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老太太像匹陷在泥淖里的老马动弹不得。
她瞅瞅老大,老大说:“我是长子,你住我家。”她瞄瞄老二,老二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你住我家。”
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则紧紧地抱住无名氏的左腿和右腿,生怕婆婆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眨眼就飞得无影无踪。
无名氏摇着那双松树皮般的手像极了风卷残荷,说:“祖宗,求你们放开我!”
老大就唾沫四溅地骂媳妇:“蠢货,咋这样不懂事,快给妈揉揉腿解解乏。”
老大媳妇不谙经络和穴位,一个劲地给老人揉捏小腿肚,把老人弄得哇哇叫。
老二怕媳妇也像大嫂那样是个“饭桶”,就卷起袖子给老人揉捏另外一条小腿肚。
无名氏用手拢了拢老二那卷得像小尾寒羊尾巴的头发,老二便使出吃奶的劲破天荒地喊了一声“妈”。
老二媳妇像打了胜仗一般,得意洋洋地朝大嫂瘪嘴。
就这样,两对“孝顺夫妻”像在豌豆地里掐架的野狗,争着抢着把无名氏的全身都按摩遍。
老大摸着老娘驼起的脊椎,他想到了红石岩上那棵半死不活的黑刺,担心她撑不到房屋拆迁那一天。
老二捏着老娘那双只有婴儿巴掌大的“三寸金莲”,他才懂得要痛恨万恶的旧社会。
两个媳妇虽然嘴上不停地喊着“妈”,但他们也被自己的儿媳妇喊妈,晓得妈与“妈”就像泾河与渭河泾渭分明。于是,他们在心里咒骂——“老不死的,不为那一个承包人口值四十六万你能享这等福,别把自己当孝庄皇太后?”
呀,真乃孝顺媳妇呀!
多年来,无名氏那瘦削的身子仿佛是细菌和病毒的乐园,她蹒跚着去县医院看病,除儿科外,内科、外科、神经科、皮肤科、血液科等科室的医生像给“重量级人物”会诊一般齐聚到一起,但没有哪个科室和医生敢对眼前这架“古董”打包票,只得采取赤脚医生都熟悉的诊治方法——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名氏住院和出院时都哼哼唧唧个没完没了。
过去,老大和老二对无名氏的死活根本不关心,老大和老二媳妇更巴不得这个“老东西”快点死,至于他们两家的儿孙辈因为隔着一代或两代,自然都不关心住在叉叉房里的那尊“菩萨”!
唉,无名氏心里的“四世同堂”仿佛是北郊省耕塘里正月十五的满月看得着摸不到。她想不明白自己和已故的老伴毕生老实本份、宽厚待人,从没坑过人害过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晓得他们是一对老好人,不料养下两条白眼狼,娶回两个“扫帚星”。碍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他们从未向外人倒过苦水,村里人就一股脑儿地羡慕他们有福气——四世同堂!
老伴去世后,她曾三一回五一回地恳求两个儿子收留自己,但她那两个逆子是腊月间的丝瓜外强中干——“惧内”,就都像聋子一样假装没听到老人悲悯的祈求。
两个儿媳妇情知“请神容易送神难”,更加不愿将无名氏收留在家里。
乡村组干部闻知无名氏的遭遇后都有些愤愤不平,小组长生性耿直就义愤填膺地说:“找条麻绳来,我把这两个狗东西捆了游村示众。”村主任原本也有这个想法,想“一石二鸟”地扭一扭村里“薄养厚葬”的歪风。但是,乡上来的挂钩领导却坚决制止小组长的提议,说:“浑,现在提倡依法治村,捆人侵犯人身自由,游村涉嫌侮辱人格,你想吃官司还是想蹲班房?”
小组长向远处的垃圾堆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日他先人的依法治村,现在不养爹不养妈的人多得像绿头苍蝇嗡嗡叫咋没人来依法治村,墙上贴那两张免冠照连只蚊子都吓不倒,电线杆上一晃一晃的警灯耗子都不怕,这叫依法治村?”
村主任政治站位高,连忙摇手说:“唉,你大小是个干部,不能胡说八道?”
乡上来的挂钩领导听村主任这样说自然满意,说:“同志,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想拿条绳子把这两个不孝之子捆了游村,但政策和法律都不允许呀,我们要用法律来维护群众的合法权宜,维护——”
小组长心中的怨气像从土灶里升腾起来的浓烟一堵又一堵,就怒怼挂钩领导:“领导,无名氏不是‘五保户’,她是四世同堂,往后有关她困难的事你们别来烦我,你们尽管去依法治村。”说完话扭头就走。
村主任忙伸手拉小组长,小组长一甩手差点把村主任带个人仰马翻,气得村主任大吼:“你个狗日,咋像个烈骡子!”
