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菲

（一）

清水塘水库坐落在县城北郊，堤坝周围挺立着一棵棵伟岸的白杨树。立冬后，叶落归根，地上铺起一层软绵绵的地毯。

某个早晨，湛蓝的天空还悬挂着一弯冷月，南归的大雁已姗姗来迟，艾菲踟蹰着爬上清水塘大坝。

湖面波平浪静，她随手拾起一枚扁平的火夹石片，半蹲下身子，右手往后一摆，只见火夹石片像离弦之箭在湖面嗖嗖地飞蹿，溅起朵朵浪花和点点涟漪。

艾菲是应届大专毕业生，若是往年她可以高枕无忧在家等候毕业分配。然而，今年的形势似乎比较严峻。

家长都成了无头苍蝇或热锅上的蚂蚁，艾菲本想跑到深圳或其他地方奋力一搏，但父母坚决反对，让她在家再等等看。

说实话，艾菲对铁饭碗另有解读，父母在国企奋斗了大半生，可一纸公文就下岗。期间，有人找领导理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下岗，答复是：“老王，你优秀呀、你是先进呀，所以你要带头呀，你不带头下岗谁下岗。老赵，你从未得到过一次优秀呀，减员增效岗位有限呀，岗位得留给优秀的人呀”。

这就是领导艺术，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什么铁饭碗！

然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纷纷议论国家已经取消统一分配政策，但凡家中有大中专毕业生待分配的家长都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县大中专毕业生分工领导小组会议室仍烟雾缭绕，与会者各抒己见，有人主张按政策一刀切，也有人认为这样做太过残忍和不人性化。于是，有人提出折中办法，让这届大中专毕业生通过统一入职考试择优录用上岗。主张一刀切的人就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往桌上一掼，不容置疑地盯着大家反问：“不执行文件谁来负责？”

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唯有缕缕青烟曲曲绕绕不解人意。

的确，改革都有阵痛，按照文件执行最简单最省事最符合规定。但是，面对成百上千毕业生寒窗苦读和苦苦期待，谁能没有一丝半缕怜悯之情呢？

当然，对这种怜悯的主观思想或许需要批评，也必然要承担一定风险。但是，人民群众是乐于看到这一样一出好戏开演的，毕竟角度不同、观念和需求各异。

最终，按照民主集中制原则，会议决定采取折中办法，让本届待分配大中专毕业生通过统一考试择优录用，前题是必须到农村中小学校当老师。

这是一石三鸟的办法，即解决了众多大中专毕业生就业的燃眉之急，又对落实政策有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最起码能解决偏远山区师资不足的问题。

就这样，非师范院校毕业的艾菲成了一名光荣的小学教师。

艾菲即将去工作的陡岩小学地处偏远，建在牛栏江畔老鹰山的半山腰上，是典型的悬崖小学。

艾菲和两名新同事结伴而行。

他们坐了一上午长途汽车，下车后又爬坡上坎并汗流浃背地背着行礼走一个多小时才来到陡岩小学。

赶上放学，只见一个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灯芯绒小短袄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

老校长走出大门迎接他们。

吃过午饭，艾菲和同行女生被安排与一位女教师共住一宿舍，那名男生单独住一宿舍。

是夜，突然传来一阵阵雷吼山叫声，把艾菲从睡梦中惊醒，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急忙把被子拉了捂住头。

之前那位女教师也醒了，她赶忙告诉艾菲这是牛栏江发出的怒吼，是上游或中游突降大雨或暴雨所致，但冬天比较稀罕，夏天倒很常见。

江水似万马奔腾，她辗转难眠，突然想起小说《围城》，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从城外往城内冲的那类人？

良久，她想到《围城》的立意深远，坚信方鸿渐、苏文纨、赵辛楣也都是生活所迫，遭读者痛骂、唾弃实在有些冤枉。

天亮后，老校长对大家的工作作了简单安排，艾菲教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语文、美术、音乐，这倒比较符合她的特长。

