。我们大可以争取主动,驾车去工地看他,这样,他既找不到我们的住处,又不至于同我们长久呆在一起。”

“这个办法最好。”妻差点欢呼起来。

“不,我们应该乘班车去,那样,连我们有车他都不会知道。也许,我们还应该穿旧一点的衣服出现。”

做完这个决定,我从床上下来关窗帘。午夜的江城,大部分路灯,已进入睡眠模式。偶尔一辆车经过,将风划开一道口子。这宁静的夜,让我想起了我们生活列车,它又复归宁静的匀速前进中了。

 

 

四月中旬,相继地,妻同我的假期已经得到单位批准,加上周末,有七天的时间够我们支配。因为有了九江的出现,我们取消了出国的想法。虽然九江不至于是那种一出现,就要造成天下大乱的人,但很明显的,在我这儿,却成了实实在在的困扰。事后回想起,总觉得,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也并非全怪罪于他,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如果我不是天性敏感、缺乏定力的人,那么纵然十个九江,也不能扰乱我的思绪

但人这种生物,谁说得清呢?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天性,直至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此外,若不是因为敏感,我也不会走上看书写作这条路。就是说,敏感的性格,带给我的影响,大体是双重性的。

对于九江,妻也私下里,多少暗示我,是否过于敏感了些。但她还是在商议结果出来后,按照计划好的说辞,给九江打了电话。可是事情到此,却有了令人费解的转折。先前主动打来电话,说要来拜访的九江,后来却将电话置于关机的状态。

“大概是事后感到前来的计划不甚妥当,所以主动选择沉默。”妻是这样猜测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万事大吉。我乐于看到这样的一幕。再说,我们的假期,明天就该正式开启,我们没有理由,把整个假期,留给一个天生犯罪人。

早上,洗漱完毕,我们盘腿坐在沙发上,挑了电影《非诚勿扰2》,打算消磨周日的悠闲时光。当秦奋驾着车在亚龙湾美得令人心醉的公路上行进时, 我突然萌生了去三亚的想法。

“这部影片拍第一部时,我就再也无法忘记北海道了。”我暂停了电影,侧头对妻说。

“那对你是怎样的诱惑?”妻好奇地问。

“北海道,有一种令人忧伤的美。”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妻用了“忧伤”这样的词。

“忧伤,”她默念道,“或许,将自己的心,等同于男主角了?”

“不是,我只是单纯地喜欢那种调调的景象。第二部亚龙湾的那些景象,同样是我喜欢的。”我向她否认。其实,从内心里,我是易于忧伤的人,而且期望有秦奋那样的爱情。

“但无论你决定去哪儿,我都没有任何意见。况且,我不是笑笑那样的角色,同我在一起,说不定会改变你忧伤的情绪。”
 
    她眯着眼睛,调皮地向我强调“忧伤”这个词。 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起身,去茶几上拿了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的名字,让我真的忧伤起来。

“是九江。”我把电话扔给她。接过手机,她犹豫地看着屏幕,又抬头看我。

“接吧,那铃声听着心烦。什么时候把铃声换了吧。”我叹着气。

“那我说什么?”

“把手机关掉,怕你改主意,不见他。现在突然打过来,肯定是要来的。来就来吧。”事到如今,我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事情与我预想的,几乎没有差别。“来看看姐姐姐夫啦、离得这么近不来探望总算失礼啦……”对方倒是将此行的目的,描绘得无法拒绝。挂掉电话,妻沉默看我,那神情,像是深夜在窗口虚着眼睛,偷窥闪电到来的小女孩一样。

“虽然你从小便被抱养出去,同九江也没生活在一起,但总归是一家人。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总不好闭门不见。况且来一次姐姐家里,恐怕是他必须达成的心愿,如果此次没有得偿所愿,那么下一次也一定会想法设法来的。”

“是呀,总归一家人。如果真的拒绝,以后回老家,总不好交代。”

“那么,就敞开大门接待吧。”

 

 

晚饭之前,九江站在了我们门前。那时我正跪在地板上,组装新近从网店购来的花架子。

“姐姐,姐夫。”他提着绿色的竖纹旅行包,佝偻着腰站在那儿。他的眼角好似比之间更细长,上扬的角度也更厉害里。那种夸张的角度,让我想起坚硬的牛角。

“九江来啦?”我抬头,看见他露着两颗黑褐色的门牙对着我笑。

妻从厨房里急切地出来,招呼他进屋,但他仍站在那儿,只是将头伸进来,左右扫视。

“进来吧。”我颓然地扔掉工具。

“但我没换鞋。”他说。

“没关系,这屋本就不好。”