就这样,无名氏名誉上儿孙成群尊享“四世同堂”,实际上是一个人在半边吃干喝稀不与谁相干。
有一天,无名氏上茅房不慎跌倒在阴沟里半天都爬不上来,幸好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惊慌地从那儿经过,就把她扶起来并送回屋。
无名氏问那个小姑娘叫啥名字,孩子说叫花花。无名氏又问她家住哪儿,小姑娘似乎说不清楚她家在哪儿,更说不清楚父母是谁?无名氏猜测她是被人贩子拐骗后逃匿至此的孩子,就仁慈地收养了她。
花花叫无名氏奶奶,无名氏心里一酸眼泪就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并用枯树皮般的手将花花揽进怀里,忘情地用脸在花花的头发上摩梭。
老大和老二听说母亲捡养了个“野孩子”,脸气得像打吊针漏针一样青,严令家中老少不得踏进无名氏的“庙门”半步。
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亦结成同盟,纷纷夸赞大伯子或小叔子有远见。至于他们的儿女,大的都是些“孝子贤孙”,遂听从父母的教导,小的则是些顽童就仁慈地躲着父母把家里的核桃酥或米花一类偷偷地拿去分给花花吃。
花花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孃孃,就清一色地叫他们姐姐,小孩子们也不管辈份高低都叫她妹妹。
无名氏捡到花花那年已年过古稀,但因为花花乖巧可爱,她的心劲就又上来了,简直像个五十出头的农村妇女整天忙里忙外。
小组长一家人常常帮助无名氏挑水劈柴。村主任则不顾政策的条条框框,总是想方设法地打“擦边球”,将一些临时救助政策拿来帮助无名氏和花花。乡上的挂钩领导换了好几茬,但新来的领导免不了自掏腰包,并在村主任的陪同下去给无名氏送两桶食用油和一袋大米。
就这样,花花在村里上完小学,到乡里念完中学,并以全县中考“探花”的好成绩考取地区财贸学校,毕业后顺利地回到乡财政所当了会计。
老大和老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自己养的儿女没一个有出息,大的虽然已跑遍神州大地,但没一个能在城市安身立命,有的甚至吸毒并染上令人无法启齿的传染病,真正可怜又可恨!
花花到乡财政所工作时刚满二十岁,但无名氏已经八十六岁。当一老一少来到乡政府找乡长报到时,乡长好奇地问:“奶奶,你这么大年纪还送孙女来报到?”
无名氏张着缺牙的嘴说:“乡长,我高兴呀,我这孙女命苦请你多关照关照!”
花花的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乡长向无名氏深深地鞠了一躬。
花花在乡政府旁边租了一间房把无名氏接来一起住,无名氏的心里像吃了蜂蜜一样甜。期间,派出所的同志建议花花做个DNA,说能帮助她寻找到亲生父母。
花花说:“不了,我要给奶奶养老送终。”
老大和老二眼瞅着花花蝶变成只金凤凰,都有巴结示好之意和攀附的心理,无名氏坚决不让花花与他们来往,却叫花花陪她去老村主任和小组长两家串门,她让花花永远记住这两户“五姓外人”给予他们的帮助——雪中送炭的恩情不能忘!
老大和老二媳妇晓得“妈”寒了心,但花花在乡上有“权”,就一再怂恿自己的当家人去找花花,请她帮助他们在乡政府找份临时工做。
花花按照公益性岗位的有关要求,帮助老大和老二媳妇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俩人把她当成救星一样顶礼膜拜!
今年,县城往无名氏他们村子扩建,被征地和拆迁的土地承包人口人人都能得到四十六万元的补偿款,且实行“生不增死不减”的政策。
老大和老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用好用活“生不增死不减”的政策,将已故父亲的补偿占为己有。于是,老大和老二家比赛争当“孝子贤孙”,以便获得母亲的好感,为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亲的承包人口打好基础。
于是,老大和老二争着要为无名氏庆祝九十大寿,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操办这事“稳赚不赔”,原因是花花担任副乡长,村里人给他们的脸面就是给花副乡长的脸面呀!
花花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给奶奶大操大办九十大寿,就由她掏腰包在后街那家小馆子定了三桌席,外人只邀请老村主任和小组长两家人一起给无名氏过九十大寿。
无名氏接过花花送到嘴边的蛋糕,颤抖着声音说:“花花有天良,你爷爷在九泉之下都在笑!”
老村主任代表一家人给无名氏敬酒,无名氏吃力地站起身激动地说:“老村长,这酒本该我和花花敬你们,没有你们多年来的帮扶,我恐怕撑不到现在!”
老大和老二的脸顿时红得像落山的太阳,他们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呀!
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假装夹菜喂自个孙子,他们的儿媳妇忙别过脸讥笑不迭。
吃完寿宴,老大和老二就当众争抢着要赡养老母,老村主任和小组长自然心知肚明,知道“孝子贤孙”是冲着那四十六万元的征地拆迁补偿款而去,就摇头叹气道:“哥儿俩,你们真是孝顺老人的‘榜样’!”
无名氏喝下花花“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祝寿酒后,就昏昏然靠在椅子上进入梦乡——她在省耕塘那片伟岸的白杨林邂逅阔别二十多年的丈夫,就笑盈盈地对他说:“老伙计,咱孙女花花成人了,我该来陪你了。”
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透过自己丈夫的眼神,正一人抱着无名氏的一条腿,仿佛无名氏是三万年前的泰山非得他们撑着才能屹立不倒,此刻他们眼中的“妈”不仅是妈,而且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突然,无名氏的身子一歪,花花像出膛的子弹嗖地奔过去,她的双手刚托着无名氏的肩膀,无名氏就把头一歪将最后一口气像吐朵喜马拉雅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吐在了花花的手掌心,然后安然地陪她已故的“老伙计”去了。
花花坚持丧事简办,但老大和老二执拗地率领全家老小披着白花花的孝布跪成一片,并像旧时哭丧那样轮流起身抚着无名氏的棺材干嚎——妈呀(奶奶呀、祖祖呀),你咋舍得丢下我们走了?哭声呼天抢地,黑漆漆的棺材被白花花的人包围着,村里人终于看到无名氏一家“四世同堂”!
花花静静地跪在奶奶的棺材前,任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