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满昌
下车,轻柔地关上门,他对司机说“谢谢”。
“哥们,”司机把叼着半支烟的嘴,连同尖尖的下巴歪出车窗,“你是个爱老婆的好男人。”
“不,用你的话说,我有点那个,书生意气。”他苦笑。
这样的镜头,在他看来,像电影里的某个桥段了——你下车,关上门,司机用一句话为你送行。遗憾的是,这个司机不那么深沉,说话时似笑非笑,猜不出真意。关键是你无法保证这个人能像丹泽尔·华盛顿饰演的那个司机那样,惯于沉默。管不住嘴的人,是无法替人保守秘密的。他能想象,司机咧着嘴,向下一个乘客转述“爱老婆的好男人”的搞笑故事。
“他居然深更半夜给我讲,要去拯救他老婆!”
他像剧作家,已经为司机设计好台词。
很显然,他们先前在车上聊得不错。有那么一刻,他已经忘记了麦子。他只是带着伤感地语气,向司机陈述那个原本应该令人愤怒的故事。
司机大概同意他的那些说法:女人像男人一样,被推到养家的前沿啊、无休止的加班在这个城市蔓延啦、无法顾及家庭啦……
后来,他们以三四十年在世上累加起来的经历,得出了一致的看法:你得向前看,生活就是这样,不进则退,没有中场休息。
“不过,你这点有点书生意气。”所有的路灯都亮着,就像指引他们往未知的地方驶去。显然,当他提到关于法律的监管和实施时,司机有了不同的意见。
“但我认为,如果所有的劳动制度能在每个企业得以良好实施,那么企业的发展将会是更长远和良性的。”这是他最近半年得出的痛苦结论。而启发他得出这样结论的,便是麦子。
他像个经济学家,又像是法律学家一样,以麦子作为标本,分析她所处的社会环境。不过他觉得奇怪,他原本可以安静地看着在路灯下飞驰而过的那些不知名的树,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的。但却同司机聊起了这么大的话题。
“加班都取消。超过一秒钟下班,老板扯着你耳朵喊:‘喂,小子,滚回去。去谈恋爱,喝酒聊天 ,五湖四海。’你是这个意思吧?”司机摇头晃脑,扯着嗓子问他。
“我是那个意思。”
“祝你成功!”司机对着空旷的马路按了三声喇叭。
这声音打断了谈话。这让他想起在凌晨两点钟穿行整个城市的目的。
“我要去把她找回来。我要拯救她!”
司机转头惊讶地看他,然后对他竖起大拇指。
后来他想,大概就是这个词语,让司机给他冠以了“好男人”的称呼。
就在下车的地方,他拨通了麦子的电话。正前方是一座高高的办公楼,保安歪着头看他站在公路上手拿电话。有那么几次,他看见保安将手拿到嘴边呵气。
他走错了地方,走向了相反的方向。马路上只有零星的车辆了,掉头之后,他缓缓地穿过马路,重新走过那座办公楼,在拐角处遇见麦子。
“谁让你来?你要答应我,不许胡闹。”看样子,麦子很忐忑。她了解这个此刻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男人。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几年里,曾见识到他和邻居、上司,甚至朋友争吵。他的许多想法,在世上都是行不通的。说得好听一点,那是为争取公平、道德和正义而做的努力。但实际上,那只是不识时务,以及与社会现实脱节所做的幼稚挣扎。
“我的心告诉我,应该来看看。”他没有和麦子一起站在那棵树下,而是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路向蛋糕店走去。在他的前方,行道树以及路灯在上下摇晃着,路灯的颜色,恍然变作了红色,刺破凌晨的天空。
走到拐角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他像走在迷宫里的孩子,喘着粗气。不得已,只好请教她接下来的路。
“你得向我保证,不许吵闹。”麦子赶上了她。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
“我保证。”蛋糕店并不远,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站在店门外的人行道上了。