听我这样说,他终于弯着腰走进了客厅。那小心的姿态,就像门厅的高度,仅容得下一只猫通过一样。

“工地上怎样?看来不是很辛苦?”我的意思是,看他的装扮:红色的休闲夹克,紫色的休闲裤,黄色的皮鞋。就差把凌乱的头发染成其他的颜色了。

“哪儿,你看,”他指着自己的脸,“你知道,我先前那几年,皮肤是很白的,工地上太辛苦,全晒黑了。”

经他这样一说,几年前的九江,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邪性的笑容,五颜六色的装扮,前言不搭后语地交流,还有白皙的脸。看来这小子从看守所出来,确实吃了不少苦头,那脸,已经被晒黑了许多。

“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苦的工作,像你姐,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八点才能回家。但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我重新捡起工具,开始组装花架子。本来还期望一边工作,一边给他灌输自以为实用的处世之道。就像几年前,我在他面前充当医生的情形。对我来说,这几乎没有任何难处,不过是角色的重新扮演而已。但面前的这个人,依旧是那样无药可救。是的,无药可救,当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转而在卧室、阳台、厨房、书房探寻时,我又得出了几年前相同的答案。

他在我的书房里呆得有些久,我侧头去看时,他正木然地盯着那些书。“你们的房子大,漂亮!”逛完了我们不足八十平米的房子,他如此感叹

我没有回应他的评价,倒是妻嘱咐他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他去了沙发的一端,直挺挺地坐了下去,然后独自玩起手机。不到一分钟,他又站起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烟,迅速地瞄了一眼那烟的品牌,紫云。“刚刚抽过。”说完,我将烟轻轻放在茶几上。

妻重新进了厨房,我则继续手上的工作。九江的突然到访,无疑给这个家庭罩上了阴郁的颜色。在妻心里,是怎样形容这个几乎没有一起生活的弟弟,我无从得知,但就我而言,当他斜着肩膀站在面前,简直就是一朵压在头顶的乌云那样。

“我去楼道上抽支烟。”大概是屋内停滞的气氛,让他感到势必要打破这种尴尬的处境。当我抬头看他,他已经消失在楼道的转角处。

妻从厨房追出来,抱怨他在临近饭点还擅自出门。但迎接她的,只是电梯关门的声音。

“你说他去哪?”她问我。

“不是抽烟么?”

“抽烟也没有必要下楼呀。”

“那就是下去熟悉这个小区的路况,为将来做准备。”

“将来?”

“刚刚,用手机把所有房间拍了个遍。”我提醒她。

“对了,”她像想起什么,“刚刚还照了门牌号!”

“这就对了,不征得同意,就私自拍照。像前几年不征得家人同意,把棉被啦,家具啦偷出去卖一样。”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坐在地板上。忙活了一阵子,这项组装工作居然毫无进展。有些地方,居然连螺丝也没装对位置。九江给的那支烟,还躺在茶几上,我将它拿在手上,思索良久,最终将它扔进垃圾桶,然后用纸巾盖住。谁知道那小子有没有在烟上面做手脚。我这样想。

在重新将菜热了一遍后,九江重新回到了客厅。这时他手上多了两包未开封的“玉溪”。

“姐夫,不好意思,先前走得急,没给你准备烟。”他把其中一包递给我。

“你看我,忙着手头的事,没给你拿烟。”我接过烟,给了他进屋以来第一次笑脸。

“其实我很节约的,都是抽紫云。”在饭桌上,他向我解释。

“节约一点,总是好。要为以后做打算,你的爸爸妈妈还指望老了由你供养。”

“那是,他们都老了。我要努力挣钱。但这次来江城,妈的,”提到江城之行,他开始骂起来。

“江城怎么了?”我皱着眉头,江城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我仍旧反感有人这样骂它。

“妈的说好的每天都有活干,结果两个月,只干了十二天活。没有工上,就没有工钱。妈的昨天结账,包工头还要扣伙食费,饭钱。不瞒你说,两个月,我只洗了两次澡,洗澡还要给钱。”

我想他能由之前的拘束,变成现在开始骂起人来,还是我主动给他倒了几杯茅台的原因。现在,我已经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这个在我眼里本来就是天生罪犯的人,怎么能给他酒喝,而且还是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呢?在这之前,同妻可是商量,要尽量装着可怜兮兮地在江城生活着,现在却拿出了茅台这样的酒。这无论如何都是要让人怀疑的。

