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外公的终点
时间过得很快,蛮女在水泥厂也度过了一年多,这一年,蛮女进城读了初中,周末或是放假,蛮女都会到水泥厂妈妈这儿来。渐渐地,随着对水泥厂的熟悉,有时候她也会自己出门去玩儿,就像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小狗,逐渐熟悉了自己的地盘,之后便不再胆怯,放小长假的时候,厂子里会来很多小孩子,她就会去和爸妈在水泥厂工作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她也开始自己定义这水泥厂里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只是依旧不太爱说话,或许是性格使然,水泥厂的人倒也习惯了安静的她。
幺姨依旧在水泥厂过得滋润,她豪爽活泼,性子泼辣,享受着自己的美好生活。妈妈和幺姨不同,她不善于和别人插科打诨,她老实,不善言语,或许蛮女就是遗传了妈妈的性格,妈妈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上班,就是睡觉。连集体电视也不去看。
和妈妈一样,住在这边走廊尽头的是和妈妈差不多性子的人。在走廊尽头住着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头发稀疏,为人随和,说话温柔,常穿着米黄色棉质衬衣,刚好到膝盖的布质短裤,身体瘦弱。腿肚子上常暴起蚯蚓一样的青筋,他叫倪细毛,是和妈妈一个班推料子的。他常常会坐在蛮女屋子门口和妈妈聊天,坐在妈妈递给他的小板凳上,也不进屋,就在门口处,看着走廊,聊着最近的庄稼收成和水泥厂的新鲜小事。
“不知道他们一天都在闹腾什么,老板工资都好久没拿了,当官的不知道和上面说,只知道和我们凶。”倪细毛把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着胸口也放在膝盖上说道。
“哎呀,当官的都这样,欺软怕硬的。老板给他们点好,他们就不急了,急的都是下面这些干活的。”妈妈在里面坐在凉板上,一脚放在地上一脚放在凉板上,手上扇着塑料扇子,似乎能从扇子的一点风中寻求凉快。
“这些打工的不着急的我看,你看杨二那些,一天都在干些什么。”
“他一天又没得压力的人,像个流氓一样你看嘛!一天这玩儿那玩儿的。没什么打算的。”妈妈撇撇嘴,语气有些不屑。
“是哎,这些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我现在也是再不拿东西过去了,上回拿过去的几张影碟他们也没还给我,不晓得去哪儿了都。”倪细毛淡淡笑笑,不再说话。
蛮女知道那个影碟,那是杨二在房间里面放过的,叫《水仙花》,当时很多人都在屋子里面围着看,讲的是一个贫穷的女子和一个有钱人家的男孩谈恋爱的故事,男孩家不同意两人在一起,后来这对恋人远走他方,最后这个女孩难产而死。看这个的时候蛮女不知道大家都想了些什么,只知道幺姨问了一句:最后这个男的把孩子抱回去了吧?蛮女不懂爱情,只知道这个碟片很好看,在大家都散到对面房间聊天打牌的时候,蛮女拉着弟弟又看了一遍。之后再过了几天,这个碟子就到了弟弟的手上。现在在蛮女屋里的放碗具的石板下压着。杨二的屋里天天放着碟子,蛮女还记得那时经常听见的有《杀破狼》,周杰伦的《菊花台》《肖邦的夜曲》等等,这些歌都随着那个炎热聒噪的夏天留在了那个灰扑扑的厂子中了。
“好了,不吹了,做晚饭了,晚上还要上班。”倪细毛起身,把小板凳递进来放在门内,背着手勾着背慢腾腾的回了房间。
妈妈站起来也准备开始做晚饭,她提着水桶下楼,去楼下那生锈的水管那儿接水了。蛮女看着妈妈做饭,给妈妈说着自己想吃的东西,这时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他微低着头进了门,脸上有着短短的一层络腮胡,方脸,浓眉大眼的,穿着一件黑色布质衣服,上面好像已经有了一层洗不掉的厚厚的垢,裤子上也全是灰,脚上穿着一双破洞的胶鞋。
