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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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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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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真好

作者:张明

“‘45床’,快出来!手术室的医生们都等急了。你总不能让人家等你一天吧?”一身洁白,蝴蝶帽上缀有两条兰杠的护士长敲着病房卫生间的门大声说道。

说心里话,病人因为害怕动手术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的场面,护士长也是平生头一次遇到。她想发脾气,职业道德却提醒她必需忍耐。除了苦口婆心好言劝说,任何其他的办法都无济于事。你总不能叫警察踹开门闯进去,拿着手铐把病人铐上手术台吧?

“45床”名叫金凯,今年三十三岁。他生于河南信阳,到北京打工,在一家药品公司当推销员。他每天驾驶着一辆越野吉普,东奔西跑走街穿巷,或者到医院联系业务,或者去药店送药。

一年前,金凯总感觉头痛,以后越来越厉害。每当早晨起床时,他能因头痛导致全身痉挛,双眼视力模糊,要好一阵子才能恢复。一定是自己的脑袋里出了毛病,金凯常常这样想。不得已他来到医院做检查,什么CT拍片呀,脑血管造影呀,核磁共振呀等等,医院最终给金凯确诊为脑肿瘤。这种病除了做手术开颅切除瘤子以外,没有别的办法。睡在45床的金凯等待了一个月之后,终于轮到他上手术台了。

“你不会在卫生间里安营扎寨吧?”护士长仍不厌其烦地在门外做思想工作,“金凯,你听我说,你到医院干什么来了,不就是为了治病么?不做手术,你头里的瘤子怎么能取出来?”

“我不是害怕。”一直躲在卫生间里的金凯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的小便上插着一根胶皮管,好疼哇。想大便又拉不出来。护士长,我把它拔掉吧?”

“这可不行。”护士长急着说,“胶皮管是排尿用的。手术时医生要给你全身麻醉,那个时候你会失去知觉,必须要有这根胶皮管引流排尿。”

“真是活受罪。疼死我啦!”

一架脚底装有万向轮的担架床横在病房门口。身穿天蓝色工作服的手术室护士大声说:“45床,你到底还做不做手术了?”

躲在卫生间里的金凯全身抖动着,像是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他没有勇气打开卫生间的门。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请问,金凯是住在这间病房吗?”来人问道。

“你们是……?”护士长问。

“我是金凯的妹妹金屏,这是我母亲。我们昨晚从河南郑州乘火车,今天早晨赶到北京,这不,下了车便按我哥给的地址找到这里。”

护士长说:“你们来得正好,赶紧劝劝金凯。医院马上要给他动手术,可他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护士长压低了嗓音:“他有些害怕。”

金屏明白了,她走到卫生间门口敲着门说:“哥,我是金屏,妈也来了。你要听话,可不能任性。人家医生和护士都在门口等着呢。”

“金屏,你来就行了,咋还把妈带来了?咱妈那么大岁数,万一有个闪失咋办?”金凯在卫生间里说。

“儿啊,听妈妈的话,赶快出来。妈和你妹子陪你进手术室好吗?”一脸风尘的老太太,心疼儿子都不知该怎样说话了,泪水在老人的眼眶内打转转。

哐啷一声,门开了。金凯提着病号服的裤子走出卫生间。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不但害怕开颅手术,而且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要和生活告别,去一个遥远陌生而又孤零零的地方,他仿佛接到了那里的请柬,恐怖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出来了就好,”护士长高兴地说,“男子汉勇敢些,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瘤子嘛,切掉就好了。”

金凯躺在手术台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具僵尸等候着被推进焚化炉,听凭医生、护士的摆布。麻药针打过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壳,如同鸟儿拍打翅膀,在无边的夜空里翱翔。

44床叫王连山,是电缆修造厂的工人。半个月前他患脑溢血住进医院,现在神智清醒了,却落下个偏瘫。

王连山个头不高,身体很壮实。患病前,几百斤重的电缆线拖起就走,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如今右半边身子根本不能动换,整个身体如一具厚重的泥胎压在病床上,他老婆若扶起他来,恐怕得搭上吃奶的劲。

“像我这样干体力活儿的工人,变成个瘫子,将来肯定要下岗,可怎么生活呢?”王连山唉唉地叹气。这些天他刚刚能伸直了舌头说一句半句的话,前些时候只能啊啊地叫唤。

“你现在还有工夫操这个闲心?先保住你的‘小命’要紧。我倒担心你大肉坨似的身体,出院后我怎么把你拖上楼去。哼!”王连山的老婆坐在一旁说道。因为她长得很胖,病区的人都叫她“胖大姐”。

“你就别惹我烦心了。人家生病难受,你总是给我添堵。安静点儿,成——不——成?”王连山一着急,舌头又开始打卷,说话拖起了长音。

“呦嗬,你倒有理了?我没日没夜地伺候你都一个多月了,吃不好,睡不好。给你擦身子,洗衣服,端屎端尿,喂饭喂药。我的体重掉了二十斤,是为谁?你这没良心的人!”胖大姐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

“你,你,给我出,出——去!”王连山气急败坏地说。

“算了,算了,都别吵了。老王心情不好,是病给折腾的。嫂子也不容易,这些天累死累活的,我是亲眼看见的。相互体谅吧。”

劝架的人是“46床”,名字叫付顺达。付顺达是行政机关的秘书科长,今年四十岁出头。他住进医院不久,患得是“一过性脑缺血”。这间病房住了三个病人,还有一个就是金凯。

“你看看,还是这位大兄弟的话我爱听。你瞅瞅人家,提前看病,早早预防。再瞧瞧你这个傻蛋,你不得脑溢血谁得脑溢血?”胖大姐的话茬儿也够损的。

“我能跟大兄弟比么?人家是国家干部‘旱涝保收’,我是工人。”躺在病床上的王连山想挪动挪动身子,无奈他动换不了。

“瞧你说的,你们厂又不是你一个干活儿的工人,别人怎么没有脑溢血?再说都是公费医疗,你早干什么了?”胖大姐说。

“得,我活该倒霉成不成?我死了你就省心了。”王连山说。

“又来了,我刚说过别吵了。老王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总是这样打嘴架,也不利于他恢复。”付顺达劝道。

两口子这才平静下来,病房恢复了安静。这间病房原本是供高级干部使用的,两人一间,配有沙发、写字台,还有卫生间,天天可以洗热水澡。因为住院的高干少,普通病人多,医院就把沙发和写字台搬走,腾出的地方又加了两张病床,床位费按高干的标准打对折。即便是这样,费用还是比普通病房的床位费高出许多。

中午吃过饭到午睡前这一段时间,病人都在自己的床上静养,好像在运气消食。

“大兄弟”,胖大姐闲不住又开了腔:“你说45床今天动手术会不会有事?”

