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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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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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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厂工人》连载

                                         

                                       一、那个水泥厂

张蛮女第一次来小溪是2005年,11岁,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带着接触新事物的欢喜激动,她和弟弟邓松一起,坐客车。弟弟比蛮女小4岁,小溪是乌江边的一个工业区,周围全是水泥厂,邓松的母亲在小溪水泥厂上班,所以他每年放假都会过去,从弟弟的口中,蛮女知道了乌江边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赖不住弟弟的一再勾引,激起了蛮女的好奇心,今年蛮女和正在城里打工的父母请求,来小溪玩儿。

小溪离蛮女家不远,车程两个小时,但蛮女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十几年的时间,她连城都没进过。人好像都是这样,这一辈子驱使你走很远的,是对陌生世界的想象力和好奇心,以及必须的物质基础,差了其中一项,都是白说,刚好蛮女缺了最重要的一项。

蛮女一直都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上读书,她成绩优异,性格乖巧,从出生就没离开过母亲,只有小学最后一年,父母进城打工,她就变成了半个留守儿童。

因为母亲的陪伴,蛮女长得不同于同村的那些小豆丁,她营养良好,皮肤白皙,因为从小爱生病,唇色苍白,但父母不在身边的一年,几乎没有生病,所以常有人说,野草的生命力更加顽强,也不是没有道理。

为了梳洗方便,母亲从小给她剪短发,这让以前新来的老师把她当小男孩,从小在镇上,母亲工作忙,所以即使生活在长江乌江边,长到十岁蛮女都从来没见过,后来母亲和父亲一起进城打工,放长假的蛮女去哪儿就成了个难题,回奶奶家吧,时间长了奶奶就不同意了,所以这半个留守儿童,放长假就会去城里找爸爸妈妈,也就能进城看看了。

去小溪也得先进城,然后转客车。爸爸把两个孩子送上车,叮嘱蛮女注意安全就离开了。客车不久就启动了,这一路上,蛮女都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邓松在座位上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他激动的给姐姐介绍自己熟悉的一切,山水人物,意趣横生。

行不多时,就到了沿江的公路,这条公路修在陡峭的山底,公路一边紧靠险峻笔直的山峰,另一边是乌江。“姐姐,快看!江里边有船,看!船上还有人呢!等到了妈妈那儿,我们就让妈妈带我们去江边看船,晚上还能看见鱼,还可以捉螃蟹回来吃......”蛮女随口回应着,注意力完全没在弟弟身上。

十几分钟后,蛮女完全听不见弟弟的声音,她在尽情地看着外面的新世界,蛮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河,江水碧绿清透,江边公路有一排暗黄生锈的路灯,两岸的山全是陡峭险峻的石头,因为缺少土壤,上面覆盖了一层墨绿色的贴地草,有的地方直接裸露出奶白色的岩石,像极了白骨,山峰很高,挡住了阳光,没有太阳的照射,整个夹缝中就显得寒冷,和这幽深不见底的江水,墨绿接近黑色的布景总让蛮女感觉到冰凉。蛮女不知道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这样的感受,这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景色,看多了也就不再新奇了,她现在只担心她们会不会坐过地方,因为这次是她和弟弟两个人坐车,“我们还有多久到啊?”蛮女转头问弟弟,“哦,还有一会儿,等会儿妈妈会来接我们。”蛮女继续看着江面,不再说活,客车蜿蜒在弧度不大的沿江公路上,江风在车窗外噗噗的飘过,风吹得脸疼,蛮女转过头看着车内,车上人不多,座位都没有坐满。