“算了,不说这些。大不了离开江城,换新的工地。”我提醒他。

“哪那么容易呀,手上没钱!”他放下酒杯。

生活难啊。姐夫姐姐也是手头紧,房贷、电费、气费、生活,哪一方面都是不小的开销。每个月也是借钱过日子。就是这酒……”我指着造型别致的白色酒瓶。

“这酒少说也得好几百吧。”他摸出手机,准备扫面包装上的二维码。

“几百倒是不假,但其实是给人家干活,人家送的。我大概是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的酒喝。”我慌忙掩饰。

“哎,妈的包工头,就给我们十二天活干,还扣房钱,洗澡全是冷水,洗澡也让交钱。”他倒是不在乎那的来历,转而重复起先前的话来。

“九江,你怎么老说一样的话。”妻提醒他。我则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她摇头。

“不说了,姐。我给你说,姐夫,”他转头看我,“我进去改造过。苦呀,所以工地上,再累,都不怕。”

“是真的吗?现在愿意吃苦?”我对他的话保持怀疑。一个曾经混迹于赌场、KTV,沉迷于斗殴盗窃的瘾君子,能在短短的几年里,突然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复归到正常的道路上来?

“妈的,妈的”,我又想起他端着酒杯骂人的那些字眼。

“不多说了,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江城,所以,没有多余时间陪你。吃完饭,带你逛逛江城,也不枉你来一次。”当我说这话时,妻在我对面张大了嘴巴。显然,这不是面对九江,我会有的态度。是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给这个不受欢迎的人斟满好酒,还要做他在江城的向导。

只能用我那句话来总结了:人这种生物,谁能摸透呢

 

 

夜晚的江城,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向九江夸耀的地方。反正所有的城市,几乎都是在沿着趋同的标准在发展。再说,除非身兼城市形象大使的责任,我是决计不会向九江把江城描绘得多么与众不同的。

或者,即便江城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九江会是有慧眼认得它的美的那类人吗?不,我认为,在他的那颗天然有病的脑子里,是不存在对美的向往的因子的。当我们的车穿城而过时,他唯一在想的,大概是怎样能从我们手头弄点钱,然后逃之夭夭吧。一路上他并不说话,只是咧着嘴,茫然地看着车头前进的方向。他沉默的样子,更加坚定了我对他的推测。

其实,我应该继续实施同妻的装穷计划的。严格地说,我们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用“城市贫民”来形容。但自从九江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计划总是被我单方面打破。妻很不理解,我怎会把那瓶一直舍不得喝的酒倒进九江的杯子里。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明明已经向对方吐露我们必须得举债生活,现在却主动将人家领到副驾驶的位置。

我也无法理解这样自相矛盾,让人怀疑的做法。是将生活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九江看,还是给他虚假的表象,对于我来说,好像不是单项选择题,而必须是多项选择。但显然,在九江那里,这个选择题很简单,他直接忽视了我对生活艰难的那部分描述,转而问起这辆车的事来。

“怕是要花不少钱吧?”上车前,他围着车转了几圈。

“不多,几万”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还是你们有本事,不像我。”说完这句,他呆呆地看着隔离带外穿梭而过的车流。从他站在我面前,他的那种特别的表情就一直在眼前反复着。他总是突然停住话音,两眼使劲的眨几次,然后咧着嘴看前方。那眼神里有谦卑、茫然,甚至有泪光闪烁。这种表情,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从没有过的。

 

 

 

这一晚,我们的最后一站是中心书城。反正做九江的向导,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职责。我的心思,已经在明天的旅程上了。

“还记得几年前我给你的建议么?”在书城的通道上,我问他。

“当然,你建议我看点书,静心。但我大字不识一个。或者认识字,也看不下去,是那种一看书就会睡着的人。”他拿起过道上的一本畅销读物,然后地放下。

我苦笑:“那是一个字没读过?”

“如果读得下去,就不至于进改造了。我们这种人!”

“什么你们,我们,”我有些恼怒,“要记得,你和我们,他们,是一样的人,正常的人。要自信,才能让人看得起!”

“是,是。”说完,他向右,迅速拐到穿着紫色工作服的女职员面前,捂嘴,低头和对方说什么。

店员皱着眉头往后退几步,他又捂着嘴追过去。妻很吃惊地在原地阻止他:“九江,你做什么?”说完,又转头问我:“他是不是去骚扰人家?”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倒不至于,大概是有条神经不听使唤,突然想找人说话来着。”再看九江,正对着妻摆手,示意她不要过去。

“不用管他!我们去挑一些书,准备这次旅行看吧。”

我们去了文学类区域,选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爱丽丝门罗的《逃离》《幸福过了头》。妻则选了一些关于海南旅游的指南类书籍。等到挑选完毕,我们找遍了书店的四层楼,都未找到九江的影子。妻着急起来。

“是不是刚才骚扰人家,被送进了派出所。”

“如果是那样,就该有看热闹的人,”我指了指井然有序的书店,“像平底锅一片平静。”我安慰她。

“倒也是,那是去哪儿了?”