付顺达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不会有事的。”

“开颅切瘤子多吓人呢。”胖大姐用手比划着说,“西瓜一打开,汤汤水水的还不都流出来,再合上能行吗?”

付顺达笑着说:“人的脑袋当然不是西瓜,不能相提并论。医生是动手术,是治病救人。”

“早晨45床为什么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害得我有屎也得憋着。”

“大概是紧张吧。我想若是轮到你我的头里长瘤子开刀动手术,也一样会紧张。”

胖大姐看了看表说:“都大半天了,手术该做完了吧?”

“行了,行了,你怎么没完没了,烦不烦?”王连山打断了他老婆的话。据胖大姐自己说,她年轻生孩子时,医生没把胎盘取出来造成大出血,差点儿要了命,落下一个神经分裂症的病根儿。现在还吃着药,每天车轱辘话说起来没完。

付顺达正想静下心来看看书,也就不在言语。

笃、笃、笃,传来了敲门声。胖大姐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阿姨,金凯是住在这间病房吗?”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嗓音又细又甜。

“你说的是45床吧,今天他动手术,现在还没回来呢。”胖大姐说。

“我能进来么?”

“进来吧。”

一个留着短发、小巧玲珑的年轻女子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束鲜花。一股清香的味道也跟着溢满了房间。

“这张空床是金凯吧。”女人用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盛上清水,把鲜花插进去,放在金凯的床头柜上,并动作麻利地收拾起来。

胖大姐的眼珠跟着滴溜溜地转动。“你是金凯的……”她问道。

“我是金凯的同事。”女人说。

“噢,同事。”胖大姐心想她一定是金凯的女朋友,不好意思说就是了。两个人倒挺般配,只是这女人个头矮了些。

鲜花和年轻漂亮的女人使单调呆板的病房变得鲜亮起来。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胖大姐有些醋意。

金凯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下午四点钟,他被推回了病房。金凯的母亲、妹妹和付顺达用手托着金凯的身体,从担架床挪到病床上。金凯还处在麻醉状态中,他脸色灰白,呼吸均匀,头上缠满了纱布,缝合的刀口还向外渗血。金凯的母亲和妹妹兴奋地流着眼泪,好象刚从虎口里把自己的亲人夺回来。

“你就是郝莎莎吧?”金凯的母亲忙了半天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姑娘。她说:“常听金凯说起过你,他一人在北京打工,全靠朋友们的帮助和照顾。怎么,今天你特意请假过来吗?”

“我是路过这里。早就知道金凯住院,总是忙得没时间看他,谁知今天却赶上他动手术。”郝莎莎说。

“对了,丫头。我这么叫你不介意吧?在河南老家常这样称呼女孩子,改不了口。”老太太把郝莎莎叫到一边问道:“你和金凯是一个单位的人,我儿子住院花的钱应该咋个报销法?”

郝莎莎说:“您是说医药费和住院费的事吗?”

老太太点点头。

“我们公司不是公费医疗,而是医疗保险。”

“啥叫医疗保险?”

“医疗保险就是职工给保险公司预先交钱,出了状况由保险公司赔付。”郝莎莎尽量捡老太太能听懂的话说,“打个比方,如果金凯头里的瘤子是良性的,保险公司赔五千元;要是恶性的,赔五万元。”

“二丫头,”老太太回头叫自己的女儿,“你哥的瘤子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女儿回答:“我听医生说是良性的。”

“呀,那就只赔五千元啦?”

“咋,您还想让我哥的瘤子是恶性的?恶性肿瘤就是癌,十个有九个要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太太自知想多要钱而说错了话。

“45床量血压。”一个长着一对大眼睛的护士推门进来说。她的动作麻利敏捷准确无误,很快就给金凯量完了血压。

“高压一百二十,低压八十,血压正常。”护士忽闪一下大眼睛,接着对金凯的母亲、妹妹和郝莎莎说:“陪床用不了这么多的人,留下一个就可以了。45床需要绝对的安静。”

女护士端着器械摇曳着出去了。

医院内的病人进入熄灯睡觉状态是很早的。没有人看电视,病人不看,值班的医生护士更不能看。其实,病区内建有活动室,里面有沙发、桌椅和电视机,病人可以看电视、打牌、下棋。如今这里成了医院勤杂人员的休息室,她们在里面吃饭、聊天、休息,把给病人输液用过的瓶子归拢在一起处理后卖钱,活动室自然而然就不再向病人开放了。

46床付顺达吃过晚饭后去走廊散步。白天,他在床上躺五六个小时,要输进去两瓶500毫升的药液。入院前,付顺达总是头疼,有时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入院后诊断结果是“一过性脑缺血”,即颈椎动脉硬化造成脑供血不足。刚刚四十岁就动脉硬化,是不是太早了?付顺达常问自己。他在单位的工作异常繁忙,除了要管理二十多人的秘书科,自己还要撰写调研报告、工作简报、情况动态、领导讲话,许多数字还得亲自统计。此外,就是参加没完没了的会,大会、小会、记录、传达、安排布置、学习讨论、检查、反馈、验收、总结评比等等,忙得他焦头烂额。这一住院倒好,他把工作一推六二五,来个大撒手,如同卸下千斤重担,感觉轻松多了。

付顺达并不是那种有意给领导出难题只顾自己拿工作出气的人,这次住院也实属无奈。他头疼时在医院门诊看病,医生说要住院进行系列检查。他说工作忙离不开,在门诊检查就行,有病治病,没病心里也就踏实。门诊医生不同意,说必须入院检查,因为你属于代管单位的人。他问什么叫代管单位?医生说就是代为管理的单位,医药费由医院包干,多退少补,每次看病所开具的药方不能超过一定的价格标准。付顺达表示不明白,这与门诊检查还是住院检查有什么关系?医生不耐烦地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代管单位的人做系列检查只能住院。付顺达说不住院就不检查了?医生点头算是回答。付顺达想了想,一个简单的“长期头疼”,却要住院做一系列地检查,这究竟是“病情”需要呢,还是医院借机多收费?但是,不管怎样,看病要紧,他同意住院检查。医生随即开了一张“入院通知单”。