“哎呀,累死我了。”那人说道,蛮女才看清那是幺舅,说着从衣服口袋里往外掏东西。
这时蛮女才看见他的衣服下摆里面鼓鼓的一圈。硬生生给衣服撑大了一号,幺舅低着头一个劲往凉板上掏着放,那是成熟的枇杷。
“咦,幺舅你们家枇杷都熟了?我还说什么时候去吃呢!”蛮女高兴地从凉板上拿着。
“当然熟了,哎呀,累死我了,你们舅母让我提个袋子,我嫌麻烦就直接装衣服口袋里了。哎呀,多得是,过几天你自己去吃,我没拿很多来,我嫌麻烦。”说着还一脸笑意地掏着。
“咦咦~这么多,够了够了,娃儿她又吃不到多少。”妈妈看着也说。
说着不多,等幺舅全部掏出来,黄澄澄的枇杷也堆满了凉板的一角,这是政府发的良种苗,枇杷都比较大个,吃起来很甜。蛮女很高兴,开始剥着吃。
“本来还有很多的,我没拿多少来。”掏完了,幺舅坐在凉板上摸摸头说道,走路走得有些热,他的脸上还热气未消。
“够了够了,拿多了也吃不完。你还没吃饭吧,我正在煮,等会儿就在这儿吃了算了,我看你屋里只有面条,一天就吃面条可不行。”妈妈掏着米,边煮边说。
“说什么哦,我拿枇杷来换饭吃哈~哈哈哈~蛮女,你说我拿枇杷来换你们顿饭要得不?”幺舅笑着扯着嗓子说道。
“要得要得,幺舅你不拿枇杷来我们还是要给你吃的,哈哈哈~妹妹她们放假了吗?怎么不下来玩儿呀?”
幺舅有两个女儿,都只有几岁,大的叫王丹,小的叫王燕,在村上读幼儿园。
“哪个弄她们下来哦~我一天上班没人管,让她们在家她们妈把她们管着。”幺舅说着看着妈妈做饭。
“二姐,妈有件衣服说是袖子长了让你给她改改,我等会儿给你拿过来。”
“拿过来吧,我有时间给她改改。”蛮女的妈妈以前是裁缝,这方面她都会。
“老头和妈最近在家忙吗?”
“没什么忙的,老头在家没事了去山上弄了点冰粉,说是这些娃儿夏天去吃,蛮女你去嘛!特别好吃哦。”
“叫老头一天这么大太阳就别到处跑了,本来就有病,你说出去中暑了大家都在上班谁去照顾他?”妈妈皱着眉头说。
“嗯”幺舅低着头不在说话。
蛮女的外公在一个月前诊断出得了肺癌,晚期。大家都瞒着外公,得知生病,大家反应平淡,似乎是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外公一生嗜酒,常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不来家,又爱抽烟,身体一直都很瘦弱,蛮女现在都还记得外公那皮包骨头的手和青筋暴起的小腿,还有一双眼角凹陷的大眼睛。
外公是个敦厚的老实人,爱帮忙,只要哪家有力气活外公都会积极的帮忙去做,特别是农忙季节,宁肯自己家的稻子没收都要去帮别人家收完。
“二姐,爸说想去镇上的医院检查一下。”顿了顿,幺舅低声说道。妈妈没接话,只低头淘着米。
“我准备带他去,爸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现在他生病了自己觉得不舒服,他还是想好起来。”幺舅说着,手指轻轻在亮板上点着,声音低哑。
“那就去吧,不然他说我们不拿钱给他医。去开点药心里也是个安慰。”妈妈做饭的手顿了顿低头说道。
“嗯,我到时候给医生说,让他不要给爸说得了什么病,开点药回来就行了。”
“嗯,那蛮女你这两天就回一趟镇上,外公上来了就去家里住着,你和你舅舅带着外公去看病。”蛮女家在镇上租着房子,一件小房间里面放了些以前做生意的东西。
“嗯,好。”蛮女剥枇杷的手停了下来,心情有些低落。
“好了,饭好了,来吃饭吧都。”大家都安静地吃着饭,不再说话。
蛮女很喜欢外公,那是个很慈祥的人,他瘦得骷髅一般的脸上总是带着笑。蛮女还记得小时候过年去外婆家要了一只外婆养的小兔,外公用一根竹子编了一个小笼子给蛮女提着,蛮女就提着小兔子一路从外婆家到奶奶家。还记得每年暑假外公和外婆都在家种西瓜然后给这几个女儿送来,在蛮女的印象里,外公一只都很瘦,脸上没有肉,颧骨深深的凹陷下去,一双大眼睛挂在上面,头发夹杂着银丝,外公只有五十多,看起来却像七十多一样,不高,常年的农活更是让他佝偻着身体,他总是穿着藏蓝色的布衣,一条黑色化纤裤子,裤子总是有些补丁,裤脚高高卷起,脚上穿着十元一双的草鞋,外公总是精力充沛的,脸上带着笑,走路飞快,做事儿也是干劲十足。
