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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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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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垄谷岭

(1)

垄谷岭蜚声海内外,缘于那群尊贵的客人——黑颈鹤。

喜妹放弃易迁到鹤都小区的唯一一次机会,她像母亲离不开嗷嗷待哺的婴儿,她牵挂着那群黑颈鹤,尤其是那只名叫“乌芍”的高原精灵。

喜妹的男人树生抱着一摞土巴碗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瞅着挂着大红花粘着红布标载着村里最后一批易迁安置户的大巴车蜻蜓交尾般驶离垄谷岭,他愤然将一摞土巴碗摔得粉碎。

当晚,树生睡在荞壳枕头上梦着自己驾驶一辆坦克秋风扫落叶一般席卷那群黑颈鹤,心里十分痛快和解恨。但是,任凭他把油门踩到底就是追不上乌芍,他气急败坏地朝它开炮。于是,喜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用瘦小的身体护住乌芍,声嘶力竭地朝他吼:“树生,你个黑心子有本事就朝我开炮!”树生大惊失色道:“喜妹,乌芍是你爹?”说时迟那时快一发炮弹“嗖”地从喜妹的头上掠过,接着“轰”的一声将对面那座小山包炸出一个大窟窿。

喜妹迷迷糊糊中听树生说——“喜妹,乌芍是你爹?”就猛地蹬了树生一脚,树生“哎哟”一声醒了,抱怨她差颗米就踢着他的“命根子”。

喜妹也醒了,问树生:“你说什么?”

树生昏头战脑地说:“没,没说什么。”

喜妹说:“你说谁是我爹?”

树生恍然大悟地说:“我老丈人是你爹呀!”

喜妹又狠狠地朝树生踢了一脚。

树生龇牙咧嘴地吼:“你想让我当太监呀!”

喜妹复又问道:“你刚才说乌芍是谁的爹?”

树生赌气说:“你爹。”

喜妹就呵呵呵地笑道:“我爹也是你爹,你要好好地孝顺他呀!”

树生亦笑道:“疯婆娘。”

喜妹侧过身用双手紧紧地箍住树生的脖子,她那对依然丰满的奶像用高压气枪打满气的气球,树生立马发现自己并不是太监。

树生猴急地翻到她的肚皮上准备“盖铺盖”,不料鸡窝里的公鸡都是些千里眼和顺风耳,就醋意十足地抗议——“咯咯咯”。喜妹趁机像泥鳅一样溜下床,树生赤裸着身子撵到地上纠缠,喜妹“狠心”地扣上了裤子的双排扣——她要去给乌芍投食呀!

惊蛰前后冰雪消融,性急的黑颈鹤开始结伴飞往遥远的青藏高原,他们要去那里繁衍生息和哺育后代。喜妹每天都目送几批黑颈鹤飞越垄谷岭,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挥手告别,默默地为他们祈祷:一路平安!

眼下,乌芍所在族群还未动身前往青藏高原,喜妹要抓紧时间给他们再投几次食,仿佛妈妈给即将远行的孩子多做几顿好吃喝一个样。

喜妹不是官方指定的投食员,而是志愿者。数年来,她风雨无阻地背着自制鹤粮前往瑶池水库,将鹤粮撒在固定地点的草甸上,然后静静地端详乌芍和她的家人怡然自得地啄食她给他们做的点心。当然,乌芍和她的众姐妹总要为喜妹即兴表演一场“华尔兹”,喜妹就如痴如醉地欣赏、喝彩!

垄谷岭的气候瞬息万变,往往一支烟的功夫天苍苍野茫茫间就笼罩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遇上这样的天气喜妹就只能凭借第六感觉向瑶池水库艰难跋涉。

往常,只要喜妹用双手棚成喇叭学黑颈鹤鸣叫——“喔、喔、喔”,乌芍就像短跑冠军一样冲到她面前,并用长长的喙亲一亲她的手。

这天,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看不到乌芍的身影。起初,她没往心里去。后来,她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乌芍出现意外?再后来,她带着哭声喊:“乌芍,乌芍……”