那个时候,患者看病的医药费主要由自己所在的单位报销,不像现在人人都有医疗保险。

付顺达拿着“入院通知单”到单位请假,安排好工作后又去财务科开转帐支票作为住院押金,再去医院住院部办理入住手续。住院部的人说神经科没有床位,让他过两天来看。两天以后仍然没有床位,住院部让他继续等待。付顺达很窝火,门诊不给检查,住院检查又没有床位,这不是折腾人吗?他只好托熟人帮忙才住进了医院。

住院部大楼刚建成不久,神经科病房在大楼的八层。走廊的空气要比病房内稍好一些,付顺达饭后常在这里散步。走廊的对面是一排宽敞的铝合金玻璃窗,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景色。医院的前方是京城一家有名的购物中心,时值夜晚,庞大的霓虹灯广告牌闪现出变化多端色彩艳丽的光芒。相毗邻的还有高层饭店和银行的办公大楼,灯光交相辉映。医院门前是宽阔的十里长街,汽车川流不息。外面的世界依然是那样繁忙和充满活力。此时的付顺达心情有些惆怅,不知如何排遣自己的烦恼。

“46床,来回溜达什么?快过来帮帮忙,你们的房间要再加一个病人。现在床位已经塞满了,要是再有危重病人,你就得把床位腾出来去活动室输液。”“大眼睛”护士冲着付顺达叫道。

“什么?”付顺达一怔。

几天过去了,新来的病人怎么也安顿不好。这个被叫做“47床”的人是一个乡镇企业的厂长,年龄只有四十六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岁的人。一个月前,他骑摩托车发生交通事故,被人抛在野地里冻了一夜,后来被家属找到送往当地医院抢救,手术开颅取出淤血块,缝合后留下后遗症。一天到晚他都骂骂咧咧,瞅谁都是坏人。女护士给他打针吃药,他不但拒绝还要骂人。有时,他竟骂自己的老婆是“婊子养的”,骂自己的儿子是“杂种操的”,昏天黑地,祖宗八代,什么话脏就捡什么话骂,令人不堪入耳。

医生和他的家属商量好,要给他强行输液,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拼命地摁住他,女护士急急忙忙把吊针扎进他手背的静脉血管里再贴好胶布。可是家人刚一松手,他就把针头拔出来,扯断输液瓶上的导管,朝着护士破口大骂,还呸呸地吐口水。他的妻子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过去好端端一个正常人竟成了这副模样。

一连几天,47床是针、药不进,把病房折腾个底朝天。胖大姐被惹恼了,她说她白天累死累活地伺候她丈夫,晚上还要听凭47床“闹房”,若是引得她精神病犯了,再加上一个瘫子,就和47床拼命。金凯的母亲也说她儿子手术后要好好休息。这可咋办呀?

付顺达想出一个办法,建议护士晚上给47床打一针镇静剂,然后再扎针输液。护士长采纳了。这一招还真灵,镇静剂注射后,47床睡得很死,护士轻轻地扎上吊针,一夜能输进去三大瓶药液。只是时间太久,待第三瓶输完,天已蒙蒙亮了。

摊上47床这样的病人,家属算是倒了邪霉。白天得陪他散步,听他骂人,上街给他买饭(他不愿意吃医院食堂做的饭);晚上还要看护着他睡觉输液,因为换药时得去找护士,病人睡着了翻身动胳膊不能把针头碰了。几天下来,给母子三人累得精疲力竭,怕是坚持不住了。医院规定,陪床的家属只能在凳子上坐着,不能摆放折迭床休息。无论是胖大姐,还是金凯的母亲和妹妹,一律都是整宿地坐到天明。病房像个“大车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拥挤不堪的病房又要增加一个病人进来。

这位病人在下雪天走路时滑了一跤,摔成脑震荡,一直昏迷不醒。医生决定让付顺达每天到活动室输液,把床位腾出来。付顺达虽有些不快,但为了大局,还是服从了医生的决定,毕竟自己的病情轻一些。谁知勤杂人员不干了。她们说:“病人在活动室输液,我们怎么休息?我们都是女人,相互都不方便”。胖大姐也说:“没有病床就别收病人了。怎么,一张床位要收两份钱呀?”付顺达见状也添油加醋地说:“当初我输液可以举着药瓶在自己的病房内的卫生间小便,但在活动室不好办,六病区都是小病房,没有公共厕所,我能去其他人的病房小便吗?”

医生护士认为病人说得有道理,也就改了主意。他们在病房内支起一张折叠床,患脑震荡的病人就这样住进来了。十五平方米的房间安排了五个病人,再加上陪床的家属一共十二个人,大包小包的行李东摆西放,瓶瓶罐罐满地都是,房间内空气污浊。一到晚上更是热闹,咬牙、放屁、打嗝、说梦话、打呼噜,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甘落后,真个是好“戏”连台直到天亮。

早晨六点钟,整个病房就像打起仗来。勤杂工开始搞卫生,给病房擦地板,给卫生间洗池子。紧接着是能活动的病人起床到卫生间大小便、洗漱,陪床的家属匆匆忙忙也要服侍不能活动的病人解手、洗漱。卫生间里只有一个马桶,谁进去都将门锁上,其他人急得走马灯似的在门口转悠。

一到七点钟,送饭的勤杂人员推着饭车在走廊高声喊叫:开饭了!病人和家属闻声后也不管洗漱完了没有,慌慌张张找自己的碗筷出去打饭。

推开病房的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原来,每天早晨勤杂工搞卫生时,嫌病区里的空气污浊,便将走廊内的铝合金大窗户全部打开,冷空气长驱直入,病人和家属立刻冻得浑身打冷战。那些动作稍慢一些的人出来打饭时,性急的勤杂工已推着饭车走了,他们就得拿着饭碗沐浴着冷风,紧赶慢赶追着饭车的屁股后面跑。

吃罢早餐,病人和陪床的家属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他们等待神经科主任、医生和护士长来查看病房。

胖大姐早早就把吊瓶支架放在他丈夫王连山的病床旁边准备输液。她拿的这个吊瓶支架是病房内唯一的新支架,电镀和烤漆锃光瓦亮,固定用的螺栓也轻松灵活。其余几个不受宠的吊瓶支架都是“歪瓜裂枣”,要么是挂钩断了,要么是立柱开了焊,还有一个支架的挂钩是用竹棍和塑料绳捆绑在一起固定的,摇摇晃晃“缺胳膊短腿”,让人担心挂在上面的药瓶会随时掉下来。