售票员是一位三四十的妇女,身材微胖,微微低头数钱,面容精明,椭圆形脸蛋,皮肤暗黄松弛,眉毛乌黑,眼睛异常明亮,仿佛从里面透着精光,嘴巴一开一合地配合着数着钱的手速,偶尔用舌头舔舔数钱数干了的手指,手指短小却很圆润,没有油腻的长指甲,头发泛黄,用暗红脱色的塑料发抓抓在后面,俏起的发尾像公鸡尾巴,随着车的走动一摆一摆的,她挎着卡其色棉布腰包,手里捏着零钱,穿着一件黑白花儿化纤的短袖和卡其色的七分裤,脚下踩着一双半透明的紫色塑料拖鞋,拖鞋边已经泛黄,她坐在门口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边数钱边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今天的收入,到一个站了就看看车上的乘客,大喊一声有没有要下的,没有就朝着司机说一声“走”,蛮女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内心有点着急,万一幺姨没来,我们坐过了车怎么办?幺姨知道是这个车吗?怎么还没到,不是说没多久吗?身旁的弟弟还在兴奋地给她做着介绍,就像把自己的玩具捧到了小伙伴身边然后用咿呀的童音邀请小伙伴和他一起玩儿一样。蛮女已经听不见了,她一会儿焦急地看江面,一会儿转头看着车前,一会儿看看售票员,一会儿寻找幺姨的身影但又不敢问任何人。景色在她面前飞速闪过,剩下模糊的一片墨绿,蛮女感觉心中仿佛有了冰碴子,又冷又硌,闷得她发不出声。她紧紧地攥着手,手心冒着细碎的冷汗。

好在幺姨已经等在路边接他们,车行过一座大桥就停了下来,幺姨就是弟弟的母亲,三十来岁,一张漂亮的瓜子笑脸,梳着齐刘海,乌黑的头发用蓝色塑料夹夹在后面,眼角总是带着微笑,身材娇小。她抬手挥停了客车,车停的一瞬间,蛮女感觉从冰窖中解脱出来,她抬头看了看,前面就是山中的一个半圆形隧洞,里面一片漆黑,仿佛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张牙舞爪的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庆幸的是车就在嘴边停了下来。幺姨今天穿了一件黑粉大朵印花连衣裙,风吹过裙子迎风飘起像一只山间的花蝴蝶。

蛮女赶紧下了车,心里长长舒了口气,和弟弟一起紧跟在幺姨后面,幺姨接过蛮女手中的袋子,那里面是弟弟的衣服,蛮女自己没带东西,因为天生畏寒就穿了一件红白的校服。水泥厂在对面,他们得穿过隧道前的马路,这儿没有红绿灯,过马路全靠自己感觉,蛮女很庆幸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她都在这个过程中保住了性命。

“妈妈,刚刚我在给姐姐讲乌江呢,我说你会带我们去乌江边玩儿。”

“恩恩,妈妈不上班的时候就带你们下去玩儿,但是你们不能单独去玩儿,小孩子是不允许单独去江边玩儿的,知道不?”

“哦,好的。等会儿妈妈要去上班吗?我们可以去大姨家玩不?”蛮女的大姨也在水泥厂上班,大姨爹也在,所以对蛮女来说,这儿还是比较热闹的。

幺姨和弟弟还在说活,蛮女抬头看着周围的模样,这儿一共相连的有三个水泥厂,下车看到的对面的那个水泥厂是水泥二厂,然后往右走,是一条石子公路,公路外边就是马路,里边是计算货车拉石头的称重台,称重台地上是一块长方形的铁板。上方是水泥做的遮雨棚,旁边有一个记录重量和车数的小屋子,每有货车开过来就会停在铁板上,小屋里的人记录完了之后,货车就载着大石头开到生料车间。蛮女在以后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货车经过这个称重台,估计这个地方已经废弃很久了,但水泥厂灰扑扑的环境看不出它到底有没有在使用。