这次见到外公蛮女看到的却不再是那样的了,蛮女坐车回到镇上在医院门口看到了外公和幺舅,医院上午已经下班,三人回到了蛮女家,外公比以前更瘦了,本来骨瘦如柴的手现在更是只剩下一层皮,面容也更老了,脸上不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走路带着不间断的咳嗽。看着蛮女,外公依然是笑容满面。
“蛮女你们放假了哈~放假了怎么不来外公家玩儿啊?”外公费力地上着楼梯转头问道。
“哦,我在做作业,作业做完了就去外公家玩儿。”蛮女很内疚,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想过去外公家玩儿。
幺舅走在后面也没有说话。
“医院下午什么时候上班呀?”
“两点半。”幺舅注意着摇摇晃晃的父亲回答。
“哦,幺舅你们吃饭了没?没吃等会儿我好煮点,反正方便。”
“我们吃了,刚刚在馆子吃了馄饨,蛮女你还没吃吧?”外公有些急切地回答。
“哦,我没事,我等会儿煮个方便面就行了。”
到了家,幺舅让外公躺在床上,自己去给外公倒开水。
“蛮女你吃那点够吗?要不要再买点?我看你吃得太少了。”
“够够,我吃这些够了,外公你好好睡一下午觉,等会儿我们就去看病。”
外公中午睡得并不安稳,肺部的癌变让外公一直不断地咳嗽,心里好像一团火一样烧着他。
“哎呀,好热,毛儿我要喝冰的水。”外公在床上喘着气有气无力叫着舅舅。
“外公,喝凉水不好的。”
“哎呀~热啊!不舒服啊!”外公呻吟着,用力捶着胸口。
“没事,蛮女,这附近有卖凉水的吗?我给钱你去帮外公买一下。”幺舅看着蛮女说道。
“好,我就去。”蛮女飞快地跑着去楼下给外公买了冰冻的水,又飞快地跑回来
“这么快?蛮女你慢点啊!小心摔了。”外公看着蛮女有些费力地喊道。
喝了水,外公稍微可以入眠,可依然平躺不了,只有靠在叠起来的被子上,还是咳嗽着,整个人咳嗽得能散架,蛮女真怕一不小心外公整个人就垮掉。
幺舅出门了,他告诉蛮女,他去银行取钱,等会儿就回来。蛮女看着脸上毫无生机的外公,不知道想了什么,外公的头发已然花白,整个人感觉又老了许多,脸上蜡黄,眼睛像嵌在两个洞里,深深的凹陷。她轻手轻脚地去了另一间屋子,她怕,她怕看着这样的外公。隔壁地咳嗽声不间断地传过来,撕心裂肺。即使知道下午的检查是徒劳,蛮女也希望他能好起来。
医生是一个年轻小伙儿,低头很认真地记录着外公的病情,外公很专心,他仔细又小声地说着自己的不适,生怕有一点地遗漏。
“医生,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外公微微前倾着身子小心地问道,那样子,倒不像是看着医生,而是看着宣布自己生死地法官,表情严肃,略微带着请求。
“哦,暂时我还不能具体判定你的病情,你等等哈,我把你这个单子拿过去。”医生说着就往外走。蛮女看到,幺舅的手在医生背后摇了摇。
“哦,要得。”外公不再说话,有些神色地脸垮了下来,好像已经知道自己被判了刑,就等着最后的文件,毫无意义。他坐在凳子上,一手放在桌子上,垮着身体等着,精力有些不好。
“爸,你等等,我去看看你的单子。”幺舅说着,也走了出去,外公似乎没有听见,也不理他。
蛮女看着外公,见外公正看着窗外,和外公呆了一会儿,也出去了。
“外公,我去上个厕所。”
“嗯?好,注意路,问问医生,万一怕找不着。”外公好像受到了惊吓般回过神来。
“好”说着蛮女出了门,拐个弯儿,她看见幺舅和医生在角落,蛮女轻轻地走过去。
“医生,我给你说吧,我爸在城里医院检查了,是肺癌晚期,我们都没有告诉他,麻烦等会儿你不要告诉他,就给他说没事儿,开点药就行了,就是给老人一个心理安慰,你看行不?真是麻烦了啊!”幺舅有些无奈地端着手,他想表现得轻松一些,但双手有些微抖,脸色尴尬。
“好,我知道了。”医生似乎见惯了这种场景,抽着烟点点头随意地回答到。
