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明
一旦连队决定杀猪,就意味着要过节了。过节又意味着会餐,平时咸水谈饭的战士们可以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一顿了,想想都要流口水。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部队的伙食标准不高,每人每天3角2分钱,这是包括煤米油盐和蔬菜副食等全部加在一起的费用。平时午餐是米饭加水煮老南瓜,晚餐是米饭加水煮干黄豆。即使有些细菜,那也是留给星期天吃的。连队的司务长每周会进城买几斤连毛带皮的猪肉(没弄干净的细毛)回来,除去一部分留给连排干部来队探亲的家属,剩下的也是用在星期天晚上这顿饭。因为按照连队伙食委员会的规定,每周的星期天要改善伙食一次。炊事员炒菜时,这不多的连皮带毛的猪肉都要下锅,盛到一百多个战士的饭碗里,只是二、三片肉而已,不少人赶上的也许就是二、三片肉皮,那也香呀,皱皱眉头,用手指把肉皮上的细毛拔出来,再把肉皮丢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按现在的话说:爽!
想想看,当战士们听到杀猪的消息,能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吗?
每个连队都有自己建造的猪圈,养着十几头或二十几头猪,大小和肥瘦不一,杀哪一头猪当然是饲养员说了算。饲养员的眼光很是独到,有的猪骨架子大,会越养越肥,这类猪尽管已经肥大,仍不能轻易杀;有的猪骨架小,虽然个头不大,但没有“发展前途”,留着也只是消耗食料,不如趁早干掉。有生育能力的老母猪是绝对不能碰的,更别说生殖能力正旺的母猪,这都是连队“重点动物保护单位”。养猪只靠饲养员一个人是绝对不行的,所以战士们每天训练、值班和学习之外,必须帮饲养员打猪草,有时还要帮忙收拾猪圈。
杀猪是一个信号,连猪们都会有所感觉。那天,我们出动一个班的兵力,浩浩荡荡地前往猪圈。饲养员早在那里守候,指点着告诉我们是哪一头,并打开猪圈的门,把它放出来。
这是一头全身黑色的公猪,体重足有三百斤。黑猪的耳朵是直立的,脸很长,抬起的鼻孔在不停地抽动,好像在捕捉什么气息,那模样有些像狗,黑色的鬃毛还闪着亮光。
班长开始布置任务:老刘大李轰赶,小王小赵围堵,其他人包抄。我因为个子小,又长得单薄,班长让我拿着棕绳在一边候着。
猪圈里的猪群开始躁动不安,有的竟莫名其妙嘶叫起来。这只黑猪从圈里出来之后,先是寻找地上的青草,有一嘴无一嘴地嗅着、啃着,并慢慢向墙边拱。我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突然,班长一个箭步向前,伸手直奔黑猪的耳朵。也就是和班长快速动作的同时,黑猪向后一退,闪过班长那双手,接着,又向前纵身一跃,竟腾空而起,轻而易举地跳过了一米多高的围墙。大家被这一景像惊呆了,饲养员也大感意外:“这只黑猪平时笨着呢,今天怎么了?”班长朝我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呀!战士们也呼啦啦的跳过围墙,那姿势还不如黑猪。
围墙外面是连队的菜地,绿油油的莲花白(北方人叫“卷心菜”或“圆白菜”)长势正旺,其他班的战士还在挑水浇菜。黑猪兴冲冲直奔菜地而去,像一艘黑色的快艇在绿色的海洋中迅猛穿行,看来我们辛辛苦苦种的蔬菜要遭殃了。
两条腿要追上四条腿,还真得费些力气。班长边追边喊:“前面浇水的人帮我们拦截一下!“那些战士听到呼喊,果然丢下水桶,抄起扁担围堵过来。前有来者,后有追兵,那黑猪一路势如破竹“过关斩将”,满嘴满身的菜叶,还哼哼叽叽,看上去满得意。
终于,黑猪被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班长发令:“大家各负其责,黑猪从谁那儿跑了,我找谁算账。”战士们个个精神集中,还是班长奋勇当先,抢先一步揪住猪的耳朵,大家一拥而上,摁的摁,拽的拽,扯尾巴,掰猪腿,把硕大的一只黑猪放倒。我赶紧把棕绳递过去,班长挥动双手上下飞舞左右穿梭,把黑猪捆了个结结实实,连嘴上也绕了两匝。那黑猪闭着嘴哼叫着,声音凄厉而哀绝,嘴里还含着菜叶,只剩下挣扎的份。我们找来手推车,把黑猪推到食堂前面的空地。
火苗沿着锅沿呼呼地叫着,大铁锅内的水已经沸腾。我们龇牙咧嘴费尽全身力气将捆绑着的黑猪抬到长条案板上。二十岁出头的班长是个贵州人,当兵前是个种田的好把式,身体壮得像公牛。只见他换上一件工作服,脚穿雨靴,手里拎着一把长长的尖刀,颜色冷冷的。
班长对我说:“你去找一个大铝盆来,放在猪脖子的下方,再往盆里倒些温水,放些盐巴。”我按照班长的吩咐,准备就绪。
班长又对全班战士说:“我马上要下刀了,你们一定要把黑猪给我死死摁住,别让它从条案上掉下来,带着血奔跑的猪可不吉利,都听明白没有?”战士们应声回答:“听明白了!”