“王三,接孩子啊?”一声洪亮粗犷的男人声音从二厂门边的屋里传来,蛮女没看清屋里的人,只看到门半开着,门口好像挡了很多东西。

“诶呀,接娃儿,放假了。”幺姨拖长了调儿也大声吆喝着回应,边说边往小溪水泥厂走。再往前走,蛮女又看到一户人家,他们应该是长久生活在这儿的人,家里的孩子都在,这户人家有三间平房,房子上没有覆盖厚厚的水泥灰,路上散发着羊屎的恶臭,这家人养了鸡和山羊,它们在路上随意地跑着,这时蛮女逐渐看清小溪水泥厂是三个水泥厂里建在险峻的山壁上的一个,它的三个生产车间随着山势逐渐往下,延伸到江边装卸处。它刚好处在两座山的夹缝中,阳光就更少了。但风景却是更美了。路过那家人,前面又是一个黑漆漆的隧洞,可能因为外边的主干道使用了,这个隧洞已经长久不用了,就像这条石子公路,现在主要是供人们出行和货车拉石头用,不再是一开始的主要客车通行通道了。蛮女以为他们会穿过隧道,可在隧道前他们又走向了左边,那儿有一个铁质大门,门上是用金色大字装裱的水泥厂的名字,小溪水泥厂建于1983年,现如今,它的繁华期已过,大门的名字也破碎掉落,一片水泥灰覆盖的黯淡,有些地方露出白色,像伤口处新长出来的肉,名字蛮女一直没有记清过,她只知道大家都叫那儿小溪水泥厂,大门的中间开了个小门,然后是顺着山势往下的公路。蛮女看到在门口处是生料加工车间,现在没有人,机器也没有工作。这个加工的地方土话叫“破脆”,就是货车拉着大型的石头过来倒进“破脆”机中,机器就像牙齿一样把石头嚼碎,“破脆”机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在机器的两边会站上两三个工人,他们的工作就是把石头捅下去,蛮女见过,通常他们都光着上半身,古铜色瘦弱的肌肤上因为流汗而发亮,像烤得流油的北京烤鸭,穿着黑色长裤和解放鞋,手上拿着一根粗长的铁棍撬着石头,头上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满身都是灰,这个工序蛮女知道,因为她的爸爸以前就是在水泥厂开货车拉石头的司机。

进入大门后,顺着山势公路往下,这儿的公路因为有车和人的频繁经过路面光滑油亮,像极了河里鱼儿暗黑光滑的背,路面是一条条横道道,估计是为了防滑,往前走拐上一个弯儿,在弯儿上有一个建在山中的房间,据说是一个实验室,在往下是水泥厂的窑子车间,再后来,蛮女的妈妈到水泥厂工作后蛮女才完全知道了水泥厂的生产过程,水泥最开始,就是生料车间中,货车拉来大石头在“破脆”机中打碎,然后和着沙和煤一起在磨机中磨成粉。磨机是一个大型的圆柱形铁桶,里面放有好几吨光滑的铁蛋,把混合物放进去转动磨机磨成粉后形成生料粉,然后由人一车一车的拉到窑子中去烧,烧好后又由工人一车一车推出来,再倒到熟料车间的“破脆”机中打成熟料粉,再经过熟料车间磨机成为水泥粉,然后下到包装处包装,由搬运工人搬运到河边缆车处,由缆车下河装船运出去。

幺姨在水泥厂的工作就是在熟料车间每天拿着本子记录每一个工人推熟料的车数,在本子上画着正字,每天三班倒。这个工作她已经干了好多年了。公路再拐一个弯儿旁边又是一个化验室,正在弯儿上是一个锅炉房,负责每天给工人们提供开水,经营锅炉房的是一对五六十的老夫妻,男人不高,很瘦,总是穿着青蓝色棉布衣服,藏青色裤子,一双草鞋,总是皱着眉头,蛮女经常看到他在锅炉房烧煤烧水,他双手握着一个大铁楸。一铲一铲的往炉子里加煤,然后用铁钩把煤渣勾出来,用簸箕装好。有时他工作室嘴里叼着自己裹好的叶子烟,眯着眼睛瞅着锅炉,工作时挽着裤脚,腿肚子上青筋鼓起,汗水顺着他干瘦的脸颊流下来,他不工作时就翘着二郎腿坐在锅炉前的小凳子上,看看锅炉在看看对面的山,安安静静地抽着烟。老头不爱说话,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蛮女似乎都没有听见过老头说话。

女人却不一样,他家女人是一个大胖子,面容丰满,估摸着有一百六七十斤,有时候他不在锅炉房就是他妻子在,他妻子说话声音很粗,经常穿着淡粉色或肉色短袖T恤,袖口处是一圈蕾丝,黑色七分紧身短裤,崩得她像一个畸形大水萝卜,穿着发黄的白色塑料拖鞋,她留着一头见耳短发,大概是因为天然卷,一头头发看起来总是乱糟糟的。他们有一个小外孙女儿,估摸只有三四岁,小女孩儿很可爱,经常到水泥厂来玩儿。