那是个只有一间大厅,一个工作间的蛋糕店。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在这之前,他们还为麦子应该怎样通过这次面试起了激烈地争执。
那时候麦子坐在阳台的电脑面前搜索这个蛋糕企业的履历,通篇的诸如“国际连锁”、“绿色”、“品质”这样的词语让她感到紧张和激动。
“有时候找一份好工作,简直像在找一位能让自己甘心豁出命的男人。”她这样打趣地形容。
“但不同的是,那样的男人,穷奇一生,总有机会找到。至于像样的工作,一辈子也就一两个机会。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他也为她高兴。这个做了七年家庭主妇的女人,差一点就要被时代抛弃了。
“我要去扫大街了”,“扫大街也没人要了”、“我要去端盘子了”……她总是那样担忧。
而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可是已经出入好几家公司工作了,几乎每个公司都有让人无法理解的条款。有家妇婴产品连锁店突发奇想地要通宵营业,而且要她同一个聘请的男保安度过漫长的夜晚。这样她不得不放弃那份工作——他说那不合适,不论是加班制度,还是和保安同处一室。
另外一份工作,是跑市场的业务。她有这个工作经历,可谓是得心应手的工作。但就在工作的第二天,有人给她递话:“还是换公司吧,你们那个老板不是好鸟,是要卷款逃跑的人了。”
她向那些拼命往商家店子铺货的老员工了解情况,对方闪烁其词。她穷追猛打,请大家喝红牛。一瓶红牛下肚,大家才围成圈,小声告诉她:趁老板跑路前,多出些单,早点拿到已经被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
还有呢?她甚至不想继续回忆那些剩下的择业经历,一个重新踏入社会的妈妈,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她知道,这是艰难的开始。她完全认可他说的那样,他说“从事的职业越低等,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越多”。但是,她想,除了低等职业,别无选择。她同意有低等职业存在的——虽然人们不愿意承认。
现在这样的艰难再次出现。
这是她在新工作岗位的第七天。前三天是在店内免费为公司工作,他们把这称为试岗。第四天,带了健康证和其他证件,甚至作为担保人的丈夫的证件去这个公司的总部面试。面试后,让她感到在阳台上和他的那场争吵,立刻就变作了笑话。那晚他一字一句地教她怎样应对面试官的每个问题。甚至给她写下了对公司认知的文字,让她照着背诵下来。最后这些通通没有用上。面试官只是简单地了解了她的工作经历,然后就办理了入职手续。多么神圣的准备,多么简单的入职。
面试那天下着倾盆大雨,她背着黑色的背包在各个办公楼奔走,填表格,领服装……等到所有手续办理完毕,她已经感觉头上的雨正变作白雾升了起来。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幸运的,那一天这个位于省城的总部办公室聚集了其他市州的应聘者,她们自费来到这里,但许多人没有机会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第四天,他们在家里举行了小小的聚会,他举杯向朋友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两千多一个月,转正后工资会更高。”当他说这个令人惊喜的变化时,好像在说一个可以让麦子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那样。以前他说坚持不住了,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现在他觉得麦子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家庭这只小船终于开始平稳航行了。这不是个有新意的比喻,但很多时候当他想起这个家庭的时候,他就只是想到颠簸着前进的小船。
那么现在呢?这个蛋糕店让他为聚会那晚表现出的乐观感到难过。
