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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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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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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九十四

作者:张明

“战争年代,你姨父是司号兵。战场上,敌人专打司号兵,为的是阻止指挥部队的军号声。所以,打仗时你姨父最危险,他的腿曾被炮弹炸伤,身上至今留下几块弹片。你姨父每天早晨吹起床号时,必须憋着尿、鼓着气才吹得响军号,一旦尿撒了,气也就泄了,要么是吹不响军号,要么是吹走了调。一个司号兵吹不响军号,意味着什么?后果相当严重。”

姨妈对我说这些话时,目光闪亮神采飞扬。我头脑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戴军帽、穿军装、打绑腿,迎着朝阳高举手臂吹军号的士兵形象,让我对姨父肃然起敬。

我的姨妈长着一双大眼睛,模样很像上海电影厂的老演员张瑞芳,说话办事“干巴利落脆”。在我的记忆中,姨妈第一次从山东来到北京看我们是1960年11月。姨妈和我母亲还有五岁的我在天安门城楼下合影,那时的姨妈梳着两条辫子,又粗又长,一直垂到衣服的下摆。照片中的姨妈,脸上盛开着微笑,情绪十分地饱满。

当初,姨妈和姨父工作和生活在山东省阳谷县,就是当年武松打虎的地方。姨妈说,景阳冈上的那座山神庙至今还在,已经有上千年了。说得我特别向往和崇拜景阳冈上的打虎英雄武松,真个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话语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这就是施耐庵笔下的梁山好汉武二郎,那管什么“白额吊睛大虫”、“三碗不过岗”的鬼话。

全国解放后,姨父作为残疾军人转业到阳谷县人民医院。战争年代,姨父负伤后转而学医,在战场上救治了不少伤病员。特别是转业到县医院后,将一位濒临绝境的重症患者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使县医院的医护人员大为惊异。这位当兵转业的残疾医生还真是有“两下子”!因而,我姨夫建立了自己的威信,被上级组织任命为阳谷县人民医院院长。我的姨妈虽然是医院的护士,但也是名副其实的院长夫人呢。

记得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姨妈和姨父带着三个孩子来到北京。为此,我也认识了姨妈家的三朵金花:表姐和两个表妹,印象最深的还是小表妹,她那时候只有四、五岁,活泼可爱。小表妹自豪地告诉我,她的生日是“四个九”。我不知道什么是“四个九”。小表妹颇有神圣感并用纯正的阳谷口音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出生日期是1959年9月29日,这里面有四个九吧?”我一听还真是蛮巧的。

这一天,我妈妈下厨做了一桌饭菜招待姨妈一家人,由于吃饭的人多,平时我睡的单人床也成了座位。我坐在里面,饭吃了一半,忽然要去小便。为了不让坐在我旁边的人站起来,我直接蜷起腿从床上挪到床边,一下脚,哪知踩进了热汤锅里,把锅蹬翻了,热汤撒了一地。原来是桌子的饭菜都摆满了,妈妈刚做好的西红柿鸡蛋汤没地方放,只好放在床边的地上,没想到被我下床时踩翻了锅,我的脚也给烫伤了。大人们都特别着急,赶忙放下碗筷,急急忙忙把我送到医院看伤,弄得大家连饭都没有吃好。调皮的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惹祸。

这件事过去了一两年,姨妈自己来北京,仍住在我家。记得有一天姨妈带着我去附近的副食商店,她在柜台上看到了带鱼,特别的高兴。她问售货员这些带鱼是不是鲜带鱼?因为有姨妈有口音,售货员以为姨妈问的是不是“咸带鱼”,便回答说是咸带鱼。姨妈以为售货员说的是鲜带鱼,一高兴买了十斤,计划带一部分回阳谷,另一部分让我妈烧菜。当时,我也没有听懂姨妈说得是“鲜带鱼”还是“咸带鱼”,而且小孩子也不关心这些事。回到家,我妈问我姨为何买这么多带鱼?姨妈说赶上鲜带鱼不容易。我妈仔细看了看说,这是腌制过得咸带鱼,不是鲜带鱼。姨妈才知道弄错了,但食品是不能退的,只好打包回山东了。山东人说话有口音,有些词汇北京人不好分辨。例如,我服役的时候,连队里有来自山东莒县的老兵,他们将“肉”和“油”都说成“又”的发音,外省人就不好区分到底是“肉”还是“油”。我想“咸”和“鲜”也是一样,只有当地人才最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性,在全国各地的人际交往中,还是说普通话最方便,不会产生误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渐渐增加。我结婚后有了女儿,妻子单位分给我们和另一户人合住的一套楼房小两居,面积不到四十平米,在航天桥附近。那家人平时不过来,只是把两个大木箱放在小卧室,我便住在小卧室,妻子和女儿住大卧室。一天,我表姐夫开车从山东到北京办事,姨妈也随车而来。她看了我们的住房,感觉还不错,在北京这样人口众多的大都市,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立锥之地很难得。她称赞我妻子在单位“打得响”,按北京话说就是“混得好”。言外之意就是我不行,即便是当了公务员,单位也没有分房给我。其实,计划经济时代,分不分房与你所在的单位有很大的关系。中央所属单位,住房条件好,分房也容易。地方上就相对差一些,特别是那些基层单位,例如乡镇、街道或小企业的分房条件就更差了。同是公务员,如果你在国家部委工作,分房就容易些;你在下面的基层单位,分房就很困难。改革开放后,国家取消了福利分房制度,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收入的提高,人们的选择性也多了一些。

最后一次见姨妈是三年前,姨妈来北京看我母亲。事先联系好,我开车去北京西客站接她。可不巧的是那天刚好是我的车尾号限行,我只得准备“打的”接姨妈。后来,编辑部的同事老高说出租车要花好多钱,他开车陪我去接老太太,我很过意不去,老高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都是朋友,该帮忙就要帮忙。就这样,老高和我开车去了西客站。接到姨妈和小表妹上车,姨妈坐副驾驶座位,我和小表妹坐后面,老高开车。姨妈拿出香烟礼让老高,老高也拿出香烟礼让我姨妈,两个人推推让让,都说“抽我的,我的烟好。”老高问:“您今年高寿?”姨妈说:“九十一了”。又问:“一直吸烟?”又答:“一直吸烟。”老高回头看我,那意思大概是吸烟也未必影响健康长寿,因为我过去常劝他少吸烟。老高烟瘾很大,甚至吸烟斗,但他从来不在办公室吸烟,烟瘾上来了会到室外去,这一点我特别感动。编辑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吸烟,老高很克制自己。

说起姨妈的生活习惯,不仅吸烟,每天还要喝酒,而且喝的是高度白酒。姨妈和我母亲将近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两姐妹见面时激动地相拥而泣,我和小表妹也掉了眼泪,场面十分感人。这让我想起了我母亲曾多次回忆过的八十多年前的旧社会,只有几岁的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还要挨打受骂,见不到家人只能偷偷地哭。比我母亲大两岁的姨妈走远路悄悄去看我母亲,不敢公开敲门进院,在另一个长工的帮助下,姐妹俩在麦地里见面,也是抱头痛哭。家乡解放后,我母亲和我姨妈都参加了革命,跟着部队解放全中国,开辟新时代,自己的命运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2021年12月3日早晨,姨妈在山东莱州病逝,享年九十四岁。12月3日,一二三,甲乙丙,ABC,这是万物的初始,也是生命的初始,姨妈走完一生又回到了生命的初始阶段。

姨妈的音容笑貌始终在心,老人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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