锅炉房因为建在拐弯处,弯道不平,所以大家提水需要走几步台阶,台阶很窄,横着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两边没有护栏,所以提水的人得格外小心,不然一下子就会连人带开水壶一起摔下三米深的沟里去,还好虽然看着惊险,也没发生过事,锅炉房周围放满了开水壶,有铁的有塑料的,花花绿绿乱七八糟,都是很旧的,用得掉漆或是泛白的开水壶,那是去上班的工人们提来放这儿的,下班回来就顺便提水回来。

往前有一个生锈发红的水龙头,下面很多水渍,估计有很多人使用,第三个弯儿处是食堂,食堂开着一个小门。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人。一路下来蛮女没有看见其他人,不知道是都上班还是都在睡觉。三个弯儿拐完蛮女他们也到了目的地,在公路的外侧就是工人宿舍,因为是依山而建的公路,所以这边看公路是在宿舍的一楼,再拐个弯儿往楼另一边看公路是在宿舍的三楼。这栋宿舍很旧也很破,如果不是幺姨往里进蛮女都不敢相信里面可以住人,宿舍没有大门,过去直接是楼梯,因为楼梯中间经常走,中间显得光亮,呈现出鱼背色,两端就是厚厚的灰层,厚到已经长在楼梯上一样,根本看不出楼梯的本来面目,楼梯的扶手也是水泥做成,扶手上全是蜘蛛网,这儿一个缺口那儿一个缺口,完全不敢碰。往下有两层,已经没有工人居住了,看着下面废弃的房间,门已经不见了,房间都是十平米左右,里面堆满了大量的灰色垃圾,用石灰刷的墙面也已经脱落,墙上布满了蜘蛛网,整栋楼散发出一股霉味儿。往上一楼住了人,但人数不多,楼梯一进去往左第一间住了和幺姨一样工作的工人,她叫陈凤。这个名字还是幺姨在家和妈妈聊天是提过。在往上一楼是整栋楼的最热闹的地方,幺姨就住在这儿,也是楼梯往左第一个房间,楼梯正对的那个房间住着一对夫妻,女的外号珍珠花,男的叫杨聋子,他们的房间门常年开着,因为他们有电视和光碟,所以大家都爱往那儿跑。

“到了到了。”幺姨懒散地迈着步,拖长声音吆喝着。房间门是一扇褪色的墨绿色木门,中间靠近钥匙孔的地方坏了一块,用木板补了上去。门上有许多划痕,打开门右边是木架子床,很小长约1.6米,宽不够一米。床上放着棉质的棉被,铺着用竹子编织而成的凉席。凉席已经很旧了,上面坏掉的地方用布补着,席面光亮。门对面是一扇窗,窗下有一个用石板搭起的灶台,上面放着一个电炒锅,小的已经掉漆的电饭煲,还有碗儿和筷子,石板下方是一个装满腐烂垃圾和脏水的小脏铁桶,这是做焊工的幺姨爹自己烧的。窗子左边是一扇门,外面是一个阳台,阳台上布满了水泥灰,整个阳台也就只有靠近门的地方能看出有人的活动,地面算干净,进门左边的墙壁上又是一个石板搭的石台,中间放的是水盆,上面搁了一块玻璃,玻璃下压着一些纸片,上面放了镜子和洗脸用具,还有一个暖水瓶盖子,里面有放凉的开水。右边靠墙壁放了一张用铁脚架支起的凉板,上面可以睡人,凉板上方拉了一根绳子,上面挂着衣服,用塑料膜遮着。墙上都贴了报纸,随着时间的沉淀,很多报纸都已经发黄残缺。

蛮女和弟弟进了屋,坐在了床边,幺姨已经在开始做饭,只见她从门背后取了一件围裙,这时候蛮女才看清门后面订了很多钉子,钉子上都挂着灰色白色的东西,有口罩,布条,毛巾等。幺姨利落地开始做饭,先从石板下舀出米,又从那儿的水桶里舀了水淘米,然后把水倒到那个脏水桶里。

“幺姨,你今天不上班吗?”蛮女坐在床边,轻晃着穿着塑料凉鞋的双脚问道。

“我上下午,两点多到晚上十二点,下午你们就到大姨那儿去吃饭哈,然后就在这儿睡觉,晚上下班了我就回来。”幺姨一边做着饭一边说着话。

“邓松,你去食堂炒个菜回来,就是文牛儿那儿,你晓得的,去随便炒个三块钱的回来。”说着掏钱给了弟弟。

“哦,随便啥子都可以吗妈妈?”邓松说着往外走。

“恩,你去嘛!”说着弟弟就拿着钱出门了。屋里只有蛮女和幺姨。幺姨还在做着饭菜。

“幺姨,大姨他们在哪儿呀?也在这栋楼吗?”