当天中午，从乡上来了两个中年人，校长向大家介绍说是教办的某某领导。

艾菲连忙把坐着的条凳让给他们。

教办领导侃侃而谈，校长“嗯”个不止，艾菲感到滑稽和好笑，其他人纷纷躲着把脸上的笑容硬逼回肚子。

不知道是谁逼的太用劲，猛然间逼出一个响屁，老校长讳莫如深，倒是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

往后，教办那两位领导就三一回五一回地跑到到陡岩小学检查工作，艾菲和同事均不以为然。

老校长冷不丁发了声感叹——“跑个啥，还不是为了那个啥！”

艾菲听到老校长啥啥啥的感叹，就像猜灯谜怎么也猜不中，她表现得十分天真和缺乏世故。

老校长不置可否地瞟了她一眼，搞得她像逮着一只螃蟹丢又丢不脱、甩也甩不掉，很是尴尬。

不知为何，老校长仰天长叹：“癞蛤蟆怎么总想吃天鹅肉！”

艾菲恍然明白，刹那间脸红得像斗鸡冠子。

艾菲努力工作，且善于唱歌和跳舞，很快就赢得大多数同学的信赖，老校长对她更加刮目相看。

同来的那位男同事小郑有些心神不宁，老校长把他找到办公室私聊了好几次，但效果似乎不理想。

某天，郑老师突兀地对艾菲说，你们女的倒好，要不了多久就能调到乡中心完小，那儿条件比这强百倍。

艾菲感到莫名其妙。

无巧不成书，三天后乡教办果然通知老校长，让艾菲和另一名姓贾的女教师到乡中心完小报到。

老校长紧紧握着早已挂断的电话，满脸无奈。他将上级的要求转告了艾菲和贾老师。

贾老师哭了，哭得很伤心。

老校长冲她说：“贾老师，这是件好事，你不是早就盼着离开陡岩小学吗？”

艾菲脊背发凉，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郑老师在一旁把一口浓痰像打枪一样吐了出去，气呼呼地返回宿舍！

贾老师按时去乡中心完小报到，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围坐在一起吃饭，女儿开心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丈夫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沾艾老师的光呀，否则，好运气咋能落在你头上。

贾老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丈夫的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社会呀，书本呀，传道授疑解惑！

艾菲没有去乡中心完小报到，她毅然留在陡岩小学。

乡教办来过几次电话催促，但她都没有理会。

据说，艾菲使出骡子性格，硬生生把教办那位领导气得吐血。当然，那位领导确实于某天晚饭后吐了血，是因为白酒喝得太多，至于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外人倒也不晓得。

不久，期中统测陡岩小学各年级综合成绩大幅进步，艾菲教那两个年级的语文成绩更是异军突起。

老校长高兴得亲自炒了几个下酒菜，全校老师都来喝酒庆贺。

席间，艾菲破天荒喝下一小盅烧包谷酒，辣得她眼冒金星胃肠翻江倒海。

酒足饭饱，老校长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家手足无措，还以为老校长不胜酒力，就忙着找醋或糖之类为他醒酒。

其实老校长没醉，他喝这点酒只在半路上。

他是心里苦呀！凭心而论，老校长是一位真正热爱山区教育的人，从他第一天代课算起，他站在三尺讲台上已整整三十年了，可他依然是名代课老师。

他为什么没转正，新来的同志都不大清楚。

他之所以当校长，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到陡岩小学当校长。

艾菲并不知道老校长是位代课老师，他以身作责、忘我工作感动了艾菲，这是艾菲选择留在陡岩小学的公开原因。

老校长酒后痛哭，并非为自己多舛的命运。

他哭什么，老校长不讲，我们姑且一步一步走着瞧吧！

岁月如梭，转眼间又到了期末考试，艾菲教那两个年级的语文成绩荣获全乡第一和第二的好成绩。学生和家长都为之振奋，乡中心完小和各村完小的校长既羡慕又忌妒。当然，不乏小肚鸡肠者置疑陡岩小学成绩造假——陡岩岩上什么时候开过鲜花！

