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活
厂子里又停工了,又没有电,所有的机器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停了下来,当所有机器都停下来,大家才发现,厂里是从未有过的安静,那种安静比吵闹更让人害怕,吵闹的环境是希望;安静,还不如说是死寂,这种感觉,像在酒吧吵闹一晚后出来的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不着,人和人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晰却遥远,睡蛮下车间回来,穿着劳保服,带着搭着耳朵的布帽子,手里提着一个铁桶,大步向宿舍走去,她满脸都是灰,看不见表情。
“这个龟儿到底还做不做了!!三天两头停电,工资也不发!是要发疯吗?”睡蛮走到二楼楼梯口,叉着腿,手上的铁桶咚的一下放了下来,汗水从额头流下来,划出一道灰色的痕迹。杨聋子的屋里传出《杀破狼》的VCD音乐。
“是哎!又停了,做不到好久了哟~”雷老虎也下班回来,正在楼梯上弯着腿往上走,她也是满身的灰,在楼梯上随意地掸了掸。
睡蛮回了屋,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去洗澡。
“又停了?我说怎么没有声音了呢!”杨聋子翘着头上的两根呆毛踩着拖鞋走到走廊上,身上的衬衣还没有扣扣子。
“这个才要不得哦,工资不发,现在活都没有做的了哟。”他从走廊这头晃到那头,顺便伸头看看哪家有人。
“工资!总是要发的!都在的嘛!不要慌!”李十的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传出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好像深思熟虑了很久。
“你给我们发吗?说得轻巧!”睡蛮嘲讽的回到,话语中有些生气。
“龟儿再不发,老子把媳妇拿给浙江老二睡一晚看他发不发。”杨二那个没心没肺的笑着。
“哈哈哈哈~,花儿,听到没有,你们杨二不要你了。”睡蛮端着盆子走到杨二门口探着身子看看屋里说道,笑着下去洗澡了。
“哎哟,媳妇,对不起哦,没工资养不起你了哟。”杨二也走回来,踢踏着腿回屋端起水就开喝。
“你个哈儿,杨二。”床上躺着的珍珠花生气地朝杨二喊道。杨二也没回话,走到电视前开始放碟。
正是下班时候,澡堂里人很多,里面流水声和人们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外面的光线通过墙上的小洞透进来,把蒸腾的水汽照得蒸腾开来。
“睡蛮今天回去不哟?”幺姨轻声问着,像小孩儿一样。
“不打算回去,这个三天两头往屋跑没意思。”睡蛮把盆放到地上,挂着她装衣服的袋子,正准备脱衣服。
“我还说你回去给我带点菜来呀!”幺姨拧着毛巾,走到上面来擦身子。
“今天不回去~等会儿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睡蛮下去开水龙头,试着水温。
“你晓得明天就上班呐?我怕没这么快哦?你们生料车间说了的?”一个实验室的工人说道。
“我问熟料车间他们说是不晓得呀!”
“是明天,今天我们车间的给华尖子打电话的,华尖子说下午把电买回来。”睡蛮一边洗着澡一边回答。
“龟儿三天两头停电,你今天该问华尖子噻,问他龟儿啥子时候发工资噻?工资不发电不充,这是不打算开了吗?”幺姨穿着衣服打着笑腔。
“你问他他还不是说不晓得,要问金老板。”
“啥子狗日金老板啰,还银老板啰,哈哈哈~”幺姨笑着,只是笑声似乎不是那么轻快。
“诶,你们听说没有,二厂还是按那个啥子处理污染的呢!晓得我们厂是个啥子意思啊!”那个实验室的女人问道。
“啥子意思啊!我看是不打算弄了,到最后时候了就关厂了。”睡蛮粗声粗气的回答道。
“我说呀!是上面当官的一天吃饱了没事做,这么多年了现在来说啥子污染大了,不是龟儿吃饱了是啥子嘛!哈哈哈~”幺姨收拾着东西,清理着自己的物品。
“哎呀,据说是08年奥运会要开了,以前污染大的现在都要解决了,以前本来也要弄的,这次要开奥运会就全部解决了算了。”
“开奥运会我还不信还开到这个山旮旯来了!这儿关他屁事呀!”
