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这就是人生
日子就像翻一个崭新的本子,每一页都一样,除了一天天长大,其他似乎完全没有改变。
蛮女和以前一样,在车站外面的菜市场买了最便宜好拿的菜准备坐车回水泥厂,她在车站外等着去水泥厂的面包车,面包车不进站,只在站外装满就走,她小跑着在面包车每天固定拉人的地方,面包车上已经有好多人了,大多数都是学生,面包车没有写从哪儿到哪儿,但他们都知道它的路线,小地方的生活方式,刷脸就行。
售票员坐在面包车门口的位子,那是一位三四十的妇女,面容姣好,只是有了皱纹,烫过的枯黄头发用发夹夹在后面,额头两边有着没夹上的小碎发,鹅蛋脸,纹着细细的柳叶眉,眼睛总是带着疲倦,她穿了件花色衬衣,灰色七分裤,脚上是一双泛白褪掉花纹的洞洞鞋,腰上挎着一个玫红色布制腰包,腰包已经变黑,边上很脏。
她开着车门,一脚支在外面,等着客人上车,人上满了,她利落地拉上滑拉门,指挥司机开车,车行很慢,应该是等着什么人,蛮女听见后面有“啪啪”的声音,蛮女向后玻璃看去,是水泥厂张毛儿的孩子,七八岁的小男孩,他穿着白色褂子,褂子已经脏了,裤子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他穿着泡沫凉鞋,背着书包,手上提着一个袋子,不远不近的追着车子,随着他的跑动,脚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脸上全是汗,汗水滑下来都是一道道黑色的痕迹,书包也在他的跑动中一耸一耸的抖动着,蛮女回头看他,他也看见了蛮女,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加速跑也没有叫人,好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还是不紧不慢的追着车子,他一直看着车上的蛮女,眼神里没有表达任何意思,车子还在慢悠悠的开着,蛮女想告诉售票员后面还有人,但看到售票员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蛮女就闭了嘴,“啪啪”的声音还在继续着,蛮女不知道售票员有没有看见,她只希望车子要么停下来要么加速开走。这样听着声音倒像是一种折磨。
慢慢的,后面的声音听不到了,蛮女不知道是那个孩子停下来了还是车开快了,行到沿江公路上,车停了下来,它安全过了交通检查,现在停下来等后面走在路上的人。
不多时,“啪啪的”声音又响起了,他一直在追着车跑,跑到车前他利落地钻进了车里,蛮女看到他满头都是汗,头发全部打湿了,只要一甩头汗水都会甩下来。他静静的坐在售票员给的塑料小板凳上,大口的喘着气,手里紧紧的提着他的袋子,抱着他黑得看不出颜色的书包。他抬头看见蛮女,笑了笑,又低头拿起书包,在书包上擦了一下进眼睛的汗水。转过头扭着身子看着车前方。
车上大家都没说话,空气中只有呼吸声和相互传递的汗水味,还有劣质香水味。
下了车,他飞快地跑着,蛮女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了,蛮女提着布袋子走在后面,水泥厂还是和她离开时候一样,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窑子的烟囱冒着白烟。偶尔还能看见窑子里冒出的火星子。走到食堂外,停摩托车的地方依旧有很多人在那儿聊天。
“蛮女你们又放星期了哦,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个手机哎,我不晓得按到那儿了现在成这样了。”罗修福坐在摩托车上举着手机看着蛮女说,其他的人都笑着看着他。蛮女走过去拿过手机,手机应该是按到语言了,现在全是英文。
“你看嘛!全是洋文字,认不到哦。”罗修福低着头看着蛮女摆弄着手机。
“哈哈哈~你自己怎么按的嘛!按成这种样子了,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弄嘛!”另一个坐在摩托车上的人也说着。
“不晓得怎么弄的,就随便按按就这样了。”罗修福看着蛮女按着有点着急。
蛮女按了几下,手机调回来了。罗修福高兴的拿过手机自己有随便按了按。
“好了,哎呀,谢谢蛮女哈~还是你们读过书的晓得。我这个是怎么回事儿呀?