“谢谢了啊!医生。”幺舅很感激,一个劲儿点着头。
医生踩灭了烟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回到了办公室。
“不好意思啊!有个新来的护士有点没搞懂,耽搁了点时间。”医生坐在位置上,又继续被打断的诊断。
“你这个没有多大问题,就是感冒严重了引起的肺部的发炎,我给开点消炎的药多吃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医生边写着单子边说。
“好,那医生我感觉很累是怎么回事儿?要不要紧啊?”外公问道,语气却不再急切。
“那个不要紧,就是发炎造成的,你平时多休息,炎症消了就好了。”
“行,医生,那我平时需要有什么忌口吗?”
外公以前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他以前生病了都不会主动要求去医院看病,后来蛮女逐渐明白,或许外公在以前从来没有感觉死亡离他这么近,他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记得在镇上读小学时,妈妈经常半夜出门去寻找喝醉酒的外公,他有时倒在路边,有时倒在别人的坟头,醉醺醺地睡着。妈妈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从妈妈的爷爷去世之后就开始了,十几年来,不停的重复着。
“我没想到过他能活到五十六岁。”以后的很多年,妈妈提到外公,总重复着这句话。
“我以后死了,记得把我埋在侯家祖坟的旁边。”
“这是他年轻时经常念叨的话”妈妈说道。“现在他真的在那儿了。”
“妈妈,为什么外公自己选了那块地方啊?”
“你外公会看地,他说那儿旺后人”妈妈的眼睛有些湿润。
“谁要他旺了!自己的生活都过成那个样子!谁稀罕他旺!”
母亲有些生气,语气里满是哭意。
“过年烧钱的时候我把爸得的病写上烧给他了。”一次舅舅吃着饭说道。
“我想告诉他,不是我们不给他治,是实在治不好。”舅舅端着饭碗有些走神的笑笑。
吃饭的几姊妹都沉默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外公似乎从未畏惧过死亡,那个老人,从不屑于进医院,喝酒吃辣是他唯一的爱好,踏实干活是他的生活哲学,这个曾经让家里揭不开锅的酒鬼活得肆意潇洒。
后来蛮女才明白,他的不畏惧来自于毫无准备。一个人,如果感觉死亡离你很远,那时的他是无所畏惧的,如果正在一步步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很少有人会淡定如常。过程,是折磨。
医生顿了顿笔,微微抬起头看看外公,他看到外公认真的眼神,仿佛他就是外公的上帝,他掌握着外公的希望,他说的一切外公都会服从。他感到了害怕,复又重新低下头写单子。
“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忌口的,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吧。就是少吃辣就行。”医生放低了声音,他似乎看出外公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好了,去取药吧。”
“好好,谢谢医生。”外公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幺舅急忙扶着他。
“谢谢医生了,”幺舅拿着药单子和外公出去了。
“没事没事。”医生依旧没有抬头,他挥挥手继续做着他的事儿。好像一切都司空见惯。
蛮女跟着出来,幺舅去取药了,她看见外公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木椅上等着幺舅,他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