“没有,大姨在下面的,你到阳台上来看,能看到你大姨家,来,过来看嘛!”幺姨到阳台上倒淘米水,手里搅着米喊着。

蛮女走到阳台边,看到下面还有几层楼,楼下是一个小坝,楼的对面有一栋暗红色的二楼矮房,幺姨说那儿是办公室,在工人宿舍楼的右前方有一栋靠江的四楼住房,外表比较干净,幺姨说那是“当官”的住的房子,大姨家就住在那儿,他们是住的顶楼靠左边的那套。工人宿舍的左前方又是一栋废弃的宿舍楼。因为大姨爹是熟料车间的车间主任,所以大姨他们就住在那儿。从阳台往左看,就是熟料车间,能看见一个宽阔的坝子,在远处就看不见什么了但能听见轰轰的声音。蛮女进了屋。

“看到了吗?大姨就在那儿,等会我上班了大姨就上来接你们,你们大姨上班就是早上扫一下公路上的卫生,其他时间就没事了。”

“哦,看见了,那哥哥在家吗?”

哥哥是大姨的儿子,在城里上重点高中,是当时交高价进去的,成绩一般。

“熊威也在家的,下午你们下去就能看见了。”

蛮女认真地听着幺姨说话,眼神明亮,心中却并没有太多期待。

“幺姨,厕所在哪儿?我想上厕所。”

“马上哈,我刚好要过去倒水,我带你过去。”说着幺姨提着脏水桶半弯着腰出了门,

厕所在出门走廊的左边尽头,在要靠近尽头的地方是几间废弃的堆满垃圾的屋子,整个走廊没有灯,好在走廊两端并不是封闭的,所以有自然光,尽头处可以看到江边,厕所就在尽头右拐的地方,那儿散发出一股恶臭,进去里面只有昏黄的一个小灯,连厕所坑都看不见。里面一片潮湿,地上是一层厚厚的黑色油腻的东西。

“小心点咯,有点黑。”

只见幺姨麻利地把脏水倒进坑里,水入坑发出窸窣窸窣欢快地流动声,在那儿站着等蛮女上厕所,蛮女走到最里面,里面稍微干燥一点,战战兢兢地上了厕所。然后幺姨提着桶,和她一起回到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弟弟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菜回来,是炒的白菜,很大一盘,弟弟要很小心汁水才不会流出来。

“你怎么炒了一盘白菜呀!这个值得到三块哟?”幺姨一副嫌弃样,插着腰。

“她说只有白菜了。”弟弟放下盘子坐在床沿上。

“是文牛儿炒的吗?”

“不是,文牛儿不在,是那个女的炒的。”那个女的是文牛儿老婆,蛮女后来才知道。

“龟儿她不要脸,看到是娃儿就乱喊价,啥子个没有其他的了哟,就这个不好卖就专门卖给我们,一般这个只要两块钱的,龟儿心子才黑!”幺姨边夹着菜边骂着。

“这个平时两块钱吗?”蛮女问道

“哎呀!她今天看到邓松是小娃儿她就骗他个嘛!这龟儿婆娘才不要脸得很,算了,下回不去买了。快吃,吃完我好收拾。”不再说话,蛮女和弟弟都专心地吃着饭,和不会做饭的妈妈比起来,蛮女觉得这顿饭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中午吃了饭,幺姨和蛮女还有弟弟开始午睡,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还好两个孩子够小,并不觉得很挤。幺姨和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基本都是幺姨和弟弟说,蛮女听着。这时门却突然被人用脚踹开,门边站了一个穿白色中袖睡衣的女人,睡衣有点泛黄,她身材高大强壮,大概三十几岁,头发像枯草一般,随意地绑在后面,面容发亮,皮肤泛黄,脸上有着斑。她端着一个黄色褪色小瓷盆,正在挑着面条吃,发出“嘻嘻”的吸面条声,慢腾腾地走进来。也不坐下,就晃荡着,蛮女这时才看清她穿着乳白色塑料拖鞋,七分睡裤,露出结实的腿肚子,脚上依稀还有水渍,看来是刚下班洗了澡。