靠近门厅的地方,穿黑色套装,身材丰满的女人拿着拖把在缓慢地拖每块地砖。女人就站在他面前,拖一次地,俯身侧头看他一次。眼睛里没有半点感情。他看那并不璀璨的大厅,就像在同深渊对视一样。
在蛋糕店两侧,手拿抹布的其他女人像拖地那个女人那样,以缓慢地节奏擦洗每块墙砖。唯一的一个男人走出大厅背后的工作间,在缓缓看了他一眼后,继续低头往一个蛋糕里添加一点奶油。
“女儿还在家里,醒了怎么办?”当他盯着那个男人看的时候,麦子抓住他的手臂问。这时候她已经脱掉了橡皮手套,叉着腿站在他面前。他侧过头,看见只有他肩膀高的她。
是的,女儿,女儿。这让他开始愤怒起来。离家之前,他在客厅和卧室的通道里徘徊了数次,他为她仔细地掖好被子,不舍地看了她很多眼。她侧身躺在那儿,这让他稍微有点安心。但在临睡前,他还记得她的话:“妈妈回来的时候,记得让她一定拥抱我,并亲一次我的脸。”
这让他愧疚,自己并不能代替母亲的作用,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陪在她身边。
“我能怎么办?”他提高了音量,“快要凌晨三点了,从早上八点干到现在,你可以算算,你们可以算算,快二十个小时了。连续三天了,连续三天不眠不休,每天干二十个小时,并且晚上九点后的工作都不算加班费,有这样的规定么?这到底他妈的是什么公司,什么他妈的鬼公司!这样压榨员工,简直把员工当畜生。”
他的语速不断地加快,但没有人抬头看他愤怒的脸。他注意到了,那些脸不曾有任何的变化。那些人重复这缓慢地工作,只是到最后他抛出“畜生”这个词时,才有一两个人转头看了他。他甚至渴望有那么几个人站出来,抗议他对他们地侮辱,告诉他“我们不是畜生”。但没有人那样做。
麦子不再说话,只是陪着他站在台阶下面。她不知道是该走进大厅,还是继续陪着愤怒的丈夫站在这里。
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录像,他打开手机摄像功能,一边录像,一边说:“现在是凌晨三点,还在加班,还在加班,”在确定将大厅完全录下来之后,他又将摄像头对准麦子,“凌晨三点,你还在这里。”
“大家都是这样,整个省的门店都是这样,都在加班,别人能做,为什么我不能?”麦子歪头想躲避拍摄,但后来她放弃了。
“公司安排的,在面试的时候告知了你需要加班,每个月超过三十六小时的加班就不算加班费。对,你同意了,我也认可了,只要认可了就是合理的、合法的?”他质问麦子,同时就同样的问题问了后来被他从工作间请出来的店长。
当他提到“合理合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觉得自己幼稚可笑,这让他想到了司机的那个评价——书生意气。他觉得自己近乎是在嘶吼,后来他认识到自己也许完全应该控制火爆脾气,这样的嘶吼,在对面的店长看来,大概是最低级的抗议了。
看来是这样子的。后来店长站在台阶上,指着麦子奚落她。“所有条款都是在面试的时候告知,并经得你同意的。我们从未强迫你加班,如果你觉得无法承受这个强度,你可以走!”
“如果我同意你今晚把她杀死,你照样做了,最后便可以不承担责任?”他本来想将那些这几天记诵的法律条文背给这个年轻的店长听——这个有着狭长脸盘,细眼睛的女人——但最后他只是试着给她举了这样一个例子。
店长只是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将手臂垂下,她不理会面前这个举着手机的男人,转而要麦子做出决定。
“你能解决这个问题吗?”她问麦子。
“你是店长,你决定吧。”
麦子的回答让他感到孤立。就在走出家的那一刻,他把这次外出比喻为“深夜出击”。在马路上看出租车转向的时候,他甚至把自己比作凶禽猛兽,张着血红大嘴的凶禽猛兽。
可是,当麦子无比软弱,甚至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开始怀疑这样的出击是不是一次冒险地、自作多情的行动。
“好吧,”店长拿起了座机,“没有办法,我们只有报警。他影响我们正常的工作。”
麦子没有表情,他再次转头去看她。最后他意识到应该检查一下举着的手机。这让他感到沮丧——竟然忘了按摄制按钮。也就是说,从来这里到现在,那些慢吞吞的店员、站得高高的店长、沉默的麦子,还有这个大厅,都成了无法再现的历史。