是呀，对于长期师资力量不足综合成绩一度兜底的陡岩小学一夜间声名鹊起，着实耐人寻味？

这不，乡教办华主任首先置疑这是西门庆娶了潘金莲——存疑。

于是，乡教办决定对艾菲所教两个年级的语文重新测试，由教办职工亲自监考。

诚然，酒好不怕巷子深，歌好不怕昧心郎。

重新测试的成绩一公布，华主任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两个班的最高分和平均分都比之前多出一分半！

同学们围着艾菲转圈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艾菲感动得哭了！

后来，两个班的女孩子都依偎在艾菲身旁，男孩子将野花编织的花环戴在艾菲的头上。

乡长听完华主任的汇报，决定大张旗鼓开一次教师表彰大会。

然而，华主任对筹备表彰会并不热心，这倒不是说他反对形式主义，相反他最拿手的就是人情事故那一套。势若地区或县教育局来个领导，他一准把经过编排的欢迎队伍安排在十里开外迎候，自己则挑选几个上得厅堂但未必下得厨房的女教师准备好端茶递烟，陪来宾不醉不罢休。

因此，他连续三年都获得全县“教育标兵”称号，遗憾的是他不是女同志，否则，有人还准备给他戴顶“三八红旗手”的桂冠呢！

邻乡教办一位“嫩头骡子”实在看不惯华主任那一套，就自告奋勇跑到县教育局反映情况。

第二天，县教育局督导组反倒派人到他们乡检查教育教学工作，吹毛求疵，害得这个乡的教办主任被督导组批得体无完肤。当然，“嫩头骡子”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于是大家都信奉“各自打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那么，华主任不想大张旗鼓搞表彰究竟为何？这恐怕只有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吧！

俗话说得好，好事无人听、坏事传千里。

说来也巧，华主任的跟班绰号“鬼打听”喝多了，就信口雌黄地嚷：“乡长也挺来刺，华主任本不想搞这次表彰会，他却要扩大规模搞，这是唱关公还是忆秦琼？”

狐朋狗友们来了劲，就鼓动他戏说戏说秦琼。

鬼打听绘声绘色道：“众位老兄果然不知晓？”

众人齐说不知道。

鬼打听顿时神采奕奕，酒壮英雄胆：“色主任没有称心呀！哈哈哈”

一群酒醉鬼哄堂大笑，嚷着问他谁是“色主任”，为什么没称心？

鬼打听眯缝着眼，嘴角流涎，继续说：“艾呀子嗬，都为那个艾妹妹哟！”

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个本应坚守斯文之道的人，嘴里流出又馊又臭的汤，饭馆老板听不下去旋即转身离去。

乡长得到报告，就用手指狠狠敲了敲桌子。

乡长是位中青年干部，有理想有抱负。他计划通过召开教师表彰大会进一步鼓舞士气，群策群力把全乡的教育搞上去，有道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呀！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华主任居然是这么个熊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鬼打听的话也很快就传进华主任的耳中，他不容分说把鬼打听打发到陡岩小学当校长。至于老校长，那是位代课老师，总不能让“杂牌军统管中央军”。

这是什么话，简直没有半点组织原则。

看来，华主任对当下一些“神剧”情有独钟，台词背得一清二楚，可惜用错了地方，更有损领导干部的形象。

（二）

教师表彰大会上乡长讲了话，艾菲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发言，表彰会起到褒奖先进、激励后进的作用，推进全乡教育教学工作更上一层楼。

鬼打听按要求去陡岩小学上任。他破天荒感到茫然，不清楚华主任葫芦里装什么酒，往后还会给他穿双什么鞋？但是，他清楚这是自己咎由自取的苦果，谁叫这张破嘴贱，什么东西都敢往外吐。

鬼打听确实未猜中华主任下的这着妙棋。

华主任坦言，在百十号女教师中产生点绯闻不算新闻，教育局某某曾让他找两个“懂音乐”的女教师陪着喝花酒，当然，“懂音乐”的人顺理成章调进城，衣着打扮远比在乡下穿得光鲜时尚。