“别人说是全部都要整顿呢!到处都是这样的。”那个女人有些了解的说道。
“喂,里面还有好多洗澡的哟,洗完了快出来哟,我来洗一个噻。”澡堂外传来男人的喊叫声,是罗修福,他正抱着盆子提着口袋在外面朝女澡堂喊着,话语里全是笑意。
“龟儿罗修福,自己去男澡堂洗噻,在外面喊什么喊,想遭打吗你。”幺姨收拾着盆子笑着回答道。
“不是,是真的呀!你们洗完了我来洗一下哟,男澡堂这边坏了,没水。”罗修福有点着急,说得一本正经。女人们这时才发现隔壁男澡堂确实没有水声。
“你来什么啊来,里面全是女的,你以为你是我们儿子呀!里面全是你妈在洗澡。”睡蛮冲着澡打着香皂朝外面吼着。
“那妈我进来了。”说着罗修福试着朝女澡堂走了几步,感觉声音渐进了幺姨端着盆子就出来了,正遇到站在门口的罗修福。
“开玩笑归开玩笑,里面还有好多女的在洗,自己回去等着。”幺姨看着罗修福表情有些严肃的说着,说完端着盆走了。
“你敢来你妈我打断你的腿,你来嘛!滚远点等着。”澡堂里传来睡蛮的吼声,中气十足。
幺姨端着盆上楼刚好遇到穿着整齐的张士华下楼来,他穿着藏青色的棉布中山装,和同样藏青色的裤子,裤腿很整齐的挽到脚腕处,脚上穿了一双新的解放鞋,头发洗过了,整齐的用梳子梳在后面,他挺直了肩膀,双手背在身后,干瘦的脸上带着笑意。
“耶!张士华穿着这么周正准备去哪儿哟?”幺姨看见他笑嘻嘻地问道,一边端着盆往上走。
张士华笑着甩着手指了指前面,表情里有些不好意思。
“回去回去。”说着就快步下楼了。
“他去看别人给他介绍的媳妇!”雷老虎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话语里带着笑意。
“这么快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介绍的哪儿的?”幺姨开了门放下盆子,走到走廊问道。
“张士华去看媳妇呀?我都还不晓得耶!哪儿的哦?”杨二也从屋子里跑出来,光着上身,顶着他的一头乱发歪着身子问道。
“我听我家那边说的,哪儿的我不晓得,听说是先在网上见一面!”雷老虎打着毛线,头也没抬,漫不经心的说道。雷老虎老家和张士华家是一个村,两家隔得不远。
“网上见啊!网上还可以看到人呀?那个怎么看哟?”幺姨走到雷老虎门口有些疑惑。
“听说是可以耶!叫什么视频聊天。我也不懂。”雷老虎瞅着她的毛线说道,脸上皱成一团。
“那个可靠不哟!我怕是假的。”幺姨自言自语着,感觉完全不能理解。路过杨二屋子,杨二正走回来在桌子旁择空心菜。
“花儿,在煮饭了呀?中午煮什么好吃的哟?花儿把你们杨二教的乖呀!还在专心择菜哈哈~”幺姨在门口走过,也没有进屋,珍珠花正在淘米煮饭。
“随便煮点!煮稀饭炒空心菜,你吃不嘛!”珍珠花笑着说道,米下了锅也开始过来择菜。
“不择菜晚上她不挨着我睡哟嘛!”杨二不正经的说道。
“你个死龟儿,再乱说我去挨到浙江老二睡!”珍珠花笑着吼他,话语中也没见生气。
“我也有,我自己吃我的。~哈哈哈~花儿不挨到你睡去找别人噻!”幺姨拐着调回到屋里开始煮饭。
“嗯,不,还是要和我的花儿睡呀。是不是嘛!花儿?”杨二笑着说道,转头看着珍珠花。
“滚!走开点!”珍珠花推了他一把,涨红了脸。
中午吃了饭幺姨准备到二厂的食堂去买烧白,去二厂往大门走地话有些远,从江边缆车那儿过去是最近的路,只是说是路,其实就是些乱石小道,一般没有人从那些地方走。
下午三四点,幺姨拿着一个土黄色瓷碗慢慢往车间走去,今天没有上班,幺姨穿了撞色印花的T恤,七分米白色短裤,一双紫色塑料拖鞋,去江边的缆车那儿得从熟料车间下到包装的地方,一路上幺姨都没有碰到人,到了车间,到处都是散落的笤帚,簸箕,光线很暗,只觉得到处都是统一的灰色,那是厚厚的水泥灰,从斜坡下到缆车处,只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四方形洞口,洞口上有铁索拉着的生锈的厚铁皮缆车,下面是缆车道,一个大约70度左右的斜坡,直通江面,斜坡上很光滑,有些地方长着青苔,幺姨小心的从斜坡过去,用手支撑着身体,弯下腰放低重心,身子尽量靠着斜坡,脚下小心地移动,幺姨屏住呼吸,把碗咬在嘴上,一步步地爬着过去。过了斜坡,再往上走几步,慢慢的,出现潮湿的混着煤渣的阶梯,抬头能看见冒烟的烟囱,那是二厂的食堂,食堂很小,只有小溪水泥厂食堂的一半,幺姨走进去,里面只有一个老头在用火钩钩着正在燃烧的煤炭,食堂里光线很暗,老头大约五十多岁,身体瘦小,精神矍铄,头上包着一块白色的布,穿着一件灰色T恤,黑色长裤,裤脚卷起到膝盖,脸上全是汗水,他把煤炭钩了钩,火势又旺了起来,煤炭有些发白了,转身两手抱起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放了上去,看到幺姨进来,他微微的转了一下头。
“等一小会儿。”他说着,又转身拿出一块白帕子,包住另一口锅上正冒着蒸汽的蒸笼,脚下扎了一个结实的马步,双手使力,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咬紧牙关,只见他快速抱起蒸笼放到了案板上。幺姨站在门口看着他又看看江对面墨绿色的山,似乎一切都习以为常。
“你们水泥厂又停了?”老头揭开蒸笼,一股热气像妖怪被放了出来,升腾逃窜,他对着蒸笼吹了吹气,蒸汽发出噗噗的饱和声。
“是哎。”幺姨递过碗,面无表情的回答好像是习以为常的事。
“哎呀,我们这边也恼火哟,你们那边要停好久哦?”老头拿着一个土陶碗,快速地扣在大瓷碗上,然后慢慢揭开陶碗,一碗完整的梅干菜烧白就整齐的放在瓷碗里。
“不晓得哦。”幺姨撇了一下嘴,掏出五块钱给了老头,端好老头递过来的碗,转身就出去了。食堂还在冒着热气,热气升空罩着满是蜘蛛网的窗户,外面的景色都显得模糊,老头看来看窗户,低头加了加煤炭,转身坐在灶前的小木凳上,翘起干瘦的腿,拿出叶子烟裹好点燃,看着灶里红通通的煤炭轻轻叹了口气,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发光油亮的皮肤,毫无表情的看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