浓雾直到中午才散去,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垄谷岭仿佛人间仙境。

树生做好午饭,倚门翘首以待媳妇回家吃饭。然而,他左等右等都不见喜妹的身影。为抢收抢种,他胡乱拨拉了几嘴饭,用空碗倒扣着两个菜,拉上门就赶到对面的小山包挖蛮茎去了。

易地搬迁后,垄谷岭周边的村庄越发凋零,剩下的几户人家都在地里劳作,散养的马和绵羊悠闲自得地啃食青草,一头老母猪拖着锯齿状的乳房在空地里拱来拱去,它的后代学着它“修地球”。

喜妹跌跌撞撞地来到鹤鸣山——“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凉山和金沙江近在咫尺,却不见乌芍的身影,她痛苦不迭。

突然,一只在天空盘旋的老鹰像箭一样瞄准半岩上的一方平台俯冲下去,喜妹心想那里准有一只野兔或是高原鼠将成为它的猎杀对象,这是自然界的“丛林法则”,人无须干预。她转过身往回走,猛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黑颈鹤的哀鸣,她的心猛一紧,仰头看见那只老鹰抓着一只脚上缠着红线圈的黑颈鹤从她的头顶上方掠过。

喜妹大惊失色地尖叫:“该死的,快放开乌芍!”她扑爬连天地追赶那只可恶的老鹰。她气喘吁吁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包,老鹰却悠然自得地抓着那只黑颈鹤在天空翱翔,仿佛是在向她示威和逞能——来呀,有本事就来夺呀!她抱怨女娲造人时没给人捏一双翅膀,否则,她就能在空中与这个恶魔决斗,救下乌芍。她也抱怨有关部门“一刀切”收缴了猎枪,否则,她能百分之百枪响鹰落。但是,抱怨有用吗?猎枪不应该被收缴吗?

老鹰飞向东,她就大汗淋漓地向东翻越几个山包、蹚过几条溪流和一大片湿地。老鹰飞到西,她就哭喊着大步流星地撵到西。她的小腿肚被几丛利刃般的野刺划出几道血口子,摔倒后下巴被磕破一块皮,但她仍然追着撵着,眼睛像雷达一样牢牢锁定目标,她为乌芍的命运担惊受怕。

树生割倒一片成熟的燕麦,又挖了一背篓黄心蛮茎背回家,发现喜妹还没有回来,他顿时慌了神,就随手从柴垛上抽出一根棍子,并唤上看家护院的狗——大黄,径直朝瑶池水库奔去。

他们路过挖蛮茎那个小山包,大伙闻知喜妹清早去瑶池水库边给黑颈鹤投食未归,就纷纷把锄头扔在地里与树生一道去寻找喜妹。

千百年来,世代居住在垄谷岭的农民就是这样互帮互助,谁家有喜事大家一起乐,谁家有困难大家一起帮,谁家遇上凶险事大家一起扛。啊,淳朴善良的高原人,你们是中华优秀传统美德的实践者和传播者,你们是城市喧嚣的净化器,你们是照透人情冷漠的“风月宝鉴”……

喜妹累得筋疲力尽,但她始终不放弃,只要这只可恶的老鹰还在天空盘旋,她就要盯紧它、撵上它、战胜它,即使是从虎口夺食她也在所不惜。

广袤无垠的苍穹是猛禽的主场,他们时而高飞时而低掠,没有翅膀的喜妹只能望天兴叹,忽而上坡、忽而下坡、忽而左、忽而右,她被这只可恶的老鹰牵着鼻子走。

突然,那只鹰发现它的两个同类正向它迂回包抄过来,它本能地逃跑。然而,即使是飞机载种和不载种焉能以同样的速度划过长空?于是,那只鹰很快就被它的同类撵上,他们大打出手,都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本能和冲动。

喜妹看到三个“敌人”扭打在一起,她的心提到了脖嗓眼。

那只抓着乌芍的鹰的确是个重量级的拳手,它和挑战者们大战三十个回合而不分伯仲。

喜妹为那两个挑战者加油、呐喊、助威,她懂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她甘愿做只黄雀。

然而,那两名挑战者似乎已经怯懦,他们与对手大战一百二十回合仍不分胜负。

千钧一发之际,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两股长长的白烟从大凉山方向飞来。飞机的飞行高度至少是老鹰的十倍,但它拖着的长尾巴令那三只老鹰惊惶失措、落荒而逃,抓着乌芍的那个家伙为迅速逃跑不得已将“烫手山芋”抛向大地,乌芍就翻飞着向喜妹的头顶袭来。