神经科主任、副主任、主治医生和护士长等人来了,一溜白颜色的工作服。他们先走到44床王连山旁边,因为老王的病床靠近门口。

“44床,这一段时间的治疗结果你感觉如何?”戴着黑眶眼镜的科主任笑眯眯地问道。

“好多了。现在他都可以自己扶着床下地走路了。”胖大姐在一旁抢着回答,

“如此说来我们用药和针灸的效果很显著。”

“多亏主任和医生的医术高明,当然,还有护士长。”胖大姐嘴皮子好使唤。

“依我看44床可以出院了,在家慢慢地调养和恢复。”科主任扭头对医生说。

“别、别,您可别赶我们家老王出院。回家我可背不动他,在医院里有医生和护士指点,还有那大兄弟(指付顺达)帮着我搀扶着老王,回去我找谁?我们不出院。”胖大姐说完赶紧给丈夫使眼色,意思是要他也表示反对。

科主任笑了笑,他对胖大姐说:“你们家老王恢复得很好,已经达到预期的治疗目的,现在回家没问题。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医院在郊区还办了一个康复医院,你可以带老王去那里疗养。”

胖大姐还要说什么,王连山突然开口说:“谢谢主任和医生,我出院回家休养吧。”

“还是老王体谅我们。现在医院的床位很紧张,外边有许多危重病人住不进来。群众有意见,我们也很为难啊。”科主任笑呵呵地又去询问下一个病人的情况。

胖大姐把手伸进王连山的被窝,在他的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咱们一会儿再说。”

神经科主任、医生和护士长在拥挤的病房内跳着脚地转了一圈,了解了所有病人的病情便离开了。

胖大姐点头哈腰送他们出去,回过头来冲着丈夫虎起脸:“嗬!长本事了?你刚扶着床挪两步路就觉得又能推电缆轱辘了是不是?人家给你个棒槌就纫针(认真),忘了当初你死人似的抬着进医院的时候了?”

王连山分辩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人家撵咱们走,你还赖着干啥?”

“放你妈的狗臭屁!”胖大姐一听更火了,“我没黑天没白日的在这里干什么?没有我每天给你洗脸擦身子洗脚洗屁股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你能恢复得这么快?在医院有医生护士关照,有事就找他们,出了问题他们也得负责。回到家谁管你,靠我一人行吗?再说,你是‘大病统筹’,住院期间你们工厂就得报销医药费,出院了谁给你拿钱看病?医院里有现成的饭、现成的开水和洗澡的热水,用起来有多方便,回到家都得是我一人弄,你想累死我呀?”胖大姐说到这里竟呜呜地哭起来。

“行啦,就知道哭,我不是心疼你嘛!你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你当我心里就好受?咱们回家后,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睡觉还有床,在这儿你只能坐板凳上。”王连山说。

“少他妈废话。你要是真心疼我就闭上你的嘴,不许再提‘出院’这俩字。胖大姐鼓着泪眼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王连山连连叹气。

哐当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大眼睛”护士走进来大声说道:“45床、46床、48床马上输液。”

房间里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属听到后立刻忙碌起来:挪支架,挂药瓶,捋衣袖,攥拳头,很快准备就绪。“大眼睛”护士在病床之间来回穿梭像一只灵巧的燕子。顷刻之间,就把三个床位的吊针扎好了。

胖大姐看傻了眼。她对护士说:“今儿个我们家老王不输液了?”

护士忽闪着大眼睛说:“44床从今天起不输液了。这是医嘱。”

“那,那针灸呢?”

“针灸也停了。”

“不给我们治疗了?”

“您可以去问医生。”

“大眼睛”护士笑吟吟地端着消毒药水盘子走出病房。

“嘿——!‘晒’着我们。”胖大姐说:“科主任,你还真行。”

“你看看,这回不走还不行了。”王连山说。

“你给我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胖大姐双手插腰冷笑一声:“老娘今儿个就在这‘沙家浜’扎下去不走了,看你们敢把我们家老王连人带被窝的扔出去不成?!

这边正热闹,金凯却情况不妙。

手术后的金凯虽然身体虚弱却精神很好,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母亲和妹妹告诉他手术很成功,取出的瘤子有鸡蛋黄那么大,里面是一汪黄水。这是她们听医生说的。为了这次手术,她们送给主刀的医生一个红包,又花钱请所有做手术的医生护士吃饭。家属对金凯的手术结果毕竟还满意,这是花多少钱也未必能买到的。再说,这些医护人员也确实不容易,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连个替换的人都没有。红包和一桌酒菜也算是金凯一家人的心意吧,尽管未必情愿。

从麻醉状态中恢复知觉,金凯感觉头上刀口的缝合处疼得钻心,而且伴随着脉动一跳一跳的痛。手术刀口在金凯的右颞处,他只能平躺或左侧卧。金凯睡眠很轻,外界稍微有干扰便被惊醒。

44床王连山是干体力活出身,一睡觉便鼾声如雷,金凯的床紧挨着他,呼噜声一点儿也没糟蹋,全灌进了金凯的耳朵里。金凯夜里睡不好,白天更是无法入睡。一是47床骂骂咧咧,二是胖大姐没话找话说,一刻也不消停。

金凯三番五次跟他妈说,想找护士长帮忙换个房间,无奈所有的病房都住满了病人。金凯叫苦不迭。

连续几天,金凯不停地哼哼,总说自己头疼得厉害。老太太也慌了神儿,一趟一趟地跑去叫医生叫护士。医生拿着手电筒照照金凯的眼睛,问问情况便离开了。护士也是测测血压量量体温,未见异常也走开了。金凯还是不停地喊头疼,老太太不停地传话,弄得医生、护士有些不耐烦了。“麻药劲儿过去了,刀口还没有愈合能不疼吗?”冷冰冰的话甩过来,噎得老太太没脾气。

金凯休息不好,当母亲的难免唉声叹气。老太太今年五十七岁,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金凯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对老太太来说,儿子可是个宝贝疙瘩。金凯原在老家县城有工作,后来主动辞职来北京打工。金凯的姐姐、妹妹在老家都有工作,也都成了家,只有金凯尚未结婚。这次到北京,老太太本想带大女儿金丽来,为的是好好照顾金凯,可金丽的孩子正在上小学,她离不开。小女儿金屏的孩子刚五岁,整天吵着要跟妈妈和姥姥来北京看舅舅。老太太没办法,只好同意金屏娘俩跟着自己。