社会呀，哪条河沟的鱼儿能不啃几嘴野草！

华主任迫不及待让鬼打听接替陡岩小学校长职务，是他认为乡长确实有魄力，保不准表彰会后那几个刺头会被提拔重用。因此，他必须抢先手并提前布局，把权力用足用到位。

乡长坚信教育兴则万事兴，基层父母官不懂得抓好教育就是失职，就是辜负了组织的培养。抓好教育关键在选好校长，这叫“兵㞞㞞一个，将㞞㞞一窝”。

陡岩小学的老校长交割完毕就向鬼打听辞了职。

艾菲回到陡岩小学，把替老校长领取的奖状和证书送给他，老校长意味深长地说：“精神晚餐”。

艾菲一头雾水，不知所指。

这时，鬼打听背着手踱了过来并向老校长表示祝贺。

老校长侧了侧身子，礼貌地说：“感谢校长关心！艾老师回来了，老师们都到齐了。”说完就转身离去。

鬼打听把任命文件递给艾菲过目，艾菲向他表示祝贺，随后也转身离去。

老校长离开学校那一幕令人泪目，他同当年来陡岩小学一样，用两个尿素口袋将生活用品装好，随手捡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挑着，给大家打了声招呼就默默地走了。

三十年，老校长挑起陡岩村教育的希望和几百个孩子的梦想。如今，他挑着的却是城市街头流浪汗挑着的那样一点点行囊。

艾菲忍不住哭出声，其他老师也抹了抹眼睛。

老校长走后，艾菲非常失落，但她一如既往地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家访，她用劳动驱散心灵的悲伤。

某天，鬼打听鬼使神差地把华主任的心思泄露给一位女教师，这位女教师转身就告诉了艾菲。

艾菲感到一阵阵后怕和愤怒。

一周后，乡长和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来到陡岩小学。

鬼打听立即安排杀羊摆酒。

乡长马上制止，要求鬼打听汇报陡岩小学的基本情况。

然而，鬼打听除把六个年级六个班说成六个年级五个班外，对学校的其他情况两眼一抹黑。

乡长追问了一句：“还有吗？”

鬼打听红着脸说，我才来，情况不熟。

艾菲等各位老师头头是道地将各年级情况向乡长作了汇报，乡长鼓励大家多为山区教育出把力，并补充一句：“山区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就起身朝老校长家所在那个山洼走去。

三天后，乡长去了趟县城。

很快，小道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有人传播说乡长和教育局长在县长办公室红了脸，相互连烟都不递一支。最终，县长支持了乡长，气得教育局长走路都有点不牢靠，把乡长恨得咬牙切齿，但对县长还是一幅笑脸。

县教育局免去华主任职务的文件于第二天发了下来，华主任气得大骂乡长的十八代祖宗。

新任教办主任姓王，岁数不大，据说从县教育局某科室下派而来。他到任后，首先搞调研，对全乡的教育教学情况进行摸底，对每一所点小、每一所村小和完小都逐一走访到。

他最后才来到陡岩小学，各班正在上课。

他就近走到一间教室外面，立在窗外听老校讲课。

艾菲以为是哪家家长来找孩子，就开门问他找谁？

王主任礼貌地说，我就在这听听课，不影响你上课。

艾菲折转身走回教室，脑海深处似乎对这个人有点点印象，但总想不起他是谁。

下课后，鬼打听连忙将王主任请进办公室喝茶。

王主任向他详细了解了陡岩小学的师资队伍和教育教学情况。

鬼打听自从那天被乡长问得哑口无言，就汲取教训，把各班的情况从头梳理了一遍，并用两三天时间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他向王主任汇报时倒显得有板有眼、纵横有度，王主任客气地与他握了手，这表明领导对他的汇报比较满意。