“龟儿王三,起来上班得了,还在睡嘛!”说话声音洪亮粗犷,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沙哑。

“哎呦,要上班哟,睡蛮!又来踢我门嘛!”幺姨说着却不见起身。

“你屋里又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不得了?老子就是来看你藏人没有!哈哈哈......咦?你床上那个小妹儿是谁?那个是邓松,这个是谁?”

“不给你说。”幺姨笑着声音拐着像唱歌一样,调往上拐着。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你姐的。来这里耍吗?”

“诶呀,来这儿耍。”幺姨回答着开始穿袜子起身,蛮女不想说话,转过身睡了。蛮女一直不知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除了上班工作就是睡觉,所以大家叫她睡蛮。

幺姨起床换了衣服,一身洗多的泛白的棉布衣服,戴着同样泛白的帆布鸭舌帽,帽子上挂着棉布口罩,手里拿着圆珠笔和一个香烟纸盒就上班去了,蛮女和弟弟睡得浑浑噩噩,梦里有着轰隆轰隆的机器声音,还有江里传来船只行过的一声声汽笛,蛮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突然远处传来规律的铛铛声,由模糊到清晰。

“邓松,邓松”声音干脆,像清晨刚摘的脆桃,配合着敲门声,叫醒了睡得浑身冒汗的蛮女。

蛮女一下子坐起来,她知道是大姨来了。她昏着头下床开了门,然后回来坐在床边,脑子还转不过来,坐在床边发愣。大姨走进来,看到弟弟还在睡觉,她也不关门,站在那儿叉着腰开始边说边笑,眼角的鱼尾纹都成了一条线。

“还在睡觉哇,你看这个小样,还撅着个屁股呢!开门还是蛮女来开的门,邓松,邓松,你在你奶奶家也这么睡?你奶奶的床上能摆的下你吗?”说着走过去坐在床边拍拍弟弟的屁股。

“快起快起,你姐姐都起了,快起来走我那儿去,今晚我炖牛蹄花。别个我专门让牛儿进城给我带回来的,快起快起。”说到后面,大姨也拖长声调和唱歌一样。

弟弟睡觉被吵,不耐烦地动了动,手打在拍他屁股的手上,一脸的气愤。

这时蛮女才逐渐清醒,大姨还是和原来一样胖,身材滚圆,头发团在后面,面容有些蜡黄,但并没凹陷,所以并不显老,她穿着一件黑色雪纺衬衣,一条白色七分裤,穿着一双洞洞鞋。衣服裤子崩在身上勒得肉一节一节的,但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胖。

“快~~~起~~~来~~~”大姨还在拍着弟弟。弟弟更气愤了,很生气的嗯了一声,转过身去接着睡。

“邓松,快起来,我们去大姨家玩儿。”蛮女叫到。

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弟弟才皱着小脸不情不愿地起了床。

“哎呀,看来他姐姐的话他才听个,这才好哇两个。”大姨笑道。

“王蛮,上来耍吗?邓松来了吗?”门口过来一个男人,中等身高,大概二十多岁,身体瘦弱得像一副排骨,枯黄的头发向两边分着,面目干精,穿着一件泛黄的米色衬衣,一条宽大的灰色长裤,脚踩一双黑色塑胶拖鞋,他背着手,身体跨着双脚呈八字分开。后来蛮女才知道,他就是杨聋子,就是隔壁有电视的那家,是熟料车间推料子的。

“这个小龟儿又来了?”杨聋子看着床上准备起身的邓松笑嘻嘻的。

“是诶,刚刚还说叫不起来呀!结果他姐姐一叫就起来啦!这两个才好哦。”大姨站起身,笑着加大声音说道。

“那个是你二妹的孩子?”他嬉皮笑脸得看着蛮女问道。

“是呀,这次过来耍的。”

杨聋子没说话,晃荡着到走廊开始大声唱歌。

“龟儿杨二,老子在睡觉,给老子声音小点,再使劲唱我等会儿让你唱不出来!”隔壁的隔壁发出一声爆吼,是刚刚下班吃完面条准备睡觉的睡蛮。

杨二干脆晃到睡蛮门口

“你睡不着哟,睡不着我来和你一路睡呀。”说着笑嘻嘻的倚在睡蛮门口。

“你龟儿来呀!老子还怕你?”

