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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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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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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隐喻

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熟悉而陌生,骨子里一点也没变,呆板,木讷,骨骼轮廓突显,青筋依稀可辨。这一直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自己,但眼前这副面容,臃肿,抽象,因岁月的流逝已过早的突显出苍老,让人无所适从。我一直都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这源于什么不得而知,或者说是缺乏自信,又或者说不想看到不满意的自己。这次照镜子是因为剪发时理发师把头发剪得太短了,短得让后面的几个洗头妹目瞪口呆地看,其实我知道她们看的不是我的新发型,而是我头上的那道疤痕。头发太短了,以至于疤遮不住了而外露。我照镜子时,用手摸着后脑勺处的疤,没什么异样的感觉,只能从镜子中隐约看到那个位置头发稀少的没几根,索性我从头到脚的审视起了自己。

还是先从从头说起吧!能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头上有个小肉疙瘩,听姑姑对我说起的,姑姑在我小时候经常带我,她说我头上的这个小肉疙瘩叫瘤子,又或者叫猴子。我当时不清楚是什么,现在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肉疙瘩,开始时黄豆般大小,后来随年龄的增长,它也跟着长到小指头蛋蛋那般大小。姑姑不知从哪里知道的,她说用指甲把它掐破,然后挤,就能挤小,直到挤平整。姑姑又说掐破后,去田间抓一种叫做螳螂的绿色虫子,把螳螂的头按在伤口上,螳螂就张口吸食里面的汁,这样就会好了。我一直很奇怪的一件事就是姑姑掐破它,螳螂吸食里面的汁时我竟然感觉不到疼痛,顶多就是出血时针刺似的那么几下有点知觉。从姑姑的嘴里,我知道我头上原本好像有两个,有一个被姑姑治来治去的给治没了,但剩下这个就怎么也治不好。

后来我上学了,长着这个疙瘩不好看,但把头发留长些就遮住看不到了,不过还是会被同学们发现并因此嘲笑我。我为此心里不快,觉得自卑。每次剪发时也都不好意思对理发师讲,导致多次被理发的推子推破而受伤,自尊心更是受到伤害。我多次向父母表示不满,父母也经常让我蹲低看我的那个疙瘩。终于在一个冬季里,父母亲带着我去医院准备做手术,好去掉我身体上比其它人多出的这个疙瘩。由此我想到,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一只耳朵,我长两只耳朵是不是也要割掉一只。我又想到我曾经知道的一件事情,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村庄里,所有的人都烧香拜佛,迷信神的力量,家里有人生病了,他们不是带他出山寻找医生,而是排成队沿着山路把他送上山,让山神救他,这群人很虔诚,虔诚到愚昧。有一路过的读书人清楚了事情的缘由,上前劝阻,不料被群起而攻之,绑了起来并说读书人是神经病,把读书人赶了出来。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我这个长在头上的肉疙瘩被医院确诊为瘤子,没有根,也就是良性的,不是恶性的。人就不用说了,这下连人身体上长出的瘤子也要分出个良和恶来了。良性的好办,只要做个小手术切除就可以了。我第一次躺上手术台,心里不安得厉害,切除的位置在偏后脑勺处,所以我得趴在手术台上,把头偏到一边。父亲母亲看着两个医生动的刀,他们不放心。

当手术刀切下去以后,血流了出来,不是一滴一滴的流,而是像瀑布一般的漫了出来。我看不到,我被打了麻药,也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但我感觉得到热乎乎的血从我的头上漫过,从额头流下,从脸上、脖子滴下,打在身下垫的纸上“啪啪”作响。母亲看到那么多血,随即转过了头,但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我,她的面部似有疼痛感。父亲脸上肌肉抽搐,他看到了血腥的一幕,但他坚持过来鼓励我,握住我的手,问我疼不,感觉怎么样。我说,不疼,没事的,感觉不到什么。整个过程父亲一直紧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得到来自他手心的温暖和劲道。人有时就是这么的麻木,明明已经有一把刀进入自己的身体,但自己却没有一点点的感知。

在整个过程中,我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我看着那些我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流下,在我眼前下巴处堆积。切除完以后,开始上针缝合伤口,医生帮我擦了头部的血,针穿过我的皮肤,然后线跟进。缝完一圈后,拉紧的时候,我头皮有些紧绷绷的感觉,我能听到线拉合伤口咯吱吱的声响,我感觉不到疼痛,但我习惯性地咬牙,因为那个声音听起来极为刺耳,就像有人拿着铁皮在金属上划过时,牙会很不舒服。我的伤口是枣核状的,为了好缝合伤口,切割时就是这样切的,但伤口裂开度很大,缝了半天,拉合时线一而再再而三地断,急得所有人团团转,后来换了个老医生来,才用双线缝合了伤口。手术做了一个钟左右,算是完了。但我的眼睛不舒服起来,原因是血流下来时,我睁着眼,血流进了眼睛里,致使我的眼睛睁不开。后来,又去清洗了眼睛。在鲜血流下来的时候,我习惯睁开眼睛看清楚。