动手术前,为了保佑自己的手术安全顺利,金凯特意到雍和宫求了一个“护身符”。他把“护身符”天天挂在脖子上,可是不方便,洗澡和睡觉时都要摘下来。“护身符”被他摘摘挂挂,挂挂摘摘,竟不知不觉地丢了,待想起来再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对于孩子,母亲是伟大和无私的。金凯的母亲尽最大能力照顾好儿子,她白天黑夜一直守候在儿子身边,给他喂水喂药,此时,金凯还不能吃东西。老太太还要给儿子接尿、擦洗。金凯清醒时,老太太讲家里的事劝他宽心。金凯睡着了,老太太蜷缩在凳子上眯瞪一会儿。旁边的付顺达曾开玩笑的对金凯说:“等你病好了,赶快找对象结婚。看把老太太累的,这些事都应该是儿媳妇干的。”

说起谈恋爱结婚,金凯本人并不着急。他有一米七八的身高,长得也挺帅。在河南老家时见过几个女人,他都没有看中。来北京一家药品公司做推销员后,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曾围绕着他转,金凯又嫌她们太金贵,花钱特冲,怕娶过来养不起,倒不如在一起玩玩罢了。因此也就搁置下来。

这天下午,医生想看看金凯头上刀口愈合的程度。他轻轻地走到金凯的病床边,金凯没睡着。医生让他抬起头,然后,一层一层为他打开绷带揭掉纱布。此时的金凯露出一个完全水肿的脑袋,整个形象如同一尊横躺着的石佛。医生用手指按了按肿胀的地方,手术缝合处有渗出的血迹,再一按,又有脓水流出,金凯疼得直叫唤。

医生说:“金凯,我再给你补上一针,这样会好得更快。不打麻药了,你忍一下就行。46床,你过来帮忙扶着他。”

付顺达因为正在输液,便调整一下姿势,腾出一只手来扶住金凯,金凯的母亲摁着儿子的腿。医生动作麻利的穿针引线,往金凯头上扎的时候,只见金凯浑身一震,便不再动弹。补上的一针缝好后,医生又再次消毒,垫上干净纱布,用绷带缠绕。由于金凯的头压在枕头上,医生说:“金凯,抬头,我要缠绷带。”

金凯没有反应。

“金凯,你把头抬起来。听到了吗?”医生又说。

金凯仍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付顺达摇动金凯的身体说:“医生叫你呢。”还不见金凯有任何反应。“是不是休克了?”付顺达冒出一句。

医生赶忙翻开金凯的眼皮,见瞳孔有些散大。他立即说:“快去叫护士过来量血压!”

站在一旁的胖大姐跌跌撞撞跑到护士值班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45床,有,有危险。医生要,要量血压!”

科主任、医生呼啦啦冲刺般跑过来,女护士也把抢救用的器械拉了过来。

科主任看看情况说:“可能是脑疝,立即送手术室抢救。”

金凯的母亲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以为儿子要死了,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谁也劝不住。动手术需要家属签字,可是,老太太只知道哭,其他一概不管,金屏又不在这里,怎么办?

主任和医生非常固执,没有家属签字,手术就不能做,这是医院严格的规定,否则出了意外谁负责?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科主任来回踱着步子说:“再等三十分钟,金凯就彻底没救了。”他试图说服金凯的母亲,但无济于事。

金凯像死人一样地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与金凯病床紧挨着的王连山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付顺达说:“能不能先抢救病人,待老人家想通后再补签?”

科主任不容置疑地说:“只有家属签字,我们才能采取措施。”

付顺达想了想又说:“我能代表金凯的家属签字吗?”

科主任说:“你开什么玩笑,你是金凯的家属吗?”

付顺达说:“我没有开玩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科主任愤怒地说:“你说谁见死不救?”

付顺达感觉自己一时失言。他说:“我再做做老太太的工作。”

科主任说:“可要快点。”说完,他带着医护人员离开病房。

“去你妈的吧!”付顺达心里骂道:“你们这些人就怕单方面负责任,都什么时候了,还死按规矩办事。不签字就不救人了?”

付顺达举着正在输液的药瓶子,来到金凯母亲身边。他说:“大妈,您听我说,现在的情况万分紧急,抢救金凯要紧,别再耽误时间了。”

老太太边抹眼泪边说:“是他们耽误时间!我早就和他们说我儿子头疼,他们哪个管了?现在又要抢救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就是不签字,我儿子就是死在他们手里。”

“您老千万别说气话,现在屋里都是病人没有外人。您听我说,金凯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还要依靠医院抢救。如果早些时候,你们可以换一家条件好的医院。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家属签字是抢救病人的必经手续,救金凯的命要紧。不管怎样,金凯还上着医疗保险呢。要是没有钱,家属就是签一百回字,医院也不管抢救。您别再拖延时间了,金凯万一有个好歹,您可真要后悔一辈子了。”付顺达苦口婆心,急出一脑门儿的汗。

金凯的母亲说:“我签字了是不是出了问题也有我老太太一份?”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还签什么字?”

“大妈,现在的情况是金凯不动手术抢救绝对要出问题,如果立即动手术只能对他有好处,也不一定非要出问题。这两种结果您选哪个?”

“这么说我还是签字好了?”

“大妈,我也是病人,我不会害您。”付顺达松了口气。

金凯的母亲终于同意签字,金凯第二次被推上了手术台。

病房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坏了44床的王连山。

本来王连山还可以扶着床栏杆挪动两步,当天怎么也下不了床。半夜睡觉时,忽然从床上跌落到地下,胖大姐抱不动他,只好叫付顺达过来帮忙。付顺达也使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王连山抱起来放到床上,自己差点闪了腰。王连山的体重足足一百公斤。

第二天早晨,王连山半边身子恢复了一些知觉,但不能动弹,他唉声叹气起来。同病房的病人都明白是让昨天的事给吓的。说实话,昨天下午抢救金凯的惨烈场面,使每一个病人深受刺激,就连那位动不动就开口骂人的47床,也看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由此可见,当身临其境目睹别人临近死亡的状态,对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都会承受心灵上的巨大震撼。有谁能够对生命的即将终止保持无动于衷呢?

