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牛栏江,一条银色长链九曲十弯,峡谷深处云海翻腾、变化无穷。深山绝壁是旅游观光的天堂,却桎梏着世代繁衍生息于此的人们。
曾几何时,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杏树小学代课教师覃老师准时敲响铁杵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群参差不齐的“小山雀”手牵手跚跚来迟,新的一天开始了。
杏树村位于云南和四川交界处,鸡鸣两省四县,地势十分陡峭,三面临着悬崖绝壁,浊浪滔天的牛栏江从山脚奔腾而过。
杏树小学是一所单小,以至于只有一个班和十多名学生,大都在上三年级。学校由一间青瓦白墙的房子和百十平方米的土院坝组成,教学设施极其简单,院坝南侧立着两截木桩并装有一副自制篮球板,孩子们喜欢在那里尽展童真。
晨读时间到了,同学们反剪着手端坐在长条凳子上,覃老师发现洪小曼仍未到校,就指派学习委员孙红巧带领大家晨读,然后冲出教室朝洪小曼家跑去。
洪小曼家位于学校南侧的一个山梁上,系独门独户,从牛栏江边眺望整座房子疑似悬在半空中,雾天有种仙宇琼楼之感。
那时,洪小曼正蹲在地上帮一岁大的弟弟换尿布。换完尿布,她拿一截麻绳将弟弟束到背上,小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腿肚一晃一晃的像在荡秋千。
覃老师赶到时,洪小曼刚准备出门。于是,他帮助她锁好门并随手提上那个有些破旧的军绿色书包。
晨读即将结束时,覃老师和洪小曼姐弟进了教室,大家顿时鸦雀无声,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洪小曼弟弟一颠一颠的小腿肚。
覃老师帮洪小曼解下弟弟,并将小孩子放在墙角边的一张竹编大笤箕里,笤箕立刻像摇篮一般前后摆动,引得大伙呵呵呵大笑。
开始上课,覃老师深情地说:“同学们,我们要从小树立远大理想——”,突然,洪小曼的弟弟从笤箕里滚了出来,笤箕倒扣着把他捂得严严实实活像山雀被捕获一样,孩子哇哇大哭。
覃老师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孩子,看是否受伤,然后轻轻将他小腿肚上的灰尘拂去。
洪小曼绯红着脸哄弟弟。
或许是受到惊吓,那小孩一个劲的哇哇叫。洪小曼无奈地给覃老师请假,覃老师只好帮助她重新把弟弟束在背上,并反复叮嘱:“小曼,放学后我来给你补课,一定要坚持读下去,山里娃娃的命运唯有靠知识才能改变!”
洪小曼稚嫩的脸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走出教室,几个小女生抹起了眼泪。
突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说来就来,孙红巧立即拾起脚边的雨伞追了出去。
覃老师颤抖着身子在黑板上写下“希望”两个字,并要求大家以此为题写一篇作文。
(二)
放学后,覃老师从粮袋里倒出十来斤大米,并从墙壁上取下一块已经洗干净的腊肉,提着往洪小曼家走去。
山风呼啸,他凝视着崖壁上那间若隐若现的小屋,心里像浇了一瓶烧酒。他下意识诅咒“在惯的山坡不嫌陡”的荒诞,歇斯底里地认为这深山峡谷和浓得发黑的雾是魔鬼。
他走到洪小曼家院坝上,看到洪小曼正从屋后的地里挖回一笤箕嫩红薯。她弟弟两手抓着和着尿液的泥往嘴里送,这孩子一准饿坏了!
覃老师拉住孩子糊满泥土的手,小家伙哇、哇地哭开了。
洪小曼老道地把一片俏去皮的嫩红薯送到弟弟嘴边,这孩子嘴一动如蚕吃桑叶发出嚓嚓声。
覃老师含着泪把大米和腊肉放在灶台上。
洪小曼茫然地看着覃老师,他仿佛看到爸爸立在眼前。
覃老师找了一口吊锅开始量米做饭,他真心疼这俩小羊羔!
洪小曼跑到菜园地里挑了些野生芨芨菜,覃老师就着做了碗芨芨菜肉片汤。
洪小曼弟弟嘴角边的涎水牵成丝线,乌黑的眼睛珠直直地盯着肉片汤一动也不动。
覃老师让洪小曼盛一碗米饭自己吃,他喂小曼的弟弟,饭后给她补课。
洪小曼不动嘴。
覃老师只好一边吃一边喂她弟弟,洪小曼方才哽咽着咽下第一口饭。
吃完饭,覃老师取出教材准备给她补习功课。不知咋的,洪小曼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安。
覃老师十分费解。
僵持一阵后,洪小曼涨红着脸讷讷道:“覃老师,我爸让我带好弟弟,过几天他回来带我进城打工。”
覃老师顿感五雷轰顶,怒吼道:“打工,打工,全村的人都去打工,十来岁的娃儿打啥工?”
洪小曼使劲绞着衣襟,她虽然不谙覃老师的痛苦,但是明白覃老师舍不得她也离开学校,他们学校已先后走了八个学生,据说有仨个进厂当了“黑工”(童工),其中一个上班第一天就轧伤了腿,至今还在医院治疗。她感到后怕,双眸被弥漫过来的浓雾浸透得什么也看不到,冷不丁打了两个哆嗦。
覃老师悲伤地说道:“你无论如何也要继续读书,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洪小曼嘤嘤着,声音像入冬的蚊子有气无力,无可奈何地答道:“我爸不会让我做黑工。”
覃老师摸了摸有些发枯和花白的头发,问道:“你爸哪天回家?”