放学后，王主任邀请陡岩小学的老师座谈，并陪大家一起吃了顿晚饭。

调研结束，王主任主动向乡长报告。当然，他也按双重管理的要求把情况向县教育局作了汇报。

半个月后，在县教育局的支持下乡政府召开全乡教师大会。王主任就深化全乡教学改革作了动员，并就各学校校长交叉任职作了安排。

会场立刻沸腾起来，支持者使劲鼓掌，反对者拼死老命地鼓掌，这叫拍倒巴掌。

乡长把县长支持他的那套做法移植到现场，他果断地支撑王主任所提改革思路，要求乡政府各部门举全力支持教办的工作。

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出乎大家意料，县教育局纪检干部宣布对华主任进行立案调查。

不知谁带头，会场再一次暴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是正义的掌声。

散会后，按照综合成绩好中差将各校点进行分类，老师保持总体稳定只做局部调整，村级完小校长统一交叉任职。

鬼打听被交叉到乡中心完小担任校长，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似乎沾了上次汇报的光，他终于明白辛勤付出才会有回报。

他喜极而泣，立志改头换面将功补过把工作做好，并与过去的所作所为划条分隔线。

的确，鬼打听能从最艰苦的陡岩小学交叉到乡中心完小担任校长，这与他向王主任所作的工作汇报有关——思路清晰、情况熟悉。教办在讨论校长交叉任职时，多数人反对将鬼打听交叉到乡中心完小，甚至有人直言他不符合担任校长的资格。

王主任提出另外一个观点，他认为改革就要动动刀子，但也要给人以希望，过去优秀的要肯定，过去消极的要推动他们转变，只有如此改革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参加会议的人对王主任的观点总体上赞同，当然也有人持保留意见，这都符合民主集中制原则。

于是，鬼打听出人意料地交叉到了乡中心完小担任校长。

艾菲和陡岩小学的另外两名女教师都被调整到距集镇不远的另一所村完小。艾菲还将担任该小学的教学副校长。

交叉任职和局部人员调整在全乡教师中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反响，有喝彩声，有辱骂声，有人希望这次改革能推动全乡教育教学水平上台阶，也有人希望这次改革彻底失败。

从人类社会分析，这一切都符合常理，人的觉悟和水平不一样，三观不能绝对统一。何况，改革开放初期反对的声音还少吗？但是，实践证明改革开放让中国和中国人民扬眉吐气，中国真正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国家更加强大，人民生活更加幸福。因此，一个乡的教学改革遇到一些不同意见甚至阻力都很正常，这需要大家坚持求大同存小异，不争论，务实干。

艾菲担任教学副校长后遇到一件棘手事。

那天，第一节课间休息五年级班的班长跑到校长室报告，说他们的数学老师没来上课，大约还在宿舍睡觉。

艾菲立即和班长跑到教师宿舍察看。

他们反复敲门，那位老师在宿舍大吼：“操你妈X”。

班长想笑又不敢笑，艾菲气得脸发青。

她让班长先回教室带领大家自习，自己立在这位老师的宿舍外面。

很长时间，这位老师才一嘴酒气把门打开，险些扑倒在艾菲怀里。

艾菲让他回宿舍，叫他酒醒后先到办公室。

艾菲了解了一下，这位醉酒的老师是位愤青，书教得不错。

艾菲把情况向校长作了报告，校长反问她打算如何处理？

艾菲有些拿不定主意，但她还是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和处理意见。

校长没有否定她的意见，但抛出一个问题：“山区条件艰苦，娱乐活动基本为零，男人没有一个不喝酒，偶尔醉酒也不在少数，难道我们天天处理人！”

艾菲听校长这么说，感到极不舒服，就反驳道：“那两节课都没上，这样不影响学生成绩吗？”