接下来上了药,戴了顶帽子,换了几次药,伤口愈合好了,就拆线。那一段时间是冬季,也刚好要戴帽子,因此我得了顶我喜欢的鸭舌帽。在其它的冬季里,我没有戴过帽子,也很少有人有帽子戴。那个切除的位置在一段时间里,总觉得很单薄,好像风一吹,就能吹进脑子里去,天气稍冷一点,那里就感觉凉凉的。那个从我身体上切除的部分,被医院拿去作为标本保存了起来。

再往下,在我的左眼角处有道疤,形状和大小如米粒般。那是早些年不知天高地厚,坐上拖拉机就在上面一阵乱拉乱动,一不小心开动了,拖拉机冲出去掉进水渠里,我被抛出去时在车头上撞的,幸好没有伤到眼睛,要不我现在只能是个独眼的人。两只眼睛想要感知一只眼睛的世界,只要闭上其中一只就可以了,但如果一只眼睛要感知两只眼睛的世界,那就难了。

接下来再说到脚。从家乡出来的第一年,我喜欢上一个娱乐项目——溜旱冰。那些时日,只要是下了班,人肯定在溜冰场,我喜欢那种随心所欲的自由奔放,毫无约束,天地间任我遨游。也许当时刚走上社会,离开了家庭和学校的管制,有点鸟儿出笼的快感。因了年少轻狂,无知无畏,溜冰摔跤是常有的事,但我的脚伤不是摔的,而是经常性的刹,那种冰鞋刹住时得靠前面和地面的摩擦力,经常要用前面的脚指头点地,久而久之,用的最多的右脚最受力的大拇指指甲扎进了肉里。有必要说一下,刚出来那阵子,生活很简单,很草率,没有剪指甲的习惯,久而久之,侧边的指甲长进了肉里,或者说肉包进了指甲。总之,肉和指甲开始打架,走路疼得不行,还出血,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剪掉指甲,但指甲和肉掺合在一起分不清楚,我曾经咬着牙剪掉了指甲边上一层肉,那血流好多,湿了一大堆纸巾。

此后,每天走路也都是跳着走的,每走一步,钻心地疼,皮鞋是当拖鞋穿的。在当时,我没有想过去医院看看脚,而是坚持上下班,丝毫没有当回事,尽管它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行动,但我只是咬着牙硬撑着,我总是觉着挺一挺就过去了。而且当时的环境很困难,容不得我有其它想法。幸或者说不幸,我所在的部门解散了,我失去了这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选择了打包回家。回到家,父母看到我的脚成了那样,才带着我去了医院。从医生的口中,我得知我的这个脚伤在医学上叫甲沟炎,要动个小小的手术把指甲剪掉,这是个不起眼却很坏的病,严重的时候只能截肢。听到节肢这个字眼我当时吓了一跳,仅仅是因为指甲刺进肉里就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可是指甲本来就是肉里长出来的,它又怎么会刺伤肉呢?

手术很简单,不用进手术室,两个医生拿了剪子等工具,让我忍着疼,这次不用打麻药,因为时间很快,疼也就一下子。也许是长时间的疼痛让我麻木了,我基本上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指甲被几个小工具撬起,一把有弧度的非常锋利的剪刀一下子下去就剔除了,血同样流得很多,这让在场的几个带小孩看病的妇女瞠目结舌,从她们面部的表情判断,她们觉得太疼了,但对我来说,似乎很轻松。其实,疼过了就不疼了,他人的眼光又如何,正所谓冷暖自知。

后来换过几次药,我的脚就完全好了。但再次出门后,有一次走路不小心,这也不能怪我,有人把香蕉皮扔在了马路中间,我踩在了上面,人没有摔到,大拇指却承受了所有倒下去的力。这一次,旧病复发,指甲又刺进了肉里,这次我的生活没有以前那么灰暗了,去医院,谁知医生只开了一些消炎的药,我以为要做个小手术啥的,要知道这可是大城市的大医院。我跑去找医生,问是不是吃这些药就能好了,指甲就能退回去了。医生知道了我的意思,说他开的只是消炎药,让我找个月牙状的指甲刀自个剪,要是下不了手,就找人帮忙。我听到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走人。这些年我和这个指甲较上劲了,它上来,我就剪,每次剪了能好两三个月,以为好了没什么事了,但过一段时间又会刺进肉里。就这样,反反复复多年,至今我还在坚持。其实,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它似乎在善意的提醒我认清脚下的路,别走错了,此外就是坚持。

在我左手的中指二指节位置有一道疤痕,那是少时在田间地头割麦割的。伸出手掌,我总能从手掌里看见成片的麦田,因此我不会忘记我的身份,我是农民的儿子,与土地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愫,就像麦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我右手的小拇指曾经与人在拉扯一张凳子时扭伤,在医治时疼痛无比,至今仍有不适,天气冷时有酸痛感。我曾经一味的紧张,充满了恐惧感,我怕万一我的手受到损坏,我再也不能写字了,那将是多么的悲哀。我确定此刻我还能书写,还存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其实作为一个人,身体上没有几处像样的伤痕,又如何敢轻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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