胖大姐开始琢磨还有没有必要让丈夫继续呆在医院不走。付顺达也考虑两个疗程以后检查结果正常了就出院。唯独48床患脑震荡的病人仍处在昏迷状态中,对病房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48床病人叫孔繁华,已经退休多年,退休前是科研所的工程师。老孔懂技术,即使退休了,仍有不少单位的人请他帮忙。他对前来求助的人或单位一律热情相助,给多少钱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还有些用处。

元旦节正赶上下大雪,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厚厚的雪花覆盖了路面,刚落下的雪并不滑,只是过往的人们踩来踏去,再加上气温低,便冻结成一层坚硬的冰面。

晚上,老孔正在家休息,接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他们工厂增添了一套进口设备,刚刚安装完毕,因为第二天急用,请老孔当晚帮助调试。老孔的住地离这家工厂不远,过去曾多次帮忙解决技术问题,这次他也爽快地答应了。老伴儿在一旁听到了,劝他不要去,说天黑了,道路又滑,再说又是过节,以后再说吧。老孔说人家明天就要用设备,晚上必须调试好。老伴儿说,你又不是他们工厂的人,凭什么一叫就去,缺了你工厂就停产地球就不转了?我可警告你,你的腿脚本来就不利索,摔倒了可没人管你?老孔说好好好,不用你管。说完,他穿好衣服就出门了。临走前,他对老伴儿说,你先睡吧,别等我了。

有道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偏偏在老孔忙完了事往家走时,路过一个下坡,一不留神仰面朝天地滑了一跤,后脑勺着地,摔得不省人事,被连夜送到医院。

老孔的老伴儿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没见老孔回来,立刻慌了神。她急急忙忙赶到工厂,才得知昨夜老孔在雪地上摔昏了,正在医院抢救。她又赶到医院,见老孔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真是又急又气。好在医院给老孔做了CT检查之后,确诊为脑震荡并伴有轻度的脑出血。医生说问题不算严重,过几天就会醒来。老孔的老伴儿听后悬起的心才放下。

老孔昏迷期间,他的老伴儿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他们的女儿女婿也来替换。老太太心疼女儿女婿,怕影响他们的工作,自己整夜整夜地呆在医院。困了,她就扒在老孔的病床上睡一会儿,为了及时地更换输液药瓶,她要打着手电筒瞪着眼睛看着药液滴完,因为病人都在睡觉,病房不能开灯。

一周过去,老孔的老伴儿终于等到丈夫的神智慢慢恢复,睁开他那已经闭了很长时间的眼睛。同病房的人既为老孔的苏醒而高兴,又为他老伴儿的坚强毅力和无微不至的关照肃然起敬。

抢救过来的金凯被送到重症监护室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护理。他的母亲和妹妹金屏轮换着去监护室送汤送饭,白天她们在病房休息,夜晚就在45床的空床上过夜。

夜间,“大眼睛”护士查房,见金凯的母亲睡在病床上便不客气地说:“45床一去监护室,这张病床就退了,家属不准睡在病人的床上,因为夜间随时会有病人住院。护士长看见家属睡在病床上,会扣发当班护士的奖金。”老太太一听连忙坐起来说:“对不起”。护士一走,坐在板凳上的老太太又回到床上。的确,这一阵子为了照顾好儿子,把老人累坏了,她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儿女照顾她的时候。老太太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

忽然间,病房的灯亮起来。灯光下“大眼睛”护士气势汹汹:“刚才说过了,怎么又躺下了?这么大岁数的人,应该懂规矩,脸皮不要太厚。家属要睡病床也可以,按医院规定交二十元钱就行。你交钱吧。”

老太太小声嘟囔道:“一会儿要罚款,一会儿要交钱,医院成了公安局?”

老太太一来有口音,二来声音小。“大眼睛”护士没听清楚,便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睡了。”老太太说:“这丫头可真厉害。”

“别‘丫头’‘丫头’地叫,谁是你家‘丫头’?”护士气哼哼扭脸走了。被惊醒的病人和家属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胖大姐终于改了主意。她先给娘家一个曾在医院工作过的亲戚打电话,说了说王连山的近况,征求对方的意见。对方说王连山已经脱离危险,现在的病情是在恢复当中,出不出院两可。胖大姐说医院现在撵他们走,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她该怎么办?对方说医院可能是从经济效益来考虑,王连山病情稳定,不需要再做大的治疗,长期占用床位会影响医院的收入。胖大姐说如果出院该注意些什么?对方说继续服用扩张血管的药,再做些针灸、按摩等方面的治疗,定期到医院复查等等,胖大姐这才放心。

王连山在医院呆了两个月,各种费用共计三万五千元。当初他住院时,胖大姐要了两万元的支票交给医院作押金。医院住院部今天给王连山发来了通知单,要他再补交两万元支票。胖大姐拿着通知单来到王连山所在的电缆厂,得知工厂效益不好,生产出来的电缆卖不出去,仓库里堆了一大堆,资金被大量占用,周转不过来,工人有几个月没发工资,更别说报销医药费的事了。财务科的人告诉胖大姐,上一次王连山住院押金两万元,还是厂长特批挪用银行贷款,那是给工人开支的钱。工人们听说王连山脑溢血晕倒在工地,都说救人要紧,他们要求厂长就是借钱也要保住王连山的性命,晚几天开支或少拿些钱都没关系。胖大姐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她怎么好开口再向工厂要两万元。

胖大姐怏怏不乐地回到医院,把工厂的情形告诉了丈夫。夫妻俩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对了,问问大兄弟怎么办?”胖大姐眼睛一亮。

此时,付顺达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输液。玻璃瓶内的药液顺着塑料管不停地下滴,像古时候计算时间用的滴漏,付顺达看得出神。

“大兄弟,给我们出出主意。你说我们家老王是出院好呢,还是在医院再呆上一段时间好?出院吧,我怕我一个人弄不了他;不出院吧,一是厂里没钱交费,二是医院有事再吓着他。”说到这儿,胖大姐朝金凯的病床努努嘴。

付顺达笑了笑,说:“你们的事,我还真说不好。”

“我们把你当自家兄弟,你可不要把我们当外人。”胖大姐说。

付顺达想想说:“不管是出院还是继续住院,都要从老王的病情考虑,哪种办法对老王有利,就采取哪种办法,其他问题倒是次要的。”

“嘿,咱姐俩想得一样。你说说哪种办法对老王有利?”胖大姐挺会套近乎,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关键时刻粗中有细。

付顺达慢吞吞地说:“我看神经科主任说的把老王转到康复医院治疗的意见可以考虑。第一,这里已经叫你们出院,你们就是呆着不走,医生也未必给老王安排治疗;第二,康复医院主要是针对那些需要恢复正常体能的病人,老王正好属于这类人。当然,我也不反对回家,只是要请那些针灸、按摩的医生上门为老王治疗,费用不知能否报销?毕竟老王的腿脚不方便。总之,以老王更好地恢复为主,钱不够用只好先借一些,以后再想办法还。”

“行,还是大兄弟想得周到。”胖大姐扭脸对丈夫说:“你就会干着急。”

“你比我还急呢,”老王笑了,“人家是国家干部,咱们是工人,考虑问题能一样吗?”