校长不温不火地说，那是的，那是的，学生的成绩肯定会受影响。

校长没表态支持艾菲，她感到有点茫然，但又不愿意就此妥协。

下午快放学时，那位醉酒的老师才一嘴酒气走进办公室。

刚好，艾菲和校长都在。

艾菲看了一眼校长，想请他先说。

校长则装着不明白。

无奈，艾菲就先开了口。

这位醉酒的老师打了嗝，一股腐臭味令人作呕。

艾菲几次想吐但都强忍着。

她还没批评这位愤青，反倒被呛了个灰头土脸。

校长适时出手，让这位愤青少说几句，但不能再耽误学生上课。

校长等于对这件事下了处理决定，愤青一脸不屑，艾菲感到不快。

艾菲在副校长任上干得很不顺心，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反正说啥都有人反对，那位曾因喝酒误课的愤青更是看她不顺眼，彼此都不大搭理。

某天，她准备私下找校长聊聊，可校长的爱人即同校一位女教师马上走了过来。校长的爱人白了她一眼。她马上意识到校长的爱人吃醋了，就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开了。

如此，一个假期就快到了，期末考试各村完小成绩排名发布，艾菲所在学校的总体成绩处在中下游，校长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在陡岩小学，艾老师倒是教出过全乡第一的好成绩！”

艾菲知道校长在讥讽自己，但她能说什么呢?

教办对校长交叉任职后的第一次统测高度重视，认真分析了各校学生综合成绩，并与此前作了对比。

显然，全乡七所完小都有明显变化，包括陡岩小学在内的六所小学总排名或总分都有一定进步，唯独艾菲所在学校总成绩排名倒退了。

王主任把艾菲和他们学校的校长找了去，问他们对这次统测排名有什么看法。

艾菲红着脸作了检讨，说自己作为教学副校长没有把工作做好，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和期待，并提出辞去副校长职务，专职教语文。

校长也做了检讨，但未对本校综合成绩排名下滑发表看法。

王主任摸了摸稀疏的头发，让校长到隔别办公室等他，他想和艾菲单独谈谈。

王主任单刀直如，问艾菲问题究竟出在哪？

艾菲支支吾吾。

王主任发了火，批评她立场不坚定和稀泥。

艾菲于是把该校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作了汇报，并把愤青醉酒误课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王主任盯着她问，你不是也没明确表达处理意见吗？

艾菲胆怯地不敢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王主任猛然把桌子一拍，指着她说：“管教学的副校长，必须有斩马谡的魄力，前怕狼后怕虎成绩怎么上得去。”

艾菲何尝不想学诸葛亮，但她有口难言。

最后，王主任向她下了军令状——下学期该完小总成绩排名进不了全乡前三，她依然回陡岩小学教语文。

（三）

艾菲和校长一同走回学校。

校长的爱人站在学校大门口织毛衣。

他们刚走进学校，校长的爱人就把毛衣掷向校长，并破口大骂：“老娘还没有人老珠黄呀，家花就没野花香？”

艾菲臊得脸通红，校长赶紧捂住老婆的嘴。

有几个老师偷偷把头伸出宿舍又立即缩了回去。

艾菲没有吃晚饭，躺在床上发呆。

愤青老师啪啪啪敲了几下门，撂下一句话：“你当你是钢板，不吃不喝都可以。”

艾菲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如同掉在河里的人抓到一块能救命的木板，她感到些许安慰。

过了一会，愤青又来啪啪啪地敲门，并说饭在门口别糟蹋粮食。

艾菲开门出去，早已不见愤青的身影。

同宿舍的老师向她投来异样眼神，艾菲狠狠扒了一嘴饭，担心自己管不住这张嘴。

明天，校长的眼圈有点发青带紫，大家都明白是咋回事，就都把眼睛看向艾菲。

艾菲像只受伤的羔羊，把头低得挨到脚尖尖。

这时，校长的老婆也进了办公室，她啪的一下把手中的开水杯蹬在桌子上。

校长赶紧催大家去查各班的早自习。

艾菲也跟随大伙走了出去。

远远地，大伙听到校长和他老婆又吵了起来，什么骚狐狸呀、下贱呀从门缝缝里传了出来。

大家装没听见，各朝各班走去。

艾菲气得脸色铁青。

遵照王主任的要求，艾菲把各年级本次考试成绩与上次作了比对，结果让她大吃一惊——愤青教那两个班的数学成绩其实并不差，问题出在与他搭班的校长老婆教的语文成绩跛了腿。因此，三、四年级的总成绩就都排在全乡倒数第二。其他年级成绩虽不出众，但也还过得去。

