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走廊的另一头,穿着病号服的父亲站在门口向楼梯这边张望。我一露头,父亲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叫着:“来了!儿子来看我了!”说着,眼泪竟流下来。
那是在他病故前的三个月,这情景我一直记忆犹新。父亲的举动在我看来有些夸张,不应该是五十多岁的人应有的反应。当时我挺奇怪,我每周都到医院看父亲,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最后一次见面,病中的父亲为什么显得过于激动?
父亲得的是“胶原病”,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从持续发低烧开始,到住院检查治疗,再到病情恶化最终去世,整整十三个年头。一个人在病床上度过十三年的时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不光是肉体上被疾病折磨,精神上也在不断地被病魔噬咬和瓦解,一步步走向死亡是令人恐惧的,也是健康人无法想象的。
父亲是个孤儿,在抗日战争时期参加了八路军,打过豺狼虎豹一般的日本鬼子,参加过淮海战役,还渡过鸭绿江与狂妄不可一世的美国佬进行过较量。抗美援朝结束后,父亲在军委总政治部工作。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听从组织安排,调去了东南沿海,在福建海军的一个驻岛部队。
父亲没有怨言,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即使离开首都北京,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父亲的豁达大度、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品格常常影响着我。
记得我1970年12月当兵的时候,父亲给我规定了几条纪律,写在一张小小的卡片上:
学习政治,改造思想,立足本职,放眼世界;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遵守纪律,团结同志;
艰苦朴素,自力更生,勤俭节约,积极劳动;
锻炼身体,保卫祖国,谦虚谨慎,自觉革命;
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不准吸烟,不准喝酒,不准刮脸;
要成为优秀的共青团员和优秀的共产党员。
这些话的部分内容,在当今的年轻人看来可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可笑。但这样的词句在当时所处的环境是很流行的,父亲对儿子的要求首先是政治上的进步,这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生活上的关照。父亲不希望我染上吸烟喝酒的习惯,也不希望我早早就刮脸、修鬓角,军人就得有一个军人样。
小小的已经发黄了的旧卡片,不但折射出时代的特色,也记录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切希望,我至今仍珍藏在家中,已经五十三年了。
部队有一个传统的做法,每个战士入党之前,都要当一段时间的炊事员或饲养员。因为这两项工作十分辛苦,也算是对战士的锻炼和考验。记得我当炊事员时,思想负担过重,因为从来没做过大锅饭,连炉灶生火都不会,更别说如何切菜炒菜了,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我写信告诉父亲。父亲多年在部队做政治工作,当然知道基层连队党支部发展党员的情形。他很高兴,还提笔写了一首七律诗寄给我。其诗曰:
炊事工作不简单,一人要调百人餐。量米看菜度火候,煎炒烹炸味要鲜。
心中想着毛委员,革命工作无贵贱。莫学“君子远庖厨”,心红志坚迎考验。
当然,这首诗也是时代产物,是那个年代部队政治生活的真实反映。现在我们看来可以不理解,甚至可以评头品足,但是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后人应该尊重事实。因为你不能改变历史,所以也就没有资格嘲笑历史。
我在部队入党的时候,曾写信告诉父亲。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见信后,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手舞足蹈,说我们家有了三个共产党员,全家人都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我从部队复员回地方面临重新安排工作时,父亲鼓励我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不要好高骛远,也不要挑肥拣瘦,工人、售货员都很好。工人可以学技术,售货员也可以更广泛地接触社会,只要是自食其力,干什么都光荣。当谈到售货员的工作时,父亲说,售货员要待顾客热情,百问不烦,百拿不厌,头脑还要清楚,不能算错账。