付顺达说:“可别这么说,波兰总统瓦文萨原来就是造船厂的工人,真正的国家干部在工人当中呢。”

王连山、胖大姐和病房内的其他人都笑起来。

晚饭后,忽啦啦来了一大堆人,把病房挤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这些人都是44床王连山的亲朋好友。付顺达因为输液在床上躺了一天,正想到室外活动活动筋骨,便对他们说:“你们坐到我的床上吧,我出去散散步。”

待付顺达散步回来后,王连山、胖大姐和他们的亲友都不见了。44床的床铺平平展展,床头柜空无一物,直到熄灯也不见人影。付顺达心想: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出院了。

在监护室度过安全期的金凯被护士推回到病房,仍然安排在45床。全身赤裸的金凯躺在被窝里不能动弹,头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女护士只是张罗,却并不伸手。还是付顺达、金屏等人将金凯从担架床上托起来放到固定床上。

金凯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他的眼睛始终望着一个地方,眼珠不会转动,目光呆滞,动作像八、九十岁的老人一样迟缓,也不会说话。他每天重复做的两件事:一是喝水,二是小便。

一身香水气息的郝莎莎捧着一束鲜花来了。她把上次带来的已经枯萎的花扔掉,将矿泉水瓶注满清水,插上新花。郝莎莎坐在金凯的床边,握着他细长而又苍白无力的手,问候了许多关切的话语。金凯似乎在听着,似乎睡着了,没有任何反应。时间过了许久,郝莎莎起身告辞,她强忍着眼泪没有流出来。疾病就是这样的无情和残酷,能把一个昨天还英俊潇洒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变成了今天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植物人。命运对金凯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他才三十三岁呀。

金屏送走了郝莎莎,回到病房金凯的床前。她轻声地说:“哥,你知道刚才是谁来看你吗?”金凯没有任何表示,金屏又重复一遍:“你认识来看你的人吗?”

金凯的眼皮动了一下,算是回答。

“是刘茵茵吧?”金屏故意说金凯认识的另一个女同事的名字。

停顿了一会儿,妹妹的话好像要通过千山万水的长途线路,才能到达金凯的记忆深处,他没有反应。

“是郝莎莎吗?”

相隔许久,金凯眼皮又动了一下。

“苍天保佑,我哥的意识还是清楚的。”金屏兴奋地流出了热泪。

忽然,金凯发出呻吟声表示要坐起来,金屏赶紧托起哥哥的头和肩膀。金凯的手在抓自己的小便,是要撒尿。金屏急着叫:“付大哥,快帮帮我!”

正在输液的付顺达马上腾出一只手,从地上端起尿壶给金凯接尿。

“付大哥,谢谢您了。我哥在这里住院没少麻烦您。”金屏感激地说。

“都是病人,别说客气话。”付顺达说:“你妈怎么没来?”

“我儿子感冒发烧,我妈在旅馆照顾孩子呢。”

“你们一直住旅馆吗?”

“您说不住旅馆又咋办,总不能三个人都在医院过夜吧?”

付顺达叹了口气说:“你也要照顾好你母亲,快六十岁的人要是累出病来,你可怎么应付得了?”

“谁让我们赶上了呢?”金屏又哭起来。

“别哭了,金凯在床上什么都听得到,只是不能表达而已,你不要加重他的思想负担。”付顺达说。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了,看样子我们要在医院过节了。”

“先顾眼前要紧。最好是把你姐姐从河南老家叫来替换你母亲,再让你母亲带着你的孩子回去,你和你姐在这儿专心照顾金凯。”

“可我妈放心不下我哥,她不愿意走。”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呵!”付顺达长叹一声。

“付大哥,您能回家过春节么?”金屏问道。

“明天是给我输液的第二十天,十天为一个疗程。第二个疗程结束后,还要做系列检查,其中包括脑血流图,如果检查结果正常,就可以出院了,只是药还得长期吃。”

“祝您有一个好的检查结果。”

“谢谢,也祝金凯早日康复。”付顺达的眼睛有些潮润。此时,他才体会到“同病相怜”这句成语的深刻含义。

十一

一连几天,金凯莫名其妙的发起热来,高烧四十度不退。临床医生也没有找出原因。护士给金凯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输液,又给他枕冰袋、抽脊髓和静脉血化验、拍X光胸片、做脑CT等等。看上去金凯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医生决定给他输血。

金凯总感觉到口渴,大量地要水喝,而且喝水的样子像刚从沙漠里回来几天没喝过水似的。他急着大口大口地吞咽凉开水和饮料,然后又呛得咳嗽喘不过气来,眼泪和鼻涕一块儿流,尿也越来越频。医生说,极有可能是他的身体代谢系统发生了紊乱。

病房里其他病人的变化也很大。那个被安排在47床的乡镇企业厂长转到精神病医院治疗。48床老孔已经完全康复,他带着对老伴儿的愧疚,在女儿、女婿的搀扶下走出了医院。46床付顺达的检查结果令他满意,他也计划着节前出院了。

一时间病房空荡了许多。

早晨起床后,金凯精神焕发,突然间神智清楚像回到了手术前的状态。他的动作灵活起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语言和思维相当的敏捷,完全恢复了青春的活力,这让陪床的母亲和妹妹欣喜若狂。在金凯的意识中,只记得第一次手术前后的情形,对第二次动手术抢救的过程没有任何的记忆,只听金屏叙述。他瞪大了眼睛听妹妹说,如同在听另外一个病人惊险的经历。

金凯问妹妹:“今天是几月几日?”金屏回答:“二月三日,农历腊月二十六。”金凯的母亲说:“明天就是立春了。”

立春,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节气,严冬即将过去,春天悄悄降临,万物开始复苏。年轻人的生命和春天一样总是充满活力,再严重的疾病也会是暂时的,金凯的家人发自内心地祝福他。

金凯的母亲和妹妹告诉金凯,在他危难时刻都有谁帮助过他,在他昏迷失去知觉时又有谁来看望过他。金凯默默地点着头,一一记在心里。他对一旁的付顺达说:“谢谢付大哥,多亏你帮我做了许多事。”付顺达说:“应该感谢医生和护士,是他们为你治疗和护理;更应该感谢你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克服了许多困难和麻烦,吃了多少苦头来照顾和陪伴你,没有她们,你决不会恢复得这样快。”金凯含着眼泪表示赞同。