洪小曼蜻蜓点水摆了一下头。
补习完功课,覃老师于天黑前离开洪小曼家。临别,他再三叮嘱:“洪小曼同学,你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上学,女娃娃不读书哪会有出路?你们要敢于和善于走出大山,但不限于走出大山!”
洪小曼坚毅地点了点头,她仿佛看到杏树小学上空绽放出一片蓝天和几朵白云。
覃老师回到宿舍就倒在床上,脑海反复论证:究竟是知识改变命运,还是生计决定命运?
这是一个简单得让十里八乡的“土包子”们笑话的道理,他却始终论证不出个结果,或者说不是他情深意浓的结果。是论点错了吗,不是。是论据不足,亦不是。是论证方法有误,更加不是。那是什么,他倏地打了一个寒颤幡然省悟——自己老了。
覃老师是一名山区代课教师,他代过中学和小学的课,桃李满天下。他教过的某位学生前几年就当上省林业学院的招生处处长,他数次荣获市县乡“先进教育工作者”和“先进个人”称号,血红色的获奖证书足足垒起一尺高。但是,他终究只是一名代课老师,报酬仅有公办教师的七分之一,而且不是工资,叫生活补助!
覃老师曾按政策参加过几次代课教师转正考试,但前几次都屈居第二而落榜,最后一次虽名列第一却在录取时被告之超龄十三天而被无情腰斩。命运不济,他躲在屋里一口气喝完一瓶老白干,醉了,偎在桌子上睡了一夜。醒来后,他马不停蹄跑到乡教办申请去条件更加艰苦的杏树小学继续代课,这一代就是十八年。
杏树小学距离覃老师家较远,他平常都住在学校耳房里。课余时间,他喜欢找附近庄稼汉摆龙门阵(闲聊)。
这天下午,他从床下的木箱里搜出一瓶老白干,用抹布拭净灰尘,提着去找孙红巧的父亲老孙摆龙门阵。
他三转两拐来到孙红巧家,却得知老孙已进城打工多日。于是,他返回宿舍躺在床上迷糊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他发现杏树小学的学生都走了,有几个进城做了黑工,洪小曼却俯在一张矮凳上写作文——《绝壁上的希望》。
(三)
那天夜里,哗啦啦下起大雨,牛栏江如同脱缰野马一路嘶吼着撞向金沙江的怀抱,他们泾渭分明你推我搡经过一处险滩后才彼此融合一路向前汇入长江。
覃老师神经质地光着上身跑到雨幕中,死死拽着那片挂在杏树杈上用于打铃用的铁杵,害怕它也偷偷跑掉。
天亮了,雨越下越大,浓黑的雾从牛栏江环绕的千山万壑直往上窜,杏树小学刹那间就被浓雾吞噬得不见踪影。
覃老师准点敲响铁杵。或许是雾和雨太大,昔日响亮的铁杵声变得不再清脆和悦耳,山湾里也没有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默契。他孤零零地站在雨幕里,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学生平常走过的蜿蜒小道。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雨越下越大,浓雾越来越稠,覃老师的视线越来越短,希望越来越渺茫。
他反复敲打铁杵,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蹒跚着走来,他激动得手舞足蹈。
此时,洪小曼披着一个有洞的尿素口袋,身子瑟瑟发抖。走进教室,覃老师忙燃起一盆柴火给她暖和身子。
“少年强则中国强”,覃老师一对一上课。
(四)
两周后,任凭覃老师怎么敲打铁杵,太阳从东山跑到西山都未见一名学生的身影。
他拄着一根打狗棍挨家挨户察访,所到之处栅栏上栓门头上锁。他爬坡上坎来到洪小曼家,只见洪小曼的父亲站在院坝上扛着一个尼龙口袋,左手抱着儿子,正催促洪小曼快走。
洪小曼焦急答到:“等一下,我把给覃老师写的留言条贴在门上就来。”
覃老师注视着洪小曼的父亲,他们彼此歉意地笑了笑。
洪小曼走出屋时,一阵大风将她贴在大门上的留言条吹上天空,忽上忽下,忽东忽西。
覃老师凄怆地央求洪小曼的父亲:“小曼进城后你还让她读书?”
洪小曼的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覃老师,感谢你对小曼的关心!”
覃老师机械地重复:“小曼进城后你还让她读书?”
洪小曼的父亲脸部开始痉挛,喃喃自语:“我既当爹又当妈,城里的开销又那么大,难呀。”
送走洪小曼父女,覃老师踱回杏树小学。他突然发现讲桌上留下一个作文本,扉页上写到:“敬爱的覃爸爸,我要走了,走到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渴望念书,我渴望知识,可我得与爸爸和弟弟一起生活。谢谢你,覃爸爸,感谢你对我的教育,感谢你对我们的关心。小曼。XX年XX月XX日。”
覃老师反复念着洪小曼写给他的留言,一遍又一遍。
看着空寂的教室,覃老师将黑板仔细擦干净,唯独保留下“希望”两个字。
没有学生可教,他主动向组织申请解聘并离开学校。
离开杏树小学那天,覃老师拼命敲打那片铁杵,铛铛铛的声音持续响了一个上午。尔后,整个村庄再也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这里村庄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