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北风呜呜地刮了三天三夜,鹅毛大雪像筛糠一样纷纷淋淋洒向大地,山川田野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枝早已晶莹剔透,寒鸦都缩着脖子倦在窝里,唯有波光粼粼的二月河静静地流淌着奔向远方。
是夜,娟子突然发现未满周岁的女儿娜娜周身滚烫,她立即摁开床头灯,只见孩子的小脸像太阳花一样红,嘴唇结起厚厚一层痂。
娟子立即翻身下床,外衣也没来得及披就蹿进厨房提了壶开水倒进脸盆兑成温水端到床边。她先绞了一块毛巾折成豆腐块搭在娜娜的额头上,再拿一块毛巾绞了给娜娜擦拭全身。
她足足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累得喘不过气来,但看到娜娜的脸蛋退去那一层绯红,她松了一口气。随后,她找了点常备退烧药哄着让娜娜吃下去,正准备打电话给娜娜的爸爸,她的手机却响了。
电话是单位办公室打的,内容很简单:“紧急通知,请三十分钟内赶到单位,不准缺席、不准请假,执行战时纪律!”
娟子一下就蒙了,眼泪唰唰唰地滴在娜娜的脸蛋上。少倾,她拨通了好朋友程雅的电话。
程雅在睡梦中接完电话,心急火燎地说我在市里面开会,这怎么办呀!
娟子哇地哭了。程雅边劝边哄,说哭顶什么屁用,等我叫人打电话给你们单位请假。
程雅雷厉风行,拨通自己爱人的电话,命令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娟子单位的领导打电话请假。
此时,程雅的爱人正与娟子所在县的“头头”们在一起,紧急会议的要求就是他拍板决定的。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还不到一年,深知战时纪律意味着什么。他感到万分无奈,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头破了这规矩,于是只得愧对娟子和娜娜,并准备尝试娇妻搓衣板的味道!
程雅破天荒第一次被丈夫拒绝,而且是不近人情的拒绝。她一怒之下把摆在床头柜上的结婚水晶照砸在地板上,漂亮的水晶碎得一地。
程雅的公公和婆婆听到异响后,两个老人忙披衣起来,她婆婆敲了敲门劲直推门进来。老人看到那破碎的水晶零零落落,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她胆怯地问半夜三更与谁吵架?
程雅平时对公婆很孝顺,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叫个不停,左邻右舍都夸她修养好,公公和婆婆也把她当女儿看待。
程雅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若今晚我遇上这样的情况,他难道也如此绝情?战时纪律,狗屁,这是和平时期,谁亵渎这几个字才该被执行战时纪律。
她公公在外面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估摸着儿媳有什么事急火攻心,就在客厅里问道:“小雅,有什么急事就说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帮一下忙,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
她婆婆赶忙帮腔让她说出来,并压低声音说:“你爸刚退下来,余温还在,茶还没有完全凉。”
于是,程雅将娟子求助一事说了出来。两个老人又急又气,她公公很有气派地拨通儿子的电话,毫无商量余地就命令儿子帮娟子在县里“头头”面前请假。
程雅的丈夫自然没有执行父亲的命令,但他表示自己已让秘书与娟子联系,由秘书对接并送娟子的孩子去医院。
老人嘴里骂“小王巴蛋,翅膀硬了!”
程雅和她婆婆的心都凉了半截。
这时,程雅的电话响了,娟子在电话里再三感谢她,弄得她一头雾水脸巴儿潮红。
她公公给老伴使了个眼色,二老就相跟着回了卧室。
娟子按时参加了紧急会议,散会后立即打电话给娜娜爸爸,让他第一时间赶去市一院,并把县委办秘书小芸的电话告诉了他。
娟子和第一批救援车队准点出发,他们的任务是第一时间搜救被困群众和与指挥部保持联系。
一尺多深的积雪把公路覆盖得严严实实,车在一个山湾的拐弯处掉进侧沟。娟子和队友纷纷下去推车,但显然是做无用功,右侧前后车轮都掉进深沟里,非机械已不可能脱困。于是,一群人只好徒步前行,那里有几十条生命在等待救援!