“杨二,胆子大嘛!等会儿要遭睡蛮骂舒服。”大姨在门口叉着手笑着大声说道,声音尖细,整个走廊都能听到。

“我说一起睡还要不得啊?她不是说她睡不着么?”说着杨二撇撇嘴晃回自己的屋子,唱歌声却也小了不少。

蛮女和弟弟收拾妥当,和大姨一起下了楼,下面两层完全废弃,楼道灰暗,传出一股霉味儿,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层,废弃的屋子没有门,能看见里面被灰覆盖的厚厚的一堆堆垃圾,整个楼道有种阴森的感觉。

“大姨,这些房间以前都有人住吗?”

“那是好久的时候了,十几年前差不多。”

“哦”蛮女不再说话,低着头小心地下着楼梯。

到了大姨家,哥哥正在大姨的房间做作业,哥哥和大姨爹一个长相,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面容干净,正在读高中,脸上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小平头,在家穿着白色棉质睡衣,黑色拖鞋。

大姨家很干净,水泥地板拖得铮亮,一共有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和一个厨房。客厅什么也没有,空空的一间屋子,客厅后面就是哥哥的卧室,房间不大,就只安了一张小木床。大姨的卧室比较明亮,有一张书桌和一个布质的衣柜。外面就是阳台,可以看到乌江。到了大姨家,大姨没忙着做晚饭,弟弟找哥哥玩儿去了,大姨看到蛮女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决定给蛮女烧一个鸡蛋。说做就做,不多时,只见大姨拿了一个扫地用的竹子枝编的扫帚,还有一个生鸡蛋。她把东西拿到厕所去,点燃了扫帚,然后把蛮女叫到厕所,用鸡蛋在蛮女脸上滚了一圈,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念了什么,再把鸡蛋放在燃着的扫帚上烧裂开。这时大姨爹回来了。大姨爹身材不高,有一张四方形脸,下巴处有一颗肉痣,剪了一个寸头,穿着一件灰色条纹T恤和一条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铮亮的皮鞋。他背着手,歪着头,走过来往厕所看了看。

“在干什么呢?”他伸着头问道,看到了蹲在厕所边的蛮女。

“我看蛮女身体不好,给她烧个蛋。”大姨摆弄着火头也不回的说道。

蛮女抬头看向大姨爹,笑了笑。大姨爹看着她也笑了笑。

“把那个鸡蛋吃掉吧。”大姨爹对蛮女说道,转身又出了门,直到吃晚饭都没有回来。

等到火灭,大姨剥掉烧黑的鸡蛋壳,拿出烧得半生不熟的鸡蛋让蛮女吃掉。

说起来,大姨爹能当车间主任都是因为这个水泥厂的法人代表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现在这儿被一个浙江老板承包了,大姨爹没有什么文化,凭着关系成为了车间主任,大姨也就过来做个清洁工的活儿,就连幺姨和幺舅的工作都是大姨爹找的。这些在以后蛮女的妈妈到了水泥厂工作蛮女才知晓。

到了下午,大姨炖好牛蹄花就带着弟弟和蛮女到乌江边玩儿,这是蛮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乌江,第一次感觉到乌江的水,那么清亮那么碧绿,货船开过,江水卷起了波浪,舔舐着深入江中的公路。海浪大抵也是这样吧,蛮女想。蛮女向江里扔小石头,发出咚咚沉闷的入水声,江风吹来,让人倍觉清爽。弟弟学着蛮女向江中扔石头,大姨在边上笑着,看着两个孩子。

“别扔了哟,鱼都被石头砸死啰。”

“江里有鱼吗?”

“有啊!还有螃蟹呢!是不是大姨?”