喜妹奋不顾身地脱下外衣撑开,她准确地接住乌芍,外衣上顿时留下一摊殷红的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像两根粗麻线掉到了地上。

(2)

乌芍伤得很重,除过老鹰的抓痕,还有枪伤的痕迹。

喜妹顾不得许多,她把乌芍抱在怀里就往兽医站跑。她边跑边哄:“乌芍,你一定要挺住;你最勇敢,你的舞姿最妙曼。”

乌芍始终蔫着脑袋,眼睛紧紧地闭着。

她又唠叨:“乌芍,你疼不疼?疼你就哭出来。”

乌芍勉强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喜妹感到无比幸福,高兴得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手舞足蹈。

树生和村民把瑶池水库周边的几个投食点都找遍了,但却不见喜妹的踪影,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树生感到胸口闷得慌。

大伙劝慰树生往宽处想,树生越发心慌意乱,就发疯似的朝鹤鸣山跑去,其他人亦紧随其后。

鹤鸣山笼罩在诡谲的云海里,云海时而翻飞似钱塘江涨潮,时而云卷云舒似一幅水墨丹青,一道佛光陡然呈现,鹤鸣山大峡谷仿佛是蓬莱仙岛!

大家在鹤鸣山也未发现喜妹的任何踪迹,年长者就建议树生到派出所报警。

于是,一群人奔跑着向垄谷岭派出所赶去。

浓雾刹那间就从鹤鸣山大峡谷漫流上来,刚才还明光亮湛的天空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山草甸上那几匹马从牧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慌得牧人惊骇地大呼“嘚”。

树生担心后面的人跑岔道,就放慢脚步和大家紧挨在一起疾走。

喜妹赶到垄谷岭兽医站,但兽医站的人已经下班,她急得直跺脚,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可怎么办?”情急之下,她折转身朝东边的卫生院跑去。

卫生院看大门的老头见喜妹抱着一只黑颈鹤往里闯,就诘问他要做什么?

喜妹说:“我找医生。”

老头又问:“给谁看病?”

喜妹说:“给乌芍看病。”

老头是垄谷岭出了名的“小诸葛”,他听说乡政府新来了一位姓邬的副乡长,就臆断喜妹是为邬副乡长请医生,忙满脸堆笑地说:“医生们到‘桥头饭店’喝酒去了,你去那儿找吧。”

喜妹就心急火燎地抱着乌芍折回街的西头,直奔‘桥头饭店’而去。

“小诸葛”正寻思找邬副乡长批个易地搬迁指标,他听说鹤都小区是政府免费送的“唐僧肉”,不能“憨眯日眼”的坐失良机。于是,他跑进值班室给院长拨了一个电话,说邬副乡长病了,请他们火速过去看一下。

院长正眉飞色舞地和“桥头饭店”的老板娘“喝交杯酒”,接到“小诸葛”的电话心里着实五味杂陈,但他还是理智地带上两名同事前去给邬副乡长“看病”,并对老板娘说:“你先把菜热着,回头我们还要吃。”

老板娘柔声细语地说:“放心,你半夜来我都给你热着。”

院长给她抛了个眉眼,说:“半夜来,恐怕只有你的被窝是热的!”

卫生院那名刚结婚的女医生羞红了脸,院长弄了个“一石二鸟”就称心地笑了。

喜妹抱着乌芍找到“桥头饭店”,店老板说院长他们出诊去了。喜妹忙问他们去哪里出诊?店老板横竖说不清楚。老板娘抖着两只颤威威的乳房问:“你哪里不舒服?”喜妹脸一红,说:“不是,是给乌芍看病。”

老板娘与“小诸葛”一样患了“主观臆断症”,他把喜妹当成了邬副乡长的老婆,就脱口说:“院长方才带着医生去了,你赶快回去吧!”