“说不定酒劲上头,猫在哪个地方睡觉来着。”

“我倒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给他酒喝。借着酒劲,在江城做出什么事来,我们不好向爸交代。指望他平安离开还来不及呀。”妻焦急起来。

“既然不在书城,那就结账出去找吧。”来不及向她解释酒的事,我拉着她去柜台结了账。走出书店,九江呆呆地立在路灯下面。他点了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斜斜地站在那儿,他的装扮很醒目,每个人走过去,都要小心回头再看他一眼

“你干嘛!出来不告诉我们一声?”妻抱着书奔了过去。

“里面闷,出来抽支烟。”他在原地讪讪地笑着,然后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送你的,姐夫,莫迪,什么……诺全集。”

莫迪亚诺?”听到这个名字,我禁不住大笑起来,伸手过去,搂住袋子,然后蹲下去,拿出那些书来,“《环城大道》《撞车》《星形广场》……天,果然是莫迪亚诺全集,你,九江,你怎么知道这个作家,而且知道我喜欢他?”

“去了你的书房,发现书架上他的书最多,就知道你喜欢,有几本可能有重复,但我觉得你们爱书的人,全集和单本感觉大概不一样。”

“你姐夫是爱这个作家爱的发疯,不过我觉得你也疯了,这套全集少说要六百元,你哪来的钱?”妻顾不了先前对九江的忌惮,忍不住用手推了他的肩膀。

“我觉得也是,你看你工地上干活,挣几个钱。六百块,要挣多久,晒多少太阳。拿去退了!”

“不,姐夫,我来江城,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让你们破费。这是我唯一能表示的。读书好啊,知书达理,如果我能像你,就好了。就不用进去改造了。”说这话时,他再次咧着嘴巴,狠狠地眨了眨眼睛。那种落寞空洞的神情,就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几百年。

最终,我收下了九江的这份厚礼。尽管当我抱着莫迪亚诺的书,像抱着九江滴落的无数汗水、无数疲惫的不眠之夜,但我仍旧觉得应该残忍地接纳他的一番好意。当我坐在驾驶室,朝着家的方向行进时,有那么一刻,眼里竟然有些许湿润。理所当然地,我为先前对他的那种态度感到内疚。

我想,或者我可以为他改变什么?

 

 

 

为他改变什么呢?接下来,最现实的,无非是怎样度过在江城的这个夜晚了。在这之前,同妻已经商量,在临近小区的宾馆里,为他开间房。出钱倒也无所谓,反正不能引狼入室。妻最初是有意见的,她认为这样做,无疑把“不将对方看做家人”的想法暴露得太过明显。

“那样一来,回达城说居然晚上睡宾馆,怎么说得过去?”

“向谁交代?那个从小把你抱养出去的父亲?他在乎过你吗?在你心里,对他有感情么?”我问她。

“确实没感情……

“那就对了,为了顾及一个普通人的感受,让他住进来,天亮发现屋里一片狼藉。再说,他是脑子有病的人,万一哪根神经错乱,半夜拿刀闯进卧室,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倒是无所谓,但明年的情人节,恐怕就无法为你送玫瑰花了。”我打趣地吓唬她。

“倒也是。”我的话,大概让妻想起了几年前,弟弟毒瘾发作,拿着刀逼她借钱的情形。

这样,在九江来之前,我们就为他的住宿做好了打算:我去为他订房,交押金,他只需住进去便可。但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我的预想。

从礼仪上,甚至感情上来说,几年后的九江,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甚至可以说,在有些问题上,他处理得比遍布我们周围的所谓正人君子们要好太多。

“那么,就让他回家住吧。”我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向前走,便可以带着他,推开小区的铁门,实现在心里对他的承诺。

“抽支烟就上来。”我把尾箱打开,妻拿出莫迪亚诺的书。但她并不着急离开,而是对我眨着眼睛。我知道,她也有了和我同样的想法。

“去吧,我知道。”我把她推向小区,然后返回,打开那包玉溪,递给九江一支,给他点上。然后给自己点上。

“回达城以后,好好干。再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联系。”我盯着他的脸,就像二十年前去火车站送年幼的弟弟去广东打工一样。那时弟弟十六岁,睁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下巴瘦得尖尖的。