“恩,有呢!等过几天我们来看,好了,我们回去吧,我的牛蹄花都炖烂了等会儿。”说着叫着他们转身回去。

“那能捉到鱼吗?”蛮女一脸好奇地问道。

“那你才捉不到哦,这江里的鱼聪明得很,看到那边的船没?那个就是他们二厂那边,晚上开出去悄悄用电打鱼,你人捉是捉不到的。”

蛮女向来的路看去,江边停着一艘船,那艘船不大,只比一般的过河船大一半,船边吊着黑旧的鱼网,上面是斑驳的暗红色船顶,船上没有人,周围也是什么也没有了。

吃了晚饭,大姨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电视,看电视的地方在红色办公楼里,一楼有一个大房间,放着一个不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几排坐得发亮的小木凳子,蛮女她们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十几个人了,基本都是穿着睡衣洗了澡的,还有端着饭碗的。电视正在播一个纪录片,是关于外星人的。蛮女看得很认真,大姨却不太耐烦,在后面和另外一个穿睡衣的女人聊天。不一会儿就叫这蛮女和弟弟走了。

回到幺姨的房间,大姨烧好水让两个孩子洗漱,蛮女很听话,弟弟这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干什么都看不惯蛮女。

“我不要她洗,我要先洗。”蛮女没说话,等着弟弟洗脸。

“哎呀,不要她睡,她把床占了,我睡不到了。”蛮女还是没说话,自己默默地站在门口。

“好好好,你睡你睡。”大姨轻哄着弟弟。

“我不要她用那个擦脚布”

“好好好,不用不用”

“不准坐我的床。”

“不坐不坐。快睡吧。”

蛮女轻轻地爬上床,弟弟依旧不依不饶,开始打蛮女。

“哼!”

蛮女不说话,背对着他睡觉,弟弟又用脚蹬她。

“邓松,快睡哦~”大姨哄道。

但弟弟依旧不听。一个劲儿的埋怨蛮女,好像蛮女就不该到这儿来一样,大姨在边上也不说其他的话,就只是哄着弟弟,连看都没看一下蛮女。蛮女没由来的觉得委屈,又是晚上,父母没在身边,就更加觉得委屈了。她觉得他们都欺负她,欺负她妈妈不在身边,她坐起身穿上拖鞋开门跑了出去。她不知道大姨追没追来,她只知道她想妈妈了,她想离开这里,她向大门跑去,但她记不住路,她计算着如果从这儿走到城里妈妈那儿需要走多久,她会一直沿着公路走,这样就不会迷路了,到了城里她就找有公用电话的地方给妈妈打电话,就没有人欺负她了。她往后看,看到后面没有人,没有人出来找她。

蛮女沿着公路走,她不知道她怎么找不见大门了,晚上的窑子车间发出轰轰的声音,和着明亮的火光。蛮女抬头看见窑子,但她就是找不见大门。她在路边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公路上没有灯光,只有从窑子车间映过来的火光,路上也没有一个人。蛮女哭了,只有一步步的往回走。走回幺姨房间,门开着,屋里关了灯,除了睡着的弟弟没有其他人,蛮女走到阳台上看着外边,小声地啜泣着,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他打着手机屏幕的灯光,看到蛮女,他走了进来,蛮女又急切的往屋外跑去,这时那个人才出声,蛮女才知道那是大姨爹。

“蛮女别跑,今晚去我们下面睡好吗?想回去的话我明天送你回去。邓松讨人嫌我们不理他就是。”这时蛮女才知道大家都去找她了,她回到屋,拉了灯。

“今晚是邓松不对,我看见了,邓松小小一个人还有点过分呢!”大姨说道。

“走,蛮女,我们下去睡觉。”大姨叫着蛮女。

幺姨回来了,没说话,也同意蛮女下去,转身关了门就又上班去了。

晚上睡觉,蛮女还在啜泣,大姨安排好她就出门看电视去了,大姨爹中途回来给她扯了扯被子,也转身出去。那一晚蛮女很难过,觉得这儿很让人讨厌。

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姨爹就送蛮女离开。

“小妹儿昨天不是才来吗?今天就走了?不多玩儿几天?”公路边,睡蛮坐在停靠的摩托车旁叫到。

蛮女低着头没说话,大姨爹也笑笑没说话。客车上,蛮女没看见沿途是什么风景,只记得路旁的树一个劲儿往后退。

我再也不来这儿了,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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