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突变
例行检查后第二天,水泥厂开始了正常的上班节奏。
“你们听说了没?昨天检查完说是我们这儿啥子污染处理不达标哦。”李十中午下班回来吃饭,走在楼梯上,他戴着一个盖耳朵的布帽,手上甩着口罩,眼睛周围都是灰,只一双眼白分外明显,像是款式新颖的威尼斯面具。
“没达标要怎么嘛!有啥子说法嘛!”睡蛮端着盆正淘着米,走到门口探着身子问道。
“说是要淘汰啥子落后产能,要么把污染处理改一下,要么就关厂哦说是。”
“是不是这么严重哦?格老子都污染这么多年了这会儿来说啥子不达标,我看是上面那几爷子钱不够用了哟。尽想些歪法”幺姨也在屋子里大声说着。
“不是诶,我最近听说江边的水泥厂都是要改的哦!隔壁二厂也是,说是污染严重了,不改的话就只有关厂!好多水泥厂都收到的。”雷老虎端着饭在走廊说着。
“改不改,看老板!我来看这个浙江老二改不改嘛!”幺姨笑着说道。
“就是改要啷个改嘛!怕要改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
“我听隔壁二厂说是要安一个大水池什么的,说是把烟放水池里面过一遍,他们那边老板准备弄,我们这边还没听说哟。”李十擦着脸说道,越擦越花。
“耶!那怕那个浙江老二不弄的哦。那要花好多钱哦?”
“起码要好多万嘛!一两万肯定是搞不下来的。”
“算了算了,关了回去修地球!(种庄稼)”幺姨在屋子里炒着菜慢悠悠说。
“那怕是早晚的事儿哦~”雷老虎也转身回屋。
暑假过的很快,整个夏天水泥厂和人一样都是懒洋洋的,似乎磨机的的转动也慢了下来,暑气过去,好像一切都还没有从夏天的闷热中缓过神来。
弟弟已经回到镇上上学了,水泥厂的孩子都陆陆续续被送回了老家,蛮女还是和以前一样,周一到周五在城里中学住校读书,周末搭车回到这里,哥哥已经去市里的大学上学了,重本,大姨还专门请客吃饭了。
“你们不晓得,他爸爸说他们学校好大哦,听说在一个山上哦,熊威他们报名的地方走到他们宿舍要走大半天!”大姨手舞足蹈比划着,表情吃惊,脸上带着笑。三姐妹正在幺姨屋子里聊天。
“他们伯伯专门开车送他去的,他们一个寝室的还有从山东来的人哦!”
“这么远呀?专门跑到这边来读书哈。”幺姨问道。
“是哎!听说还有山西过来的,我还问熊威他们说话啷个说法,我昨天给熊威打电话,他还去隔壁寝室玩了,我问他吃饭没有嘛!他说我还没有耶!”大姨歪着脑袋,尖细着声音表演舞台剧一样表现哥哥说话的样子,好像她全部看见一样。
“他们伯伯也说他们学校好大哦~人走特别难得走!”大姨很激动,也很自豪。
“好了好了,现在你再也不用操心了,娃儿已经上大学了。”妈妈坐在床边笑着说道。
“我才不操心呢!我呀!从来没有操过心,他读书好不好都是他自己在弄咯,我反正啥子都看不懂的。你以为像你这样管娃儿呀!”大姨撇着嘴看着妈妈说道,有些不屑。
“哼,你以为哪个都像你一样,小的时候不读书钻到树林里去学鸟叫吗?你是娃儿自己读书好有得你吹嘛!他要是不好你吹个啥子嘛!”妈妈笑着开玩笑一样。
“那是诶!就是有得我吹,哈哈哈哈~”大姨插着腰说道,幺姨打着自己的毛线没说话。
“是哎,该你的!”妈妈慢悠悠的说到。
“他们外公以前总说大学生是怎么样的,现在自己家里终于出了大学生了,要是他还在的话,就能看见了。”妈妈看着阳台外,轻声说。
“那确实是诶,唉~谁让他自己走的早啊。”大姨也轻轻说。
“那个污染检查是真的呀?真的不改就只有关厂吗?”幺姨抬起头问道。
“我听郭平说是的,那个是来硬的哦,别个说是给了个期限的,不改就只有停了。”大姨很严肃地说着。
“哎呀,我看这个浙江老二怕是不改的!本来他就没钱不说,你看嘛这两个月工资都拖着的,硬是要改他走了就是。”幺姨扯着毛线说道。
“哎呀,是哎,你看嘛,今年效益也不好,包装的工人三天两头就停工,老板也恼火。”妈妈扇着扇子说着。
“恼火?哪个不恼火啊!我说这个水泥厂也该关了,都这么多年了。”幺姨不在意的说着。
“蛮女你这周上学还有人一路啊?我听说,罗修福星期天回来看到的。”幺姨转头问着安静听他们聊天的蛮女。
“嗯,是水泥厂门口那个养羊那家的一个姐姐,她也在城里读书。”蛮女回答道。