没走几步鞋就纷纷钻进雪并融化成水,大家就穿着“水鞋”扑哧扑哧地艰难跋涉。
雪依然下个不停,不用灯都能看清一米开外对方眼睫毛上的霜花。
四十里路,若在城市的宽马大道开车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然而,这是典型的山路,且铺着几床厚棉被一样的雪,一行人足足走了五个小时。
娟子他们赶到事发地点时,村支书正汗流浃背地将一个大腿受伤的村民背了靠在一处草垛上。
领队简单询问了一下受灾的范围和大概的受灾程度及救援的重点后,对先期赶到的十名救援干部作了任务分解。
在娟子看来,实际的灾情远比村支书汇报的情况严重得多,七八间倒塌后的草房已被皑皑白雪深深地覆盖着,究竟有多少人被埋村支书说不清楚,整个村庄只有他和那位被他救出的村民。至于村支书的家人倒不用担心,老伴前几天就到镇上帮女儿带孩子去了。
对于老支书我们实在不忍心批评他。要知道,这是一个以留守老人和孩子为主的村庄,村支书是被乡党委书记用计灌醉后表态当的,这和某些地方争着抢着吼着骂着甚至码上一堆钱拉选票的境况大相径庭,这是真正的无私奉献!
支书老婆曾无数次埋怨他,你那点补贴还不够我煮来给工作人员吃掉的腊肉值钱,你图个啥,几杯“马尿”就灌糊涂了,六十大几的人还逞什么能?他的一双儿女也劝他辞职,说这样的苦差几代人不做也不会亏。往往这个时候,老支书心里也有点子气,他老婆说的话句句在理,也不掺砂子都是硬货。然而,他并非真的醉了才应承乡党委书记来当这个高寒山区的村支书,他有自己的盘算,这倒不是说他要盘算着怎么收点好处或吃点回扣甚至腐败一类,他盘算的是怎么让这个年青人全部外出打工谋生的村庄还能留下那么一点点烟火气,不至于让这些相处大半辈子现在七老八十的人死在家中十天半月也无人知晓——多么朴实无华的初心!
娟子和队友用手扒,硬是从一间倒塌的草屋里将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救了出来。好在,一根倒塌的圆木死死地顶着一堵墙,这位老人不曾受重伤。
被救出后,这位老人呼天喊地地说:“你们救我做什么,我活够了,死了倒省心些!”
娟子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个别人狠狠地斜了这位老人一眼。
村支书会意,一面安慰这位被救的老人,一面对大伙说:“不是他忘恩负义,他真的活得太艰难,两个儿子都在吸毒,把一个原本上好的家弄得一败涂地。毒品呀,害苦了多少善良人!”
娟子接话,那怎么不送去强制戒毒?村支书说,怎么没送去,可有几个瘾君子走出戒毒所能不复吸?政策太软,吸毒的人心太硬太狠太恶!
一群人继续寻找被困和受伤的群众,相继又救出几个带些皮外伤的孩子。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对娟子说,我妹妹还在床上。于是,娟子和队友就拼命地寻找这个床上的孩子。
雪太厚,倒塌后的屋子零乱不堪,他们费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摸到一张床。然而,床上空落落的,大家都纳闷那个床上的小女孩究竟去了哪里?
后来,有队友置疑这床上根本没有人,或许是被救的孩子撒谎?
说来也巧,当大家再次问那个被救的孩子床上是否还有人时,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于是,救援力量马上转到其他地方。
娟子迟疑了一会,她俯身在这个小孩的头上亲了亲,问道:“那你妹妹去哪了?”
这个孩子哇地哭开了,说她一直睡在我傍边,房子被雪压倒后自己只顾拼命爬,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于是,娟子将满屋的燕麦草一抱一抱地挪开,将横七竖八的东西一样一样清开,终于,她看到一只猫和一个小女孩蜷缩在一个犄角旮旯,孩子脸乏白。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小女孩解救出来,但看到孩子的状态非常糟糕,就急忙呼喊其他人过来帮忙。
领队向娟子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对自己的错误判断进行深刻反省。于是,他安排两个人背上这个小女孩,往乡卫生院赶去。
娟子不放心,对领队说还是让我跟着去吧,让他们回来一个。
领队答应了。
娟子和那位背着小女孩的同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乡卫生院赶。半路上,他们碰到了前来增援的大部队——红旗招展、威风凛凛,黑压压一大片!