艾菲陷入沉思，她在思考该如何破局。

当然，目前她不宜找校长的老婆说什么，更不能把这样的结果摆到校长面前，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于是，放学后艾菲单独找到愤青，一则对他昨天给自己送饭表示感谢，二则想听听他对三、四年级存在问题的一些看法。

愤青其实是一位很实在的年轻教师，事业心也很重。当艾菲单独找到他，他首先红了脸，并把那次醉酒误课的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并诚心地作了口头检讨。

艾菲方才明白，愤青是被一位学生家长硬拉到家里吃饭，对方无论如何都要敬他三大杯酒，因此酩酊大醉误了课。

那位学生家长为何要敬他酒呢？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位同学的家长发现自打愤青来教他儿子那个班起，他的孩子就从一个淘气包变成了热爱学习的乖乖娃，上学期期末数学一下子考了全乡第三名的好成绩，他家香火板下开天辟地贴上一大张奖状。于是，这位耿直的汉子叫老婆清炖了一只土鸡，自己出马把“肖老师绑架到了酒桌上”。

俗话说，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艾菲和被叫作愤青的肖老师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他们岁数相差不大，肖老师由地区师范毕业，当然，属政策性分配，比她早两年参加工作。

艾菲从肖老师处了解到一些信息，方才晓得校长的老婆为什么厉害，为什么把三、四两个年级的数学教成全乡倒数第二。

原来，校长的老婆是原教办华主任的妹妹，华主任被免职后她就打起抱不平，鼓动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师闹事。后来，华主任被县教育局纪委立案调查，她才如梦初醒，更害怕自己和老公也吃亏，所以不闹不跳，但完全没有心思抓教学，因此，把基础还不错的三、四两个年级硬是拖向全乡倒数的阵营。

有道是，中医看病讲究望闻问切，目的是发现病根。艾菲通过闻和问也找到了学校存在的一些病根，但她尚未找到解决的办法，药方始终开不出去。

过了一阵，教办王主任又把艾菲叫了去，问她有什么思路没有。

艾菲就直接了当地把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

王主任首先表扬了她，说她调查研究比较透彻。但是，对她束手无策作了批评，建议她找《三国演义》看看，学学孔明挥泪斩马谡。

艾菲开口向肖老师借《三国演义》，肖老师微笑着说：“我们学校要出孔明了！”

艾菲问他什么意思？

肖老师反问：“你为何要看《三国演义》？”

艾菲羞涩，肖老师把脸绷得紧紧的。

末了，肖老师说你何不看看《方与圆》？

艾菲回了句：“看《三国演义》不好吗？”

肖老师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艾菲对这个手势特熟悉——初恋时男朋友的标配动作！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子。

一周后，艾菲起草的教师奖惩办法递到校长手中，校长表示支持。

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艾菲宣读了奖惩办法。

大多数人支持，少数人保持沉默。校长的老婆唱了反调，校长向她老婆投了否决票，气得她脑壳冒青烟。

于是，该校第一份教师奖惩办法横空出世。男老师上课期间都戒了酒，女老师则把织毛衣的工具锁在抽屉里。

学生都乖乖地把手放在桌子上，个别淘气鬼已被请了家长，家长们自然奉行“黄金棍下出孝子”，这些淘气鬼也就像初生牛犊吃了鞭子长了记性，某人一下子成绩窜上一大截，把自己都吓傻了。

老师笑着表扬他，说没有学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勤奋的学生。

其他学校听说艾菲他们学校发生了新变化，既吃惊又好奇，纷纷组织老师前来观摩和学习。于是，整个乡的学校自然而然形成比学赶超的良好氛围。

王主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他没有急于向乡长和教育局汇报，他要待本学期期末考后用事实说话。