“你按到英文语言上面去了。”蛮女说着就又提着东西走了。
“看不出来你罗修福还懂英文呢!哈哈哈~还按英文显示。”有人笑着罗修福。
“哎呀,不晓得怎么就按上去了。还是读过书的才得行。”罗修福无视别人的嘲讽,拿着他自己的宝贝手机开始左按按右按按地摆弄。
回到屋子里,妈妈没有上班,正在拖地,前后门大开着,对流风吹过来,地很快就干了,妈妈正站在门口拄着拖把和隔壁新来的一家聊天,隔壁新来的一家是一个男的,在熟料车间开磨机,和舅舅是对班,大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国字脸,人比较胖,有一个啤酒肚,脸颊泛着红光,总是笑吟吟的。走路外八字,像一个左右摇摆的鸭子,他的妻子也来了,他的妻子没干活,因为生病常年休息,蛮女看了看,妻子比较健谈,但看起来像四五十的人,头发已经有些泛白,整齐的梳在后面盘着,中等身材,身体比较瘦弱,但脸上却很丰腴,有着神采。她也正站在门口和妈妈说话。
“你真勤快,还在拖地。”她笑着手拄着门和妈妈说道。
“反正下了班没事,我看好久没有收拾了就收拾下。”看到蛮女回来妈妈接过蛮女手上的袋子说道。
“反正回来了,下去洗洗拖把哈~”妈妈狡猾一笑,把拖把递了过来。蛮女嘟着嘴接过拖把,慢慢朝楼下走去。
“这是你女儿啊?多大了呀?”
“十三四岁了呢!在读初中。”地还有点湿,妈妈没有进去,拿着蛮女的东西在门口等她。
“在哪儿读书呀,周末到你这儿来?不远吗?”
“在城里的,回家比较麻烦,没人看着她,就叫她到这儿来了。”
那个女人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是你大的一个?”她试探性的问着,有些小心翼翼。
“我就这一个。”妈妈直接回答。
“哦,我家也有个女儿,在读小学。”女人点了点头,开始说自己的事情。
洗拖把得到公路边的水龙头,在刚刚停摩托车的地方,那儿有一个生锈的水龙头,水龙头下面是一个光滑的石台,平时大家打水洗菜都得在这儿,因为用的人多,石台已经被水冲刷得十分光滑。蛮女拿着拖把下来,这个时候水龙头边没有人,蛮女把拖把放在石台上开着水龙头冲着,拖把是妈妈用不穿的烂衣服绑的,用一根较粗的竹子和铁丝绑的,材质比较粗糙,不太吸水,布条比较大,蛮女用手揉着,拧着水,水冲下来,溅起水花,打在蛮女的脸上,睁不开眼,眯着眼睛拧了拧蛮女就扛着拖把准备回来了。
“蛮女可真勤快,刚回来就来洗拖把了。”是坐在摩托车上聊天的文牛儿的老婆。
蛮女没有理她,自己直接上楼回家了,走廊里妈妈已经回到屋子里,把蛮女的东西放在凉板上后正准备做饭,蛮女把拖把挂到阳台上,很开心的拉开了自己的书包。
“妈妈你看,我得的荣誉证书。”那是一张红色的证书,上面写了蛮女上次的期中考试一等奖。蛮女献宝似的拿给正在洗菜的妈妈。
妈妈在身上擦了擦手,一手拿起了证书,对着灯光仔细的看着,一字一字的读着上面的文字
“张小丫同学......荣获......一等奖......”妈妈读的很仔细,中间每个字都有小小的停顿。
“妈妈,我厉害不?妈妈。”蛮女开心的问妈妈,在妈妈身边问左窜右跳。
“过去点过去点,我看完了来。”妈妈一直看着证书,没有理蛮女。一会儿看完,妈妈笑着把证书给了蛮女。
“厉害厉害,真厉害,再接再厉哈,我就晓得我的孩子最厉害了,也不看你有个怎么样的妈妈嘛!”妈妈笑着自夸。
“哼,明明是我最厉害!”蛮女也笑着和妈妈说,把证书摆在了进门的床头上,她想让进来的人也看见。果不然一会儿李十就过来看见了。
“呀!蛮女读书真行,还得奖状了呀!”李十笑着拿起床头的荣誉证书。
“我看看”
“没有,就是随便发的一张。”蛮女假装不好意思,李十一看完蛮女就拿回来放在书包里了。
“蛮女读书就是厉害!比我家那个厉害多了,你是怎么学的哦,这么厉害。”李十手肘拄在门框上,歪着身体问道,大肚子也随着他脚下抖动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没有怎么学呀!就老师怎么教就怎么学呀!”蛮女一脸认真的回答,开始整理自己的书包。
“真是厉害!哎哟,我家那个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啰。”李十说着往回走。
“妈妈,隔壁那家是干什么的呀!我看你刚刚在和她聊天。”
“跟你舅舅一样开磨机的。女的没干活,耍起的。”
“女的怎么没干活呀?”
“得病了。”
“啥子病哦?”