喜妹被彻底弄糊涂了,她抱着乌芍踟蹰在垄谷岭清冷的石板街上,活像一个流落至此的乞讨者。

无巧不成书。喜妹和树生他们在“桥头饭店”擦肩而过,她后脚刚跨进门槛,树生的前脚就闪了过去。

院长带着医护人员赶到乡政府“送医上门”,门卫正在值班室翻炒回锅肉,就对白大褂们说:“邬副乡长带人在‘六十九公里’设点堵卡,你们去那儿吧。”

白大褂们遂开着“120”一路呜咽着朝“六十九公里”狂飚,往来车辆都及时避让,司机们说:“救死扶伤,得让!”

派出所接到树生他们的报警后,立即组织人跟着他们再度前往瑶池水库周边寻找。然而,浓雾笼罩下的高原湿地即使前面是玉龙雪山也根本看不清楚。

喜妹找不到医生,只得将乌芍抱回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家,却不见树生和大黄。她把家中那瓶碘酒找出来,将一床新棉絮撕破一个小口并扯出一小撮洁白的棉花,她像医生给病人清理伤口一样给乌芍清理伤口。当她把乌芍翅膀下面的血迹清理干净后,她看到一颗铁砂弹深深地嵌在乌芍的腋下,她把剪刀用碘酒消了毒,对着乌芍小声说:“乌芍,勇敢点,我这就给你把铁砂弹取出来。”

乌芍早已昏过去,喜妹给它“动手术”时它显得十分安祥。

喜妹把几粒阿莫西林的胶囊划开,把药粉倒在乌芍的伤口上,再找一件旧线衣剪下一只衣袖套住乌芍的翅膀,她把乌芍放进一个铺着厚厚燕麦草的背篓里。忙完这一切,她累得大汗淋漓,骨头都快散架。她抬头看向窗户,一轮残月已摇摇欲坠,天快亮了!

“桥头饭店”的老板娘再度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卫生院长借着酒劲在她的屁股蛋上使劲捏了一把。老板娘暧昧地说:“别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呵,有本事就先把婚离掉!”医生们哄堂大笑,院长成了乌龟——他的大舅哥是市卫计局的副局长,他哪敢跟妻子闹离婚呀!

第二天,“桥头饭店”的老板听说卫生院长和医生被“小诸葛”耍了,“小诸葛”被迫卷铺盖走人。

那天晚上,邬副乡长在垄谷岭黑颈鹤自然保护区参加联席会议,他听着“120”呜呜叫着往城里驶去,很为“车上的病人”捏了一把汗,心想自己若是当了垄谷岭的“一把手”就大刀阔斧地抓好卫生院的建设,让乡亲们不再为一个流感病就得跑到百里之外的市医院住院。

派出所的同志和树生他们在浓雾里寻了大半夜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树生很是过意不去,就邀请大家顺道去他家烧几火笼洋芋宵夜。

他们疲惫地来到树生家的院子里,忽见屋里的灯灭了,大家都有些狐疑和不知所措。派出所的同志经验丰富,立即指挥大家分开把守住几个可能的逃跑方向,才让树生往屋里吆喝。

树生大声呵斥:“屋里是什么人?”

喜妹刚把汗涔涔的内裤和胸罩褪下准备眯一会儿,猛不丁听到这个声音着实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用手捂住隐私部位,问:“你是哪个?”

树生听声音是喜妹,反倒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发。

派出所的同志问树生能否听出是谁的声音?

树生果断地说是自己媳妇。

喜妹也听清楚了外面说话的人的声音,忙将衣服穿好,拉亮灯才对着窗户说:“树生,你去哪了,天都要亮了你怎么才回来?”

树生进屋后就朝喜妹踢了一脚,却被派出所的同志敏捷地挡开了。

派出所的同志问喜妹:“大姐,你白天跑到哪儿去了?树生报警说你失踪了,我们找了你一夜呀!”

喜妹指着背篓里的乌芍“哇”的一声哭了。

(3)

派出所的同志火速联系上野生动物救助站的人,由他们将乌芍送到专门的兽医门诊进行救治。

派出所又联合有关部门对“乌芍案”展开侦查,但限于那天雾浓得像墨一样黑,压根就找不着目击证人。因此,“乌芍案”成了不折不扣的悬案,大家都倍感遗憾。

树生见喜妹心心事事,知道她为乌芍担着惊害着怕,就转弯抹角地开导她,像谈恋爱时哄妹儿一样哄着她。然而,不着边际的劝慰好比庸医“头痛按着屁股医”纯属徒劳,往往喜妹才从痛苦的泥淖里拔出一只脚,被树生一劝就又陷进另一支脚,且半天都拔不出来。

一连数天喜妹都茶饭不思,把树生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成天陪她倚在墙边仰望高天上的流云——变幻莫测。

喜妹在家待了几天后忍不住对树生说:“我想进城去看一下乌芍的伤好了没有?”

