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梅
一
镌刻在记忆里伴随成长时光的二幢老屋,一幢是太祖爷亲建的,有一百五十年左右历史,至现在还在。太祖爷经商,开朝奉铺子,曾富甲一方,那时家里会放钱备用,因怕人打地道偷盗,墙基全部用长长的红条石掘深铺垫,将近房体的2/3高。奶奶生前曾比划:“墙基有一楼梯再加一人手臂高。”红褐色的长条石墙基,长方形的青线砖墙体,再加上飞檐斗拱,使老屋成了村上数一数二的老建筑,它见证了我们家五代人的兴败、成长……
小时,我最喜欢的是它的腰门。腰门,又称矮门,是大门前面的两扇小门。腰门高度大约是大门的一半,刚好到成人的腰际。奶奶关腰门,有时是关住我,有时是关拦鸡、狗。腰门上雕些细巧精致的花纹,上部有一排木格,我搬个小矮凳,眼睛刚好可望见门外风景。有一次吃奶奶用红糖拌的炒米粉糊,村里比我大几岁的“三佬”跑过来,他拿一个四角折纸换了我碗里的美食,因有玩的,我还用同样的方法换了其它的折纸,最终挨饿,才被奶奶发现且制止了。
在腰门上趴累了就去看正厅隔墙上的画。那是二叔用毛笔画的与人等高的“杨子荣”、“少剑波”。虽是毛笔在白墙上简单的勾勒,却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林海雪原》中的人物。爷爷曾说过阁楼上有很多藏书,还拿过三叔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作文本给我看,全是100分。因怕奶奶骂,我偷偷跑到老屋阁楼上的书箱去翻看。那是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惊奇文字的世界竟这么奇妙。当翻看到描写女卫生员白茹在雪夜的睡姿,她白里透着红晕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我不禁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马上喜欢上了“白茹”这个人物。
阁楼有些类似于现在的复式二层,全部用厚厚的木板铺成, 顺着楼梯上去踩住,有木板弹性的"嗄吱”回音。因家里人多,阁楼上是有床铺的。我跟姑姑们在阁楼睡过,仰躺床上,屋顶就比较近了。屋顶有“明瓦”晚上可以感受月亮光线的游离,下雨时可清晰地看到雨点敲瓦又顺势而下的情景,令人无限遐想。雨点敲瓦清脆“嘀嗒”声,更是一种催眠曲。
阁楼上除一些杂物,最多的是各种瓷器,但大多残缺,什么年代不清楚。那是祖爷爷遗留下来的,一些值钱的也早在那个饥荒年代贱卖了。在这里说一说祖爷爷。祖爷爷打理太祖爷爷留下的家业,志得意满、游刃有余。那时主要是水路运输,祖爷爷返程顺带经销瓷器。他精明且风流倜傥,却因交友不慎,生意一落千丈,直至破产。后因终年嗜酒,中年早逝。
人生变故就是这么奇妙,因他的去世,家庭陷入窘境,爷爷当家时,划分阶级成分定为了“贫农”。祖爷爷人生的败落对家庭却是一种福泽,年青的爷爷积极上进,参军进了刘邓大军83713部队,参加过解放战争,云南剿匪战役……转业后,又任地方中学教师。
后来家里又建了新房,老屋主要是爷爷、奶奶在住,但我们姐、弟总喜欢众星捧月般围着爷爷、奶奶转。奶奶曾笑说:“中间老黄牛,四周牛儿哞。”爷爷喜欢叼着长烟杆,把黄黄的烟叶丝按在铜烟斗里点燃,亨受似的能抽好一阵。抽完,他就把烟斗里的烟灰在脚底一磕,兴致来时就放开洪亮嗓门:“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时我们就常夸他唱得好听,他更多的时候像个老小孩,得到夸奖就给我们讲许多故事,这故事当然与他从军有关。
最早还没有电灯,用的是煤油灯,一大家人就着煤油灯各干各的,围成一桌。奶奶纳鞋底,我写作业,姑姑打毛衣。煤油灯芯草头,会在燃烧中任意分杈,开出好看的“灯草花”,奶奶常根据它的各种形状论断“运程”的好坏,我们也笑着恭听。记得一次我忽觉耳朵痒,就用火柴棒掏耳朵,姑姑不小心碰触了我的手,我只觉一痛,见有血流出来,吓哭了。放寒假在家的三叔严厉地骂了一句姑姑,随即说,耳朵不要乱掏,弄破了耳膜,变聋子!我忙看了一个灯草花,是“六瓣梅”形,这是奶奶常说的好兆头,应不会聋!