“听说是肺癌,不过她说都诊断三年了。”
“看起来不像呀!”蛮女疑惑的问道。
“我看起来也不像,人还这么精神,除了脸色有点发黄以外看起来不像是有病呀这个人。”妈妈关上门准备炒菜。
“我也觉得呀!”蛮女坐到床上看着妈妈说道。
“妈妈我要吃肉。”
“晓得你要回来,中午就给你炒好了,我刚刚给你放电饭煲上热着的。”妈妈笑着说,然后就端着白菜走到门后面。
妈妈蹲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肚子上松弛的肉随着妈妈的蹲下也叠成几圈,她把电炉上油腻的铁锅端下来放到脚边,抬手把电闸拉开,常用的电闸在一堆油腻发黄的报纸周围显得格外光滑,炉丝并没有红,应该是其中的一些地方断掉了,妈妈开着电闸,用筷子一点点点着炉丝,试图把断掉的接上,蛮女走过去蹲下挨着妈妈。
“滚开,莫挨着我。”妈妈推推蛮女,又继续弄炉丝。
“我不!我就要挨着你!”蛮女不同意,继续挨着妈妈。
“你别挨着我,一看不对劲你就关电闸啊!非要出事了两个一起?”妈妈黑着脸说道,语气严厉。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挨着你!”蛮女犟着脸,继续靠着。在妈妈胡乱点弄下不一会儿炉丝就红了,蛮女看炉子修好就走开了,妈妈把铁锅重新放上去,等锅热了才把菜倒进去,锅里传来一声声低低的嘶嘶声,妈妈用筷子小心地翻着满锅的白菜,汗水随着妈妈的翻动慢慢的从脸颊滑了下来,她用手随便擦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等稍微凉快了又弯下身子,来来回回十几分钟,菜终于炒完,关掉电闸,端起脚边的碗把菜放进去。妈妈开始招呼着蛮女吃饭。
晚饭过后,对面照例传出悠扬的二胡声,蛮女细细地听着,二胡声在这个燥热的时候显得格外清凉,倪细毛也和以前一样,背着手慢腾腾地走过来,只是走路更慢了,背也更弯了,脸上更加不好,蛮女递给他小板凳,他面无表情的结果坐在门口,动作迟缓,像丢了魂地木偶,他没有说话。转着头也静静的听着二胡,过了好一会儿,他摸了摸头发,转过头来看着走廊。
“车间新来了一个人哈,我今天看到。”
“是啊!就住在我隔壁的。”妈妈收拾完,在在凉板上休息着。
“嘿,这个厂都开不了好久了,还有人来。”倪细毛冷笑了一下,语气中有些无奈。
“没得办法啊!工作不好找,只有将就做,我们到时候还不是一样的。”
倪细毛点点头,看着地面。
“工资还没说什么时候发?”他没有抬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没有啊!不晓得什么时候哦,唉~”妈妈长叹一口气,同样感觉无奈。
“哼~这个才难得等哦,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发哟。”
“这个倒不用怕哦,反正这么多人,又不是你我一个,你说是不是嘛!”
倪细毛点点头,咳嗽起来。
“你回去看病怎么样了嘛?这个天就是容易感冒。”
咳嗽持续了好一阵,停下来了倪细毛已经满脸涨红,他用手抹了抹脸,枯瘦的手在发抖。
“看了,我现在是混天天了,去城里检查说是肺癌,不晓得还有多少时间哦,过一天算一天了。”他自嘲地笑道,眼神却更加黯淡了。
妈妈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点了点头,就这样沉默了好半天。倪细毛起身把小板凳放在门口,慢慢的背着手走了。
“回去吃药睡觉,明天上班。”
二胡还在响着,随着江风飘散了好远好远,窗外响起了货船经过的汽笛声,和这轰隆隆的机器,忙碌非凡。
妈妈已经睡下了,蛮女拿出从大姨那儿借的哥哥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看,热闹的夜晚似乎没有给蛮女安全感,故事的精彩吓得蛮女一身冷汗,她扔下书,起身上厕所,她轻轻向走廊的尽头走去,经过李十的屋前,屋里有昏黄的灯光从破烂地门缝溢出来,蛮女听见里面嘈杂的吵骂声。
“你看别人为什么得的奖,你还比她年纪大,读书怎么一点都不行啊!老子花这么多钱让你进城读书你就是这么读的!”
是李十在骂他的儿子,声音刻意压低,以致于有些嘶哑,他的儿子和蛮女一样也在城里读书,不过比蛮女大一个年级,里面的吵骂还在继续,不时传来低低的间断地啜泣声,李十骂得更厉害了,蛮女微微笑了笑,继续轻手轻脚地经过走廊回到屋关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