树生说:“你疯吧。”

喜妹说:“你是个黑心子。”

树生说:“我怎么是个黑心子,我对这个家的贡献还少吗?”

喜妹说:“你就是个黑心子。”

树生说:“哦,就为一只黑颈鹤你就说我是黑心子,它是你男人,还是我是你男人?”

喜妹嗔道:“它若是我男人,一准比你会疼人。”

树生说:“好呀,我祝你下辈子变成一只黑颈鹤!”

喜妹说:“要得。”

树生脸带怒容但心似桃花盛开,就“啪”的拍了喜妹的屁股一巴掌,喜妹的脸像新婚之夜一样红了。

喜妹坚持去给那群还未飞走的黑颈鹤志愿投食,树生就把大黄安排做了她的贴身保镖。

大黄像电影《犬王》里那条懂事的狗,它通人性,喜妹一弯腰一踢腿它就明白主人要它做什么。它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紧跟在喜妹的身后,偶尔也顽皮地蹿前蹿后或弓着腰从喜妹的胯下钻过去。若是喜妹表扬它几句,它就得意忘形地连腰也不弓就从喜妹的胯下钻过去,把喜妹的隐私部位弄得痒痒的,喜妹就骂道:“大黄,不准耍流氓。”大黄就委屈地用头摩梭她的屁股,急得喜妹大叫:“简直无可救药。”

望着今年最后一批北飞的黑颈鹤飞走,喜妹偎着大黄躺在草甸上凝视在高空盘旋的老鹰,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乌芍,想着想着就默默地流眼泪。大黄像个懂事的孩子把头拱进她的怀里就安详地躺着。

天空青腚腚,三只老鹰又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喜妹立刻警觉起来,她像雷达一样警戒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又是一架喷气式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天际,三只老鹰追着那两条长长的玉带一路向东而去。

一场接一场的春雨滋润着高山草甸,三叶草吐着芬芳往上蹿,散养的马匹和零零星星的羊群又在草场上惬意地玩耍,氤氲笼罩的鹤鸣山已然披上绿装,波光粼粼的金沙江像恋爱中的男子自然地将温柔碧秀的牛栏江揽进怀里。

小春渐次成熟,一座座小山包像一个个金元宝闪着金光。

喜妹和树生忙着收割苦荞和燕麦。易地搬迁后,农时互助的人越来越少,零星居住的人家都在各自的地里忙这忙那。

在高原上耕作不同于平原地区,机械耕作照例是做秀,充其量能让某类节目更加好看和制造一条新闻!喜妹他们家种着百八十亩土地,但都是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且回避不了广种薄收的窘境!

辛苦一天后,喜妹最想的就是树生能像刚结婚那阵天亮了还要搂着她“再睡一会儿”。然而,牛马一般劳作的树生累得倒头就睡得像截木头,他哪还有心思“再睡一会儿”,压根就不像波光粼粼的金沙江那般多情,逼得喜妹像小家碧玉的牛栏江硬往“金沙江”的怀里撞,直到“金沙江”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里为止。偶尔,他们也精神亢奋地一次又一次地“盖铺盖”。

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垄谷岭的游客,见着什么都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他们拍架成“三锅庄”的荞麦垛子,这当然是艺术品,是梵高笔下的油画;他们拍波浪起伏的麦浪,这当然是现代诗,是流动的音乐;他们拍地里劳作的农民,这是对传统农耕文明的反思,是对用锄头书写无数诗行的诗人的礼赞;他们拍高天上的流云,拍鹤鸣山大峡谷的云海,这些都是垄谷岭旅游的亮点,是外宣不可或缺的噱头。然而,当一对小情侣与一头拖着两排干瘪乳房的老母猪在“桥头饭店”门前的溪畔自拍,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也罢,旅游怎能千篇一律,旅游就是猎奇,旅游讲究体验,旅游就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去别人待腻的地方——

