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大脑沟回能储藏多少东西,当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时,我就开始往沟回里填充,那是最初的一些影像,有些模糊,有些迷离,但却是最真实的。当我回忆起那些亦真亦幻的往事时,觉得温暖,又觉得失落,当大地上的一切不断变化,当一切只存在于过去,只有在记忆的源头才能打捞起生命最初的悸动。
我确定在村口的那个老碾盘的位置上,曾存活着一棵皂角树,这么说是因为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在记忆里复苏着一个古老的场景,我曾经双手捧着一个皂角子,下到边上的水渠里,把它折断,揉搓出了泡沫。那像是扁豆的放大体一样的东西,沾上些水,拿在手掌心冰凉冰凉的,光滑的像一截蛇一样的触感。在我没有留意间,那棵皂角树便消失了,如同时光悄悄的从我身边流逝……
一棵老去的皂角树,在长出皂角子的季节,显得精力旺盛。树下站着的孩子抬头望着满树的皂角子,就像抬头仰望一弯弯新月。那时候的我还太小,我内心里多么渴望得到一个皂角子,但我够不着,我不能像其它大些的孩子一样拿竹杆把皂角子夹下来,我只能站在树下默默期待。我知道皂角树边上围满了村子里的人,有老人,有小孩,有妇女,有小伙子,大多时候是小伙子们把皂角子夹下来。我不知道我从哪里幸运的得到一个,我捧着它,如获至宝。那种冰凉的从手心传到心里的温度,一直湿润,浸透着记忆。等我长大一些后,却没有了皂角树,村子里,周边的土地上,存活着许许多多的树,但我再也没有找到一棵长着皂角的树,由此,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棵存活在村庄里,存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皂角树。
皂角树肯定是老死的。我不相信村子里的人会狠心砍倒它,大家都是那么的喜欢它,女人们用皂角的泡沫洗衣服,孩童拿在手里就是一件可爱的玩具。皂角树上还挂着一个铃铛,有根绳子从树上面垂下来,悬在半空。小孩子们的个头是够不着的,只有大人们才够得到。那个铃铛的意义可不一般,它一响,村子的人们都会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往村口张望,看是出什么事了。一般只有村长有资格拉响这个铃铛,要不就是村长让别人替他拉的。别人要是私自拉了,会被村长骂的,村子里其他人也会埋怨。铃铛一般是在午饭后,或者晚饭后拉响,村子里的人们刚吃饱了饭,都聚集在村口的皂角树下,听村长讲话。老人们蹲在粪堆边上,抽着旱烟袋子,年青人站得相对远些,只有家里的主心骨靠前些,坐着或是站着。拿凳子坐的人很少,一般都是就地取材,到旁边的沟渠边上搬块石头往上面一坐,要不干脆跑到不远处的麦草摞上撕扯几把麦草,往地上一摊,席地而坐。
有的人对开会没有兴趣,扛着锄头从边上经过,嘴里嘀咕着:净说些没用的,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去地里刨几个红薯实在。在众人惊奇的眼神里,沿着乡间小路慢慢消失在田间地头。村长说着一些国家的新政策,下面的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起哄,有人争执,孩子们夹杂在大人们中间跑来跑去玩耍,只觉得好玩。皂角树站立着,默不作声,午后,帮大家挡挡炙热的日头,傍晚,帮大家顶着冷风。春来秋去,皂角树立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老了。村长也老了,一代人相继老去,一些年青人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一些孩子变成了年青人,又有一些孩子跑在大人们中间。皂角树屹立了不知道有多少年,村子里最年长的老者也说不上来。皂角树站累了,终于在某一天枯萎,挂在上面的那个铃铛也再不会响起,只能在几十年前的风中寻觅它的声响,深远,悠长,古老。
皂角树也曾风华正茂,舒展着身子,把枝杈伸向天际,把皂角藏进臂弯。远远望去,像一个大蘑菇。村口,那是最显山露水的位置,夏日里,村子里的人聚集在下面乘凉,有些年青人在下面下象棋,两军对垒,杀得地动山摇,下雨时,从田间地头往家里赶的人都跑到树下躲雨,那是一个安逸的所在。我不知道皂角树消失以后,有多少人会想起它?在那块土地上,又会生长出什么呢?皂角树的消失,在很多年以前也许是种暗喻,预示着更多树的命运。那些曾经郁郁葱葱生长在村庄周围的树,开始渐次消失,皂角树只仅仅是个开始。
我对皂角树的记忆还原仅限于此,但我对后来消失的一些树却能从头说到尾,比如桑树,软枣树,冬桃树,拐枣树……对于至今还存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树种,我想也已经为数不多,或者也已然成为最后一棵,只是不为我所知而已。当有一个孩童和我一样,只经历最后一棵,我想,他会和我一样,在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因为那是独一无二的。比我小的孩子,他们一定不会知道这块土地上曾经生长过一种树叫皂角树,他们只能从老人们口中听说,去猜想,或者从书本上了解到,他们不可能亲眼看到,也不能伸出手触摸得到。对于他们,皂角树已然成为翻过去的历史,我庆幸自己跟在了皂角树最后消失在这块土地的尾巴尖上。这残存的一丁点记忆,成为我对于一个村庄,一块土地最原始的印记,也将成为我打开村庄历史的钥匙与密码,所有的一切记忆都将从这里复苏。
恍恍惚惚的梦里,一只老鸦飞上了皂角树,在枝头哀叫着,老鸦落过的皂角树上,皂角子遍体鳞伤。老鸦飞在这块土地上空,它从上面看得最清楚,真切。这是最后的哀叫,也是最古老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