孩子的状态似乎越来越不妙,搭在那位同志肩膀上的小手垂了下来。娟子赶紧用手握着那双小手,并不停地呼唤她——妹妹,不能睡着,不能睡着!
翻越一个山岈口时,横风把背孩子的这位同志吹倒。于是,娟子就抢着背起这个孩子拼命往前赶。但是,一尺多深的雪能走多快,没走上一百米娟子就感到力不从心,头晕目眩,但仍然坚持拔腿迈步,向前,再向前。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就是一个雪窟窿!
爬到山巅之上有一棵硕大的青松,一只松鼠正准备躲进一个树洞。说时迟那时快,苍穹里一只老鹰俯冲下来,松鼠一下就跳到娟子脚边的雪地上,但软软的雪让它前进不得,老鹰锋利的爪子眼看就要抓到松鼠。
娟子下意识用脚去赶,老鹰非但不怕,反而把锋利的爪子狠狠地嵌在她的小腿肚上并使劲一提,娟子身子往后一仰背上的孩子落在了雪地上。老鹰再一用力,娟子就被拖带到悬崖边。
同事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先是惊呆了,然后解下裤腰带使劲挥向那只万恶的老鹰。
老鹰扑腾着翅膀飞上蓝天。
遗憾的是,同事还未来得及把手伸向娟子,湿滑的雪伴着她一同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阴森沟谷,山川大地只闻得一声——娜娜!
同事被吓坏了,等缓过神时,只见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孩子脸和雪一样白!
由于手机没有信号,他没有多加思索,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放在娟子滑落上方的一个石坎上用石块压着,就毅然背起那个可怜的孩子拼命地往卫生院赶。
乡卫生院十万火急地向救援队作了报告,救援队才知道娟子出事了!
于是,救援队和增援力量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继续抢险救灾安置灾民,另一部分寻着那件衣服留下的标记,绕道下山寻找娟子。
通过一天一夜的抢险救援,受灾群众全部获救,且无人员死亡。被娟子救出的那位小女孩也苏醒了,院方认为她是惊恐加寒冷叠加导致的意识不清,输点液体、盖上小棉背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然而,寻找娟子的队伍却遇到了麻烦,险恶的群山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加之沟谷浓雾似漆伸手不见五指,大家无路可走,危险时有发生。万般无奈,为避免引发更多不测,搜救工作被迫停下,人员都撤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待命。
雪越下越大!
县指挥部已得到救援队的紧急报告,程雅的丈夫第一时间接到县里“头头”的电话,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似乎他就是那只万恶的老鹰,似乎娟子是他拖下悬崖!他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妻子,更不敢让妻子转告娟子的家人,他怕,他真的害怕!
县里组织了一支大规模的搜救队待命,但雪没有停的迹象,前方报告山里的雪更大雾更浓,一切行动都只能搁置。
一位在县城待命的搜救队员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则信息:“茫茫白雪,幽幽深谷,娟子何在?愿她安然无恙,苍天呀!”
朋友圈里马上有人发问,出什么事了?
于是,这位待命的搜救队员就含糊其辞地回复了个大概。
消息立即被广泛转发,叹息声和眼泪伴着那串简短的文字传遍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程雅正准备去医院看一下娜娜,心想娟子不在,自己就应该像个妈妈一样关心娜娜,毕竟娟子和她是多年的姐妹,感情深着呢!
突然,她婆婆从外面慌慌忙忙地闯进家门,冲程雅的公公说:“老倌,出大事了!”
程雅立即从卧室里出来,同她公公一样惊异地注视着她婆婆。
老婆婆把手机递给程雅,她从婆婆的微信朋友圈看到那则信息。她担心这是假消息,就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打开微信,只见她的朋友圈早就转得像雪花飞舞。她两眼发黑差点摔倒。
县里有关方面关注到那条微信,按惯例发了一则僻谣说明,但很快就撤了。
娟子的家人都聚在医院,他们还没有听到或看到那条微信,大家都为娜娜的高烧退去而欢欣鼓舞,小家伙已经睁开明亮的眸子,脸上的微笑像二月河一样迷人,她正安静地等着妈妈来亲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