金凯猛然想起小外甥没在身边,便急忙问金屏。金屏说孩子感冒刚刚好,没有带他来是怕传染给你,郝莎莎在旅馆陪孩子玩呢,孩子也一直喊着要到医院来见舅舅。

科主任、医生来病房检查,也感觉到金凯恢复得特别好。他们开玩笑地说,金凯到底是年轻,过了春节就可以出院回家过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金凯说元宵节恐怕也出不了院,医生说你也太悲观了,还有半个多月呢,我敢保证没问题。金凯微笑着摇了摇头。科主任和医生走到付顺达的床前说:“46床的检查结果不错,证明这一段时间的治疗方案是正确有效的,春节前可以办出院手续,回家过节了。顺便说一下,医院住院部通知你回单位再开一张转帐支票交给医院,原因是住院时交的押金到现在已经超支了。”付顺达答应立刻动身去单位取支票,说完便换衣服下楼。

付顺达走后,金屏对金凯说:“付大哥这个人真不错,与咱们素不相识,却帮了许多忙。”金凯的母亲也说:“你付大哥是个好人呢!”

金凯说:“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妈,您不是从河南老家带来几袋‘信阳毛尖’吗,我看付大哥喜欢喝茶,就送他两袋茶叶。他马上就要出院了。”

金凯的母亲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金屏,你记着,今天回旅馆时在房间里好好找找,就放在旅行包里。”

“从我住院到现在一共花了多少医药费?”金凯问金屏。

“花得不多。你们经理说过,不管花多少钱,除保险公司给付的那部分外,公司都给报销,你就踏踏实实养病,别想那么多。”金屏说。

金凯又对母亲说:“我花了公司不少钱,又欠下许多人情,将来咋办?”

老太太说:“等你病好了,努力为公司工作,好好回报人家。”

金凯靠在床上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什么,他说:“妈,您老人家为我受了这么多苦,都这么大年纪了,本来是我这个当儿子的应该好好孝顺您,没承想却要您为我吃苦受累担惊受怕。我对不住您。”

“快别说了,”老太太眼泪涌了出来,“只要我儿的病能好,这点点苦算什么?你妈我身子骨还硬朗,我还要等着抱孙子呢!”

老太太用手抹了眼泪一甩继续说:“依我看郝莎莎这丫头还中(“中”为河南方言“行”的意思),挺关心你的,你也就别再挑了。”

金凯说:“这回我不挑了,只要您老人家喜欢她,她又孝敬您就中。”

老太太说:“真是我的好儿子。”

金凯又对金屏说:“一定要把我的小外甥带到医院来,我这个当舅舅的都想他了。”

金屏也忍不住哭起来,三个人唏嘘不已。

十二

夜幕慢慢垂了下来,医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谧,病房内幽静宁和。

金凯已经熟睡,一起一伏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金凯的母亲回旅馆了,她终于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金屏正扒在哥哥的病床边打盹。

付顺达还没有睡,平时他熬夜惯了,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付顺达很喜欢史铁生的作品,这篇《我与地坛》已经看过多遍,但是每次看时,都会被作者诗一样的语言和对生命深刻的思考而感悟。他特别喜欢文章的结尾:

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玩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锁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方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锁呐的人,唯锁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不早了。

……

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

付顺达正沉浸在悲壮的阅读氛围中,被门外的脚步声打乱。“大眼睛”护士摇曳而来。她叫刘燕,今年刚满十九岁,父母是文革中被称为“老三届”的学生。刘护士先给金凯量血压,然后测脉搏和体温,结果都正常。她转身对还在看书的付顺达说:“46床,赶紧睡觉吧。要注意身体,懂得按时休息的重要性吗?还是书看得少了。”

“行行,在病房里你的话就是圣旨。”付顺达合上书本笑道。他关闭了台灯,刹那间,房间漆黑一团。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付顺达忽听得金屏大声呼喊:“付大哥,付大哥,快帮帮我,帮帮我!”付顺达急忙睁开眼睛,见灯光下金屏扶着浑身哆嗦的金凯。付顺达一轱辘翻身下床,他说:“小便在床上就行,不要下床。”金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他两眼一翻,头往后一仰,身子向下出溜。

情况不好。付顺达冲出门去,喊来了刘护士、值班医生,随后,又叫来了急救室的医生。可是,金凯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哥——啊!”金屏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整个病区。

立春了,天气暖洋洋的。地上的积雪还未化尽,几只麻雀在尚未发芽的杨树枝上跳来跳去啁啾不止。医院门前的长街上仍然是川流不息的汽车,过往的行人也依然是匆匆忙忙。

付顺达已经办妥了出院的手续准备回家。在处理金凯后事之前,金凯的母亲曾征求过付顺达的意见,付顺达考虑再三,觉得应当帮老人家出出主意。他说:第一,办理金凯后事的费用由药品公司承担。这一条要尽量争取,因为金凯毕竟是公司的职工,人都死了,办后事的钱再多也是一次性的;第二,药品公司要派一个有决定权的领导从头到尾负责安排金凯的后事,包括使用车辆,接待家属住宿,联系火化、安葬等等;第三,后事最好能在春节前办完,要不然金凯的亲属如何在北京过节?当时,金屏已经通知了在河南信阳老家的父亲、姐姐等人,他们正乘火车往北京赶……

本来,付顺达还有一个建议要提出来,后来又觉得不妥就没有说。他认为金凯死得很突然,手术并不成功!在金凯第二次手术后,医生做了一系列检查,做腰穿时,医生说金凯的颅压和脑脊液的颜色正常,心肺检查也正常,CT拍片也没发现问题,人怎么就死了呢?他原来想建议家属要求医院对金凯的尸体进行病理解剖,看看是不是医院的医疗事故导致金凯的死亡。但是,付顺达最终还是没有说,他考虑这样的建议最好由金凯的家人提出,自己说多了会招惹麻烦。因为这家医院也是付顺达所在单位的代管医院,一旦院方知道解剖尸体、查明死因的主意是付顺达提出来的,以后他还如何来医院复查和看病?付顺达承认,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表现是软弱的,甚至有些自私。

付顺达带着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等行李走出医院的大门。一个月的住院时间令他终身难忘,生老病死是任何人也逃避不了的自然规律,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认真把握好自己的人生,让它更有积极的意义。

是啊,健康真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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