我说:“捆得这么结实,没问题。”班长把眼一瞪:“你站一边去,小心黑猪掉下来先砸着你,把你压成了柿饼。”大家“轰”一声笑了,我红着脸躲到一边。
只见班长拿起水舀子,从锅里舀出一瓢滚烫的开水,往猪前胸一浇,就听得“滋啦”一声,黑猪猛得挣扎起来。班长说时迟,那时快,噌噌几下子就把猪前胸被开水烫过的鬃毛揪了下来,露出了粉红色的肉皮。紧接着,班长用刀比量了一下,对准猪的心窝一刀捅了进去,黑猪像触了电似的振颤起来,满嘴翻着泡沫,拼命挣蹦,四蹄狠劲蹬踹,战士们哪里敢有丝毫地懈怠,手脚并用,死死抵住黑猪,我也赶紧上前搭把手。
汩汩汩,猪血先是顺着刀口向外喷溅,然后奔涌而出,班长躲避不及被弄脏了脸和衣服。他用手抹了一下脸说:“这一刀很准,要不然血不会这样急。”他拔出尖刀伸进接血的盆里,轻轻搅拌起来。又自言自语地说:“这猪血也是好东西啊,咱们连的战士每天能吃上猪血也不错呀!”
黑猪呼哧呼哧的开始拉风箱,看样子是不行了,从刀口流出的血逐渐稀少。我感觉黑猪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松软,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眼睛也变得迷离无神。大家都松了手,吐了口气,活动活动僵硬了的胳膊腿。班长笑着说:“这要是一个人,还真杀不了猪呢?”大家都笑了。
突然,就在战士们松开手不久,黑猪猛的一声长嚎,一个“鲤鱼打挺”从条案上摔了下来,几次要站却站不起来,头擦着地面朝着班长就拱了过来,嘴巴已经触到班长的脚。这个动作让我们大吃一惊。
班长也紧张得跳起来,他赶紧拿起刀对着黑猪的头说:“你小子死到临头了还不服?”
果然,黑猪终于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可围成一圈的我们,谁也不敢上前动它,就这样相持了很长时间。
“当啷”一声,班长把刀丢在地上。“哎呀,吓了这一大跳,我以为黑猪找我索命来了。”班长的话虽然轻松,可他的脸色有些惨白。
不光是班长,刚才那个场景,我们也害怕。特别是我,入伍前在生活在大城市,只知道猪肉好吃,哪知道怎样养猪和杀猪?尤其是这次看见杀猪,我是平生第一回,未免心里突突地跳,手脚冰凉,全身冒冷汗。
接着,班长又命令我们把死猪抬回到案板上。他用尖刀在猪蹄子上割开一个口子,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嘴对着刀口使劲吹气,又用木棒不停地在猪身上敲打。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班长,班长说,把气吹进去是为了让猪皮胀起来,一会儿好脱毛。
“那为什么还要用木棒敲打呢?”我问。
“连这都看不懂?那是为了把吹进去的气向全身驱赶。看来,你这个城市人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班长揶揄道。
黑猪全身上下被气涨得鼓鼓囊囊。我们抬起来把它慢慢放进锅里,用开水不断地浇烫,然后拔毛,然后是切下猪头、开膛破腹,然后是大拆大卸……
当吃晚饭战友们端着红烧肉兴高采烈之时,我却怎么也吃不下。黑猪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尤其是那最后的“鲤鱼打挺”,擦着地面一冲而来的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