那些冬天卖大白菜、土豆、胡萝卜等蔬菜的售货员,她们的手指冻得就像胡萝卜,特别辛苦(那时候卖菜的人都呆在露天场所,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超市,蔬菜都经过整理和包装,售货员干干净净彬彬有礼)。尽管我最终当上了工人而没有成为售货员,但我对父亲的这番话印象十分深刻。父亲虽然是部队的高级干部,却对平凡岗位的人充分理解又很有感情,而且从没有利用他的权力或关系为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父亲1973年开始生病,其间在福建的福州、飞鸾,河北的保定,上海、北京等地住院治疗。在北京海军总医院治疗时,我常去看望父亲。1982年,我也患病住进了医院,长达一年的时间。在工厂,工人请病假超过半年就要“吃劳保”。所谓“吃劳保”就是只能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奖金、岗位补贴一律没有。当时我每月的工资为40元,百分之六十就是24元,还交不起医院每月30元的伙食费。我向工厂提出困难补助申请,多了不要,把医院伙食费补齐就行。父亲知道后坚决反对,要我撤回补助申请,不能给工厂党组织和车间领导添麻烦,我的一切生活费用由他负责。当时,我还想不通,我是工厂的工人,有困难当然要找工厂,这和我的父母没有关系。可父亲不这么想,他说生活比我还困难的人有的是,让工厂把钱补助给最需要的人。
我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准备回工厂上班。按规定已经“吃劳保”的工人,必须经过三个月的试工期,试工期间不能有任何请假的行为,否则仍按百分之六十计算工资,试工期还要顺延。
我在工厂的电器按钮车间做包装工,需要费一些体力。当然,这对一个健康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久病初愈的我就显得有些吃力,尽管工友们很照顾我,一天忙下来还是感觉疲乏,骨头像散了架,还有一些干咳。工厂每周安排一天休息,我便利用这一天去看望父亲,从我住的工厂集体宿舍骑自行车到海军总医院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而且正值冬天,从东向西骑车要顶着凛冽的西北风。
到了医院,父亲对我大发雷霆,说他身体不好心情烦躁,不愿意说话,谁也不想见。当时正在陪护父亲的母亲告诉我,最近你不要来医院,你父亲不想见你。我问母亲,是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吗?母亲说医生正在检查,现在还不好说。我说父亲为什么不想见我?母亲说他任何人都不想见,你也就别烦他了。
我也生起气来。好不容易有个公休日,我在宿舍里休息好不好,吃饱撑的顶风骑车到医院来干吗?我一赌气,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去医院。后来我才知道,是父亲故意发脾气。他知道我进入上班前的试工期时非常高兴,觉得我应该在工休日好好休息恢复体力,用不着老往医院跑。但他又不能直说,便和我母亲商量好,采取这种方式把我赶走。
快要步入生命尽头的父亲曾不只一次地对我说,他病了这么长时间,花了国家许多的医药费,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他要我努力为党工作,也好报答国家。
父亲患的是免疫系统的疾病,叫胶原病,症状类似于红斑狼疮,这种病多多少少和遗传有些关系。父亲说他很小的时候,印象里我爷爷也有过这种病状,30多岁就死了。父亲说,如果我们的国家还停留在我爷爷生活的那个时代,他也许早就死了,是党和国家让他的生命得以延长,比我爷爷多活了20年。父亲嘱咐我经常进行体育锻炼,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变化,但也不要神经过敏,心胸要开阔,不去计较一点一滴的得失,避免自寻烦恼,多想高兴的事,多做对身心有益的事,这样活得才有质量,争取比他再多活几十年。
父亲在病故前的三个月,执意要出院。他说自己的病状回天无望,不能总占着医院的床位不放。母亲和医院的医生都拗不过父亲,也就同意了他的想法,但要求遇到病情危急时,务必再送回医院。
我那天去医院探望父亲。父亲在病房门口眼巴巴地等着我,就是想把出院的事情告诉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时我猜,难道父亲是要重温作为一个健康人的梦想吗?
母亲告诉我,父亲也想在家中与亲人们团聚,享受这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一个久病的人对自己的家庭和亲情怀有强烈的渴望。
1986年4月24日父亲病故,时年57岁。
到今天,父亲离开我已经许多年了。我女儿从出生时就没有见过她爷爷,因为女儿是那一年的9月份出生的。
女儿小时候曾问过我说:“我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若是活着会喜欢我吗?”
我说:“你爷爷首先是一名经历过战争考验的军人,又是一个对工作和生活抱有坚定信念的人。他热爱祖国和人民,爱自己的亲人,若是活着,一定非常非常地爱你。”
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