三叔是学医的,恢复高考后,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高校的,我们都听他的话。姑姑曾私下问我:“你的耳朵听得见吗?”我故意捂耳侧听,像村上的聋老太那样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看她紧张的样子,我开心地笑着跑开了。
在老屋经年日深的风纹里,我们渐渐长大,姑姑们也相继出嫁了。
用指尖轻抚老屋阁楼瓷器上的花纹,它们或清朗飘逸,或雅致安静,脉络纹理如老屋青线砖上的洇渍,纵深至岁月的经纬……
二
另一幢老屋是在我5岁左右建的土砖屋,右倚着青线砖老屋而建。是我家和二叔家在居住。这座土砖屋其实早被后建的青砖屋代替了,但它却顽固地盘桓在我的记忆里,我偶尔的梦乡中。
那时村上的房子,大部分是用土砖砌就的,土砖就取自门前的自留田,当时没有制砖机,那一百多平方房屋的土砖,都是奶奶和母亲用砖杖一连扙,一连扙反复捶实后请起砖师傅起的砖。少雨的季节,田里稻谷收尽,这时适合捶土砖,捶好的水田面光滑如镜,瓷实而泽润。起砖是用简陋而实用的起砖犁铲,前面用人拉绳纤,后面起砖师傅把舵样规划,像起豆腐块。刚起出的砖是带点水分的,要码好晾干,那时我总巴望着砖下面有条泥鳅或黄鳝什么的,可什么也没见着。砌房时用和着稻草屑的泥浆粘实土砖,使之浑然成一整体,这样的土砖房冬暖、夏凉。但因它不能很好地抵御风雨侵蚀,后来又慢慢被兴起的窑砖代替了。
其实,以前乡村房子起支撑作用的是屋内的梁柱式木架结构。跟现在的钢筋水泥房不同。梁柱式就是用柱支承梁,梁上有檩木,檩木上用椽,纵横搭接。房屋是分间的,在每一间的缝之中有一排梁架,三间房就有4排梁架,每排梁架的式样、立柱、矮柱重重叠起架设两三条梁,中间主梁完成时叫“上梁”就是房屋的最高一根横梁封顶。“上梁”要做酒席,要举行庆贺仪式。哪家做了新房,“上梁”那天,远亲近邻都来祝贺,煞是热闹。
那时有名的主墨木匠师傅是冯家村的冯森。他四十岁左右,高高大大,五官周正,和蔼风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走路、行事自带一股风。各种木材经他手像变魔术似的井然有序,适得其所。他手里的各种刨子随身体的起伏会生成美丽的木刨花,成堆木刨花长而卷曲,带着木质的清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上梁”前夜木匠要“暖梁”,凌晨要“祭梁”。“上梁”时他会攀上房顶唱贺主梁,手下助手跟着和彩,众人随着节律叫好。随后就有如雨点般的印子米粑、红枣、糖果往下抛,兆示着“五谷丰登,人兴财旺。”人群随笑声,哄抢声热气沸腾,此起彼伏。
几大谷箩印子米粑是母亲、奶奶还有帮工的乡亲没日没夜赶做好的。把白花花的大米碾成粉和水慢慢揉搓成团,待柔软如糯时放在特有的模具里压模成各种形状,再上大土灶锅蒸熟。蒸熟后的印子米耙可炒、可煮,确实好吃。印子米粑现在还有,可木匠精致匠活与“上梁”的精彩热闹场面已难能再现了。
伴随“上梁”活动的还有晚上的“唱传”。后来也有放电影的。“唱传”其实是经过漫长历史演变的地方鼓书。“唱传”先生带的道具是一鼓一板,当然还有一副好嗓。击鼓渲染气氛,打板点拍节奏,演唱时右手击鼓左手打板,说到生动处,他就用夹板当扇、当书、当枪、锏等象征性道具使用。那些说到大半夜的传,只有成年人喜欢听,小孩爱听也熬不过瞌睡虫。当时好像说的是南侠展昭,及至后来听了单田芳的评书才知是巜三侠五义》。我花了一个长长的暑假就着爷爷的收音机,收听了“五鼠”的故事。
土砖瓦屋建成后,燕子立马衔泥在梁上筑了巢,父亲带着我把碎瓷瓦片嵌入正厅的地面,做了很多五角星图案,未进门,远远就能看到它闪着瓷光,新奇而好看。爱吹笛的二叔迎娶了媳妇,也就是我的二婶。屋前庭后各有一棵高大的柿树,夏天它们开满黄色的小花,有风过就落下一大片。我在树下用马尾草把它们串起当项链,年轻的二婶扎着两个短刷把辫,穿着碎花的衣服,晾晒衣服时望向这边笑得灿灿的。在柿花的香里,我觉得她很好看……
土砖瓦屋有前大门和后侧门,后侧门打开是一小块蓖麻地,蓖麻果像个绿绒球,里面小小的蓖麻仔锃亮,但它们是不能吃的。夏天,有空旷的风阵阵吹来,家人会置一块木铺板在那纳凉。午饭后,我习惯在上面酣然入睡。一次父亲试探了一下我的额头,见不发烧,但我又迷糊不醒,就说,你要不要吃糖?听到有糖吃,我猛地一下坐起来,父亲就笑着放心地走开了。
不久二婶生了堂妹,可小小的她夜夜哭闹,吵得一大家人睡不好。二叔听取乡亲的意见,去村头路旁树上贴了“天皇皇”字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有没有用不记得了,至自己抚养小孩,才知有多艰辛。
三
后来经济条件改善,二叔和父亲就把土砖老屋拆了,各自重建了青窑砖新居。随着读书、工作、成家,我慢慢远离了故乡,且离它越来越远。
去年5月回老家,已是见不着奶奶和父亲了,爷爷也离世廿十多年了。我去了原乡村庄,大部分乡亲早已迁居到新镇居住,很多地方找不到记忆中的模样。一时我竟找不到去老屋的路,及至看到它时,眼眶渐湿。奶奶曾居住过的红条石墙基老屋,因久无打理,屋顶、外墙爬满了长长的老藤,藤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家人说,这藤是奶奶去世那年爬上去的……
本文刊于《散文选刊》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