“知道,姐夫。我现在能吃苦,你看我身上全晒黑了。妈的说好的每天都有活干,结果两个月,只干了十二天活。没有工上,就没有工钱。妈的昨天结账,包工头还要扣伙食费,饭钱。不瞒你说,两个月,我只洗了两次澡,洗澡还要给钱。老子真想弄他狗日的。”说到这里,他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痰。

“哎。知道要吃苦就好。但还要改掉动不动骂人、打人的习惯。”对于他的这句话,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这家伙像是带着接头暗号来拜访姐夫,不到对方回答上相应的暗号的地步,就会一直把这句话唠叨个没完没了。或者,他这样间或地将同样一句话夹杂在聊天中,总会让人怀疑他是往还于两个空间生活的

“是这样的,”我低垂了眼帘,改变了主意,“家里房间有限,让你睡沙发不是待客之道。再加上你上班太累,肯定想好好休息,所以综合考虑,决定为你在那边,”我指了指百米之外的左侧的商务宾馆,“开间好的房子,而且可以痛快地洗澡,想洗多久,洗多久……”

“姐夫,我可以的,睡客厅。”他打断我的话。

“我觉得那样做不对。”

“可是已经让你破费了。”

“不,就这样决定了。为你好。身份证给我。”

要我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呢?我想起了他那些骂人的字眼和神经质一样重复的话。管不了莫迪亚诺全集》即便是为我买下整个江城,也不会让我将自己的房间提供给一个天生犯罪人!哪怕一个夜晚!不,一秒钟也不行!我的生活,旅行都将继续。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在生活的轨道上充当石块。

 

 

付完房钱,在押金单据签完字后,我想在宾馆的大厅同九江就此分手。但却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去了房间。我在房间坐下,为他打开电视,告诉他机顶盒的使用方法,无线网的密码,临走前同他再抽了支烟,然后去卫生间给他试了水温。

“一切妥当,淋浴也好用。可以舒服洗一次澡,美美睡一次觉了。明天早上九点,我送你去车站。”临走前,我站在门口嘱咐他。

“好的,让你破费了,姐夫。”他送我去门口,坦诚地感谢我。

我关了门,迅速地逃离宾馆。在小区幽暗的过道上,我想象他蜷缩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样子。

推开家门,妻正在小房间铺床。

“九江呢?”她问我。

“送他去了宾馆。”我不敢看她,径直去了客厅。

“我看得出他已经转变了,还给你买书,买烟。就不能让他住一晚?”她开始质问我。

“倒是可以。但你能保证这一晚我们是安全的?”

“为什么不安全?我看得出他变了!”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两手扶住膝盖。

“他又开始同我重复那几句话。你不觉得可怕吗?他的脑子,分明是错乱的。”

“他在里面关了两年,出来总是需要时间适应社会的。我看你是错乱了。”说完这些,她走进书房,把厚厚一摞莫迪亚诺摔在我面前。

“我也感觉他有好转,但他是……”那摞书,让我不安。

“天生犯罪人?是吗?去你的犯罪学,去你的龙勃罗梭!我们这样做,和天生犯罪人有区别吗?”

天生犯罪人?我也不知道,我与他们有怎样的区别。甚至无法确定,我的头颅枕骨部位,是不是同样有明显的凹陷处。而我唯一能确定的,九江从此不会再出现在江城,不会再以不受人欢迎的角色迈进我家的客厅了。

这一晚,我再次睡到了客厅。

闹铃响起,已经是我们假期开始的第一天早上了。昨晚我答应过,要送九江去车站的。我带着对他仅剩的使命,在过道上等电梯。电梯到之前,收到九江发来长短信:姐夫,现在很后悔,那年在达城,如果听你话,就不会这样子。但还是感谢您,因为您没有放弃我。我来江城好久了,是为了能挣钱有出息了来感谢您。可惜一直没挣到,一直没脸来看你。走了书柜上放了五百元钱,放心,正儿八经挣的。可以买喜欢的书,比放在我那有用。和姐好好生活。

短信读完,电梯门豁然打开,我急切地冲走进电梯电梯门合上,我按亮一楼的按钮,电梯剧烈地摇晃几下,然后慢吞吞地往下滑,我开始回他的短信:你等等我……但电梯总是在抖,每个字都打得艰难。写完短信,我按了发送键,茫然地盯着发送图标,电梯里信号全无,它在哪儿困闷地转着圈。十九楼、十八楼、十七楼……我死死地盯着那些红色的数字但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只有“九江”这两个字在心里清脆地回荡……

                                                                    

首发《安徽文学》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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