这期间，艾菲主动找校长的老婆耿老师谈了两次心。

耿老师渐渐消除了对她的误会。

艾菲私底下叫耿老师为耿姐，耿老师也不叫她艾副，而是叫她小艾。

就这样，艾菲他们学校老师空前团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教学上你追我赶，放学后大家就聚在一起蒸包子或包饺子，周末还一起到牛栏江边采风、写生或野炊。

肖老师和艾菲总是落在人后，其实是大家有意把他们俩甩开，用校长和耿老师的话说——咱又不是没年轻过！

于是，几次江边野炊后，校长代表全校老师向艾菲和肖老师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艾副校长，你和肖老师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艾菲像个孩子一样追着校长打，耿老师笑出了眼泪。

年末，县教育局对全县的小学进行期末统测和排名，结果令教育局长大吃一惊。他马上叫办公室通知王主任到教育局汇报工作。

王主任已经从一位老朋友处知道了统测排名，他知道局长想了解什么，所以胸有成竹赶到了县教育局。

局长和三位副局长听了王主任的汇报，都主动与他握手，并表示祝贺。

王主任还没回到教办，县教育局的文件已经发到了乡上和教办。

乡长开心的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

王主任准备开一次全乡教师表彰大会，他向乡长报告。乡长给他倒了杯茶，但表示不宜开这个表彰大会。

王主任有点纳闷，对乡长也有点生气。

一周后，乡长主持召开全乡教学改革经验总结会，县教育局来了两位副局长。

艾菲作交流发言，她首先提到耿老师，分享了耿老师数学教育的一系列经验和取得的成效。

耿老师听着听着淌下晶莹的泪水。

随后，艾菲讲到肖老师，对他开阔学生视野激发写作灵感的经验和做法作了阐述。

肖老师默默地听着，用心记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

艾菲还讲到了其他多位老师，当然，也讲到了校长。

最后，艾菲讲到了《三国演义》。

王主任一听心中立刻荡起涟漪，他马上想到自己曾两次向艾菲讲过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他担心艾菲说起这事。

然而，艾菲是这样陈述的：“我之所以提到《三国演义》，是因为一位兄长推荐我看这本书。我就想，他想让我学习哪位英雄豪杰？后来，我发现我学不了任何一位豪杰，但我看到魏蜀吴或兴或衰都是集体的力量在发生变化，这就是集体的力量才是最大的力量。”

会场暴出雷鸣般的掌声！

后来，县教育局组织各学校校长前来观摩学习和交流，王主任一次又一次接受了大家的祝贺。

艾菲和同事同甘共苦，把学校办得越来越好，社会普遍给予她好评。

肖老师开始主动追求艾菲，他跑到最陡的梯子岩摘了一束鲜艳的花送给艾菲。

艾菲把花插在一个花瓶里，连花瓶一起送给肖老师。

肖老师心里一热，说了声你真好！

艾菲则对他说遇上你们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祝你们往后工作越来越顺利，家庭越来越美满！

肖老师有点子转不过弯来。

艾菲伸出手，嘴里说：“我下午就走，希望你更加幸福！”

肖老师茫茫然。

艾菲告诉他，自己参加硕士研究生考试已被华中某重点大学录取，已辞职，准备到大学继续深造。

肖老师向他表示祝贺，把那束花从花瓶里取出双手送给她。

艾菲把花分成两束，说我们一人一束吧，这是友谊的花！

艾菲离开学校正值上课，但猛然间各班的门都打开了，各年级的学生都像脱缰的马向她奔来，把她围在中间。

从教学楼上看去，那就是一大朵美丽的木棉花。

艾菲流着泪与一众师生告别。

肖老师、耿老师和校长，带头唱起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一个月后，肖老师、耿老师他们均收到一封来华中某重点高校寄出的信，信封里都装着一张艾菲站在一片白杨树下灿烂和阳光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