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炕玉米

作者：张明

金灿灿的玉米颗粒，像千万颗珍珠一样让人充满喜悦。七岁的姐姐稳豆双手捧着玉米珠，让它顺着自己的指缝，如水一般流泻而下。五岁的妹妹也学着姐姐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地用小手捧起玉米珠。

稳豆最喜欢吃玉米面蒸的窝窝头，也喜欢吃玉米面烤的贴饼子，更喜欢喝玉米面煮的粥，香喷喷的可好吃了。

庄稼人对粮食充满着浓重的感情，堆满一炕的玉米就是稳豆全家人一年的口粮。

稳豆的家住在北京西边大山中的洪水峪。洪水峪是一个很小又很偏僻的山村，甚至在当今的交通图上都没有这个地名，旧时，它隶属河北省宛平县，解放以后划归北京市丰台区，现在又并入门头沟区。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日本鬼子在东斋堂建立了据点，隔三差五地进山扫荡。面对这些虎豹豺狼般的日本鬼子，老百姓是又恨又怕。从东斋堂据点到洪水峪，大约有四十里的山路，每当鬼子进山扫荡时，乡亲们便奔走呼号，拖家带口逃往深山里躲藏。鬼子每到一地，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见到青壮年的汉子就抓去做劳工，见到粮食和鸡、羊、猪就抢，见到地里种的菜就拔走，带不了的就毁掉，然后放火把房子点燃。有的年轻妇女得知鬼子进村的消息晚了，没有来得及躲藏，便被鬼子抓住强奸。稳豆有一个本家叔叔在放羊时，被鬼子活捉，不但抢走了羊，还把他给活埋了。家里人收尸时，见埋在土层里的尸体是被撅着的姿势，想来鬼子埋他时，他不服反抗，被鬼子硬撅着着胳膊、按着头给活埋的。

乡亲们担心日本鬼子会抢走自家的粮食，一般都是事先把粮食装进缸里，封好口，再挖坑深埋于地下。稳豆家土炕上堆着的玉米足有五、六百斤，稳豆的父母不敢睡觉，连夜剥玉米粒，并且准备好藏粮的大缸。他们担心日本鬼子会随时来扫荡。

谁知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天刚蒙蒙亮，村里传来了鸡飞狗咬的声音。乡亲们大声叫喊，“快跑啊，鬼子来了！”

稳豆的父母大惊，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怎么办？这一炕的玉米没剥的还有一半，剥下来的玉米也还没有装缸呢？

“你赶紧带孩子走，我一个人在这里收拾。”稳豆的父亲说。

“还是你走吧，我留下。”稳豆的母亲回答。

“你一个女人怎么行？要么我们都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我心疼这一炕玉米。”

“先顾人要紧，快，我们都走！”

“稳豆她爸，你是男人，你跑得快，带上闺女赶紧走。我来‘那个’了，跑不动。”稳豆的母亲硬推着丈夫和闺女出了家门。

“娘，我们要俺娘！”稳豆和妹妹拽着母亲的衣服不松手。

啪、啪，稳豆和妹妹的脸上各挨了母亲一个巴掌：“还不快走，再耽误就跑不了了。”

父亲狠狠心，一手拉着一个闺女飞奔而去。

鬼子已经进村了，村口传来了叽里呱拉的说话声，日本洋狗的汪汪叫声，还有皮靴踩踏在地上的咚咚声。稳豆的母亲已把破被子和草帘子盖在炕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自家的院子，钻进离家不远的一块苇子地，那里杂草丛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窝。她就藏在一个石窝里。

鬼子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翻箱倒柜、摔砸器物的声音时隐时现。不久，又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蜷缩在石窝里的稳豆她妈的心猛得一揪：鬼子又开始烧房了，家里那一炕的玉米将化为灰烬，没有了房子和粮食，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但是，稳豆她妈趴在石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她十分清楚，一旦自己被鬼子发现，那就全完了。也就在这时，鬼子走路的声音由远而近，稳豆她妈听得真真切切。

突然，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怎么，那声音是这样的熟悉。她悄悄扒开苇叶，看见几个日本鬼子拖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他们把她强摁在地下，扒光了衣服，像禽兽一样轮奸了她。那个女人在大喊大叫，被日本鬼子左右开弓地打耳光，满脸是血。稳豆她妈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女人是稳豆她爸一个远房的兄弟媳妇。稳豆她妈心里冒火，却又不敢吭声，她知道，此时若是冲出去，不但救不了那个远房的兄弟媳妇，连自己也会是同样的下场。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兽性大发，天良丧尽。

洪水峪有几十户人家，分散在几个不同的地点。稳豆一家住在杨家沟，此外，穿过苇子地，还有王家、张家、乔家等住户。来扫荡的鬼子当然一户也不会放过，他们抢过、砸过、烧过杨家沟，再去抢其他家住户。

鬼子从苇子地穿行时，黄衣服、黑皮靴清晰可见，稳豆她妈害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全身上下微微颤抖。还好，鬼子没有发现她，那只大洋狗大概早已吃饱喝足，也懒得寻找猎物了。

待扫荡的鬼子走了以后，稳豆她妈才敢出来，刚起身，便一个踉跄栽倒。由于受到惊吓和弓腰屈膝的时间过长，血液循环障碍。她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然后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朝自家的院子奔去。

房屋被大火烧得趴了架。梁、椽、檩已经成为灰烬，准备装粮的缸被鬼子砸碎。稳豆她妈急忙去河沟舀水，把余烬彻底浇灭。她掀去压在土炕上的杂物，发现一炕玉米早已烧成了焦炭。

稳豆她妈之所以冒险留下来就近躲藏，就是想在鬼子走后，赶紧把烧房的火扑灭，这样多少还能从余烬中抢救出一点粮食，却没想到这帮狼心狗肺的日本鬼子偏等房屋完全烧塌了才肯走。

“天那，我们真是活不成了！”稳豆她妈嚎淘大哭，又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深夜，稳豆她爸带着稳豆和妹妹从山上回来，见此情景也都惊呆了。还是稳豆和妹妹的哭声把昏迷中的母亲唤醒。面对残垣断壁和黑乎乎被烧焦了的一炕玉米炭，稳豆全家仰天长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那个远房的兄弟媳妇被日本鬼子轮奸后就疯了，遭遇特别可怜。稳豆和妹妹管她叫婶子，至今刻骨铭心。

稳豆和妹妹只能在梦里回想那金灿灿的窝头、贴饼子和香喷喷的玉米粥了。

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年已经八十岁的稳豆记忆犹新，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残害了多少中国人啊！历史的屈辱，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稳豆是我岳母的小名，如今她生活得很快乐，很健康。苦难的经历，也许是一个国家或一个人最大的精神财富，因为它能让人们懂得什么是尊严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