他走进店里,冷笑着看店长在键盘上拨那三个冷冰冰地数字,这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那样,他把握不好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但她以什么理由向警察控告我呢?”想到这里,他再次举起手机,对着大厅拍摄,最后对着店长:“现在我郑重通知你,她辞职了。明天请你通知总部,把她工资及加班费结了,这个无良的公司。”他想到了网站上对这个公司无数赞誉的词语。这些词语让他感到恶心。
在等待警察来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拍摄终于完成。他拒绝了店长提出的维护肖像权的要求,将手机稳稳地放进了口袋。最后他竟然有些期盼警察早些到来,站在他们之间,在这个大厅里,作为听众、朋友、法官,对这件事做出公正地评价。
“不是报了警么?怎么还没有来?”他笑了起来,是那种嘲讽地笑。
“你这个人真够有意思的,人家来这里不需要时间么?”店长撇着嘴,奔向门口,公路边闪着警灯的车停在那儿。一胖一瘦地两位警察站在店门口。
“你看我们现在凌晨几点钟了,不一样在加班么?”胖警察斜着身子看他。年轻警察则站得更远些。显然,他们来了有段时间了。
“那能一样么?警察同志,你能理解公司对员工这样的倾轧么?再说了,警察辛苦是不假,但也是轮守吧。”他将手头的烟扔在人行道上,掰着手指给他们陈述麦子这几天的工作经历。
“那是自愿地,而且是总公司安排地,如果你不想做,可以辞职,公司会发给你工资。”店长改变了强硬的语气,“每个人都是这样。”
警察就这样听着他们继续争执,他们沉默地观察双方的脸,看看眼前这个小子丢下的烟头,再看他穿的那件皱巴巴的红色羽绒服:“快回去了,明天白天再来讲理,或者可以去劳动局解决。再闹,就回警局解决。”胖警察说。
“你们走吧,我保证不再和她吵,我犯不着,我一定会去举报这个令人恶心的公司的。你们走吧,”他表达了让警察安心地态度,“再吵,你们回来把我铐走。”
警察重新合上了早早拉开的车厢门,警灯的光像涟漪,在他们脸上掠过。。
“去收拾!我去扫辆电单车。”她对着呆立原地的麦子说。说完,摸出手机,甩开腿,走向行道树下的小黄车。
小黄车没有后座,麦子只好站在凸出的两个车轱辘上,手扶着他的肩膀。
“小心点。路滑。”警察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从车开始启动的那一刻,他就感到难受,冷空气不断地向膝盖、脖子和脸上拍打。
“太他妈不像话了,太他妈不像话了。你看看,看看,这已经什么时候了。”他将左手腾出来,指着路灯照亮的前方公路。在公路上方,是黑黝黝的凌晨的天空。
“都是你,让你不要过来,偏偏过来。你不是答应我不吵闹的吗?你知道吗,所有人都加班,为什么我就不可以。等到下个月,我就可以领工资了。那样我们就不再会为房贷发愁,还有我们还有足够的钱学驾照,甚至买辆车。”
“是的,买辆车……”他感觉左胸口像有人伸进了一只手进去,然后不断地捏那个部位,接下来小肚子开始和心口一起收紧、疼痛。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说很长的一句话:“女儿说的……要四个门的车……没错,我们得还房贷,但是,总不能为了这些……丧失尊严,像畜生一样活着!”
他将左手重新放到车把上,让车子保持最高的速度向家的方向驶去。他不确定女儿此刻还在床上安睡。
“刚刚打车来,我和那司机说了你的事,你知道后来我们达成了怎样一致的观点吗?”天空开始下雨,但只有路灯照射的地方,才看得见如尘的雨粒。他不得不慢下来。
“猜不出。注意看路!”麦子拍他的肩。
“我们说:‘生活就是这样,不进则退,没有中场休息。’”
“但你让我又开始休息了。”
“不,这不是休息。这是喘息。生活不会因此责怪我们。”
麦子弯下了腰,从后背抱住了他。他们像两位高超的杂技演员,在凌晨的、小雨飘洒的马路上,静静地,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