其实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孩儿就和她一起上学了,蛮女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不会主动招呼人,好像是有一天那个女孩和她一起在路边等车,女孩主动问蛮女是不是也是在城里上学,蛮女就慢慢和她聊了起来,后来女孩儿一家人没离开水泥厂的时候她们每周都会一起坐车去城里,每次都是蛮女从水泥厂宿舍出来,走到她家等她,女孩儿比蛮女大三四岁,在城里读高中,皮肤偏黑,比蛮女高但很瘦,长长尖尖的瓜子脸,大大的杏眼看起来格外精神,梳着拉直的斜刘海,常常披着及腰的长发,穿着一身黑白条纹的校服,背着黑色的帆布书包,她是他们家的小女儿,她们家一共有三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爸爸叫黄胖子,皮肤泛黄,他在生料车间干活,身材矮小,有一个亮晃晃的啤酒肚,胖胖的圆脸总是挂着笑容,蛮女没见过她的妈妈,每次她们都会一起在公路旁等车。后来她不在家的时候隔壁二厂的一位阿姨也经常和蛮女一起等车,那个阿姨很和蔼,大约四十来岁,脸上也总是带着笑,但眼睛却很精明,眼角有着皱纹,常常用红色皮筋扎着烫成大波浪的枯黄长发,身材高大,总是穿着青色花纹的衬衣,一双旧旧的露趾凉鞋,在后来的交谈中蛮女知道她是在城里中学的食堂工作,男人在水泥厂上班所以她每周会过来,有时候,等不来车的时候蛮女都会和这个阿姨一起坐摩托车,阿姨讲价,到了城里车费就和蛮女对半给,给了就各自坐公交车离开,这样蛮女每周都只能节省一半的车费。
“是黄胖子的女儿哈?”大姨问道
“嗯,是的,她在读高中。”
“就一个职高嘛!听说。”大姨撇着嘴说道。
“还有个阿姨,也经常和我一起等车。”
“蛮女说是隔壁二厂的,在城里中学食堂上班,你们晓得是哪个不呀?”妈妈问着大姨幺姨。
“还有哪个嘛!怕是李毛儿的媳妇哦。”幺姨说道。
“是哈,估计就是她,有点高,头发烫了的是不是嘛!”大姨问着蛮女,蛮女点点头。
“李毛儿是哪个哟?是做啥子的哦?没听说过呀这个人。”妈妈问着。
“就是天生桥过去公路上那家啊!你还去买过豇豆的呀!”幺姨皱着眉头说道。
“哦,是那家哦。”妈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又是星期天,蛮女和以前一样,提着一个帆布袋子,里面装了一周要穿的衣服,还有一个掉漆的步步高英语复读机,背着水红色帆布书包,穿着T恤和七分裤,一双白色帆布鞋,慢悠悠的走到路边去坐车。
盘山公路很陡,上去很费力,蛮女边走边看着路边灰漆漆的柏树,有的树上还有小鸟筑过的窝,只是现在只剩下褐色的小草包了,走到水泥厂门口,生料车间的工人正在上班,是两个男人,他们脸上全是灰,蛮女认不出他们是谁,他们光着上身,汗水从胳膊上滑下来,皮肤在阳光下被烤得油亮,碎石机发出轰轰的声音,感觉附近的地面也在跟着震动,两个工人站在碎石机的两端,手里带着白色厚布手套,拄着一根鸡蛋粗的铁棍推着石头。
碎石机的旁边停着一辆拉石头的东风蓝皮货车,货车后面高高扬起,蛮女看见货车上没有司机,大概是在水泥厂看门的屋子里乘凉去了,大石头慢慢的从货车后面滑进碎石机里,两个工人穿着破烂的解放鞋,宽大的裤子已经成灰白色,他们站在旁边慢慢翘着石头戳进碎石机里,在石头要进碎石机的时候他们扎着马步,铁棍紧紧的摁着石头,太阳穴青筋暴起,手臂的肌肉也高高的鼓起,整个身体都随着震动的地面抖动着,碎石机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声,好像一个要冲破封印的怪兽,两个救世主奋进全力镇压它,两方谁也不肯认输,轰轰声越来越密集,怪兽马上就要出来的,可镇压让它无法逃脱,时间久了,直到冒起来的石头全部落下去为止,轰轰声又变得小了。工人歇了一口气,稍作休息又撬着新的石头,蛮女站在那儿等车上石头下完后让出路才走过去,路边还堆着一对对银白色的石头,像一个巨型恐龙白骨。走到黄胖子家,一家都没有人,蛮女也没有叫人,看到门关着蛮女就直接往前走了,走到公路边,是下午两三点,公路上也没有人,隧道口在热浪波动的夏天冒着丝丝寒气,远处山上有一栋灰色水泥两层楼小房,房子没有住人,整栋房已经开始腐烂,也没有门和窗户,只留下黑洞洞的窟窿,整栋房子的外面爬满了爬山虎,几乎被完全覆盖,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那儿有一栋房子,蛮女站在路边,太阳直愣愣的照下来,附近也没有遮凉的地方,路边倒是有到人膝盖的枯黄杂草丛,在烈日下也奄奄一息,顶着太阳,蛮女看着从隧道出来的一点点亮光,那是一辆辆呼啸而来的车辆,扯着风声经过,声音由远及近,经过时倒也给了蛮女一点点凉爽,这时一辆盖着黑布的蓝皮货车经过,蛮女眯着眼睛看着,货车后面的货仓里传来一群男生的笑声。
“妹儿,走不走?这么热等什么车哟?走不走哟?不要钱。”
“走哦~走嘛!”
蛮女没看见人,只听见货车后面传来嬉笑声和喊声,其中还夹杂着口哨声。
“走嘛!你看这么热哎!走!”嬉笑的男声还在响起,货车也停了下来。
蛮女很认真地看着后面的黑布,她还是没看见人,不过她很认真的对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的动作里面的人能不能看见,她只是很认真的表示她拒绝,表情严肃,眼睛里还带着迷茫。
“不走算了哦!”男声又响起,货车又呼啸着开走了。
不一会儿,二厂的门口走出来了那个也要进城的阿姨,阿姨穿着浅绿色解放鞋,黑色麻纱长裤,一件红色的棉布T恤,手里提了一个卡其色布袋子,可能因为太热,她把她的大波浪长发盘了起来,在阳光下她也眯着眼睛,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打开,皮肤有些暗黄,但脸颊发亮。
“刚刚有车来没有,妹儿?”她笑着问蛮女。
“没有。”
“那我们再等等,如果有摩托车来我们就坐摩托车哈。”她站在蛮女旁左右转头打量着公路上的车说道。
蛮女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就有了依靠,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有一辆摩托车过来,车皮很旧 上面全是泥灰,摩托车放慢了速度,司机用脚滑着车到蛮女她们面前来。
“走不走不?涪陵涪陵走不?”司机身材矮小,头发已经长到耳朵旁了,他眯着眼睛,脸上泛着油光,穿了一件灰色T恤,手臂是太阳晒黑的古铜色,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穿了黑色长裤,裤脚高高卷起边上有干掉的泥渍,脚下是一双暗红色泡沫凉鞋。
“走不嘛!”
“多少钱嘛?下涪陵。”
“哎呀,大热天的也不收你们高价,客车多少我就收多少,四块,走不走?”他双手握着摩托车车把,一只脚支着地认真看着蛮女她们说道。
阿姨转头看了看蛮女,点了点头,两个人就上了摩托车,蛮女坐在中间,阿姨坐在后面,双手朝后抓着后面的铁货架,蛮女就提着她自己和阿姨的袋子,一只手提一个,摩托车在路上飞驰,蛮女看着前面小小的镜子,看见风把阿姨的头发吹得飞起来,风太大,阿姨眯着眼睛,头微微朝外倾着,阿姨正眯着眼看着镜子,看到蛮女在看她,就对着镜子微微的笑了一下,身子微微往后仰,不至于贴着蛮女的后背,蛮女转头看着碧绿的乌江,江面上有缓缓前行的货船,还有静止不动的小渔船,上面有生锈的电灯,到了晚上都会亮起来,两边的山延绵不断,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在江面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江水应该很凉,蛮女想。摩托车发出呜呜的冲锋声,两边的景色飞快的倒退,蛮女歪着脑袋看着前面,直到看到大型的广告牌,那是到城里了,摩托车在车站旁慢慢的减速熄火。
“好了。”司机停下来说了一句。
阿姨慢慢下了车,拿出四块钱,司机调转车头,像一只苍蝇一下子就不见了。蛮女和阿姨走到公交站旁,蛮女掏出两块钱给了阿姨。
“好了,11路来了,我走了哈。”阿姨小跑着,边跑边和蛮女说。
“诶,要得。”蛮女回答,看见阿姨一下子跑到车门口,一脚踏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