小春收割完毕,树生和喜妹就又忙着种大春作物,当然以种洋芋为主。

洋芋的适生性极强,据说是继玉米、小麦、水稻之后世界上第四大粮食作物。垄谷岭的人家对洋芋情有独钟,火塘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焐着“一火笼”洋芋,任凭你什么时候走进屋都能随手取而食之,以至于农忙季节大家压根就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进屋后往火塘里一扒捡起几枚香喷喷的洋芋食之就心满意足。

当然,纵然是山珍海味,一年四季地吃恐怕也没有那种珍馐之味。因此,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位忧国忧民的副总理深入乌蒙山区视察时,当听到某位老农民说:“早餐吃洋芋、午餐还吃洋芋、晚餐也吃洋芋”时,副总理落泪了,遂当机立断拍板上马内昆铁路,着实帮助沿线群众早日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天,当树生欲搂着喜妹“再睡一会儿”时,喜妹却破天荒地拒绝了,并一骨碌爬起来坐着。

树生问她咋了?

喜妹说:“我梦见乌芍的伤好了,它正朝咱家飞来。”

树生说:“梦是反的”,就用手扳倒喜妹准备“盖铺盖”。

喜妹听树生说“梦是反的”就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火烧屁股地挣脱树生那只箍着她脖子的手,翻身跳下床,将蜜桃似的臀对着树生的脸,树生虽然心旌摇曳却不无遗憾地拉被角捂住了眼睛。

喜妹风风火火地跑到派出所,她央请他们给救助站挂个电话,询问乌芍的伤好了没有?

派出所的同志遂给救助站挂了个电话,对方含糊其词地解释了一通。

喜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派出所的同志,派出所的同志对着话筒叹了一口粗气,说:“咋个整的吗?”

派出所的同志挂上电话,对喜妹说:“你回去吧。”

喜妹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她追问道:“乌芍咋了?”

派出所的同志沉吟片刻,鼓足勇气说:“死了!”

喜妹一屁股跌坐在派出所门边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墙上那副黑颈鹤的照片,她清晰地看到那只迎风起舞的黑颈鹤正是乌芍,因为它的脚上戴着红毛线圈。

乌芍的死因着实令人愤慨。据说,乌芍正在某兽医门诊就诊,一名时髦女子牵着一条烈犬去兽医门诊接种疫苗,大家就把目光集中在她那火辣的身材上,不提防烈犬一口叼起放在桌子上候诊的乌芍就往外跑,待大家追了两条街从狗嘴里夺回乌芍,乌芍的脚趾早就僵硬了。

秋去冬来,成群结队的黑颈鹤又从遥远的青藏高原飞到垄谷岭越冬。

喜妹照旧雷打不动地去给他们志愿投食。

这天,浓雾弥漫,喜妹背着鹤粮来到瑶池水库边,她听到无数只黑颈鹤正在歌唱,她急不可待地冲了过去。突然,“啪”的一声枪响,只听到黑颈鹤嘎嘎叫着四散而逃。

喜妹亮开嗓子诘喊:“谁在打枪,你给我住手。”

浓雾遮挡住罪恶的枪手,喜妹看不见他(她)。

喜妹带着大黄四处搜寻那个罪恶之人,但终究一无所获。他们复又在草丛里寻找可能受伤的黑颈鹤,仍然一无所获,后者当然是喜妹期待的结果。

喜妹在大黄的保护下前往派出所报了案,相关部门立即组成专案组展开全面侦查,但碍于极端天气使然和作祟,相关部门终究没能逮住那个罪恶的枪手。但是,他们针对雾天雪天等极端天气开展巡逻防范,并在垄谷岭赶集时连续搞了几场声势浩大的普法宣传活动,罪恶的枪手感到压力成了惊弓之鸟,遂心惊肉跳地于某个月黑头将那把猎枪仍下鹤鸣山大峡谷,从此洗心革面,并用保护黑颈鹤的实际行动为乌芍的死赎罪。

(4)

喜妹等不来乌芍,却等来了在省城某知名大学读书的女儿白杨。

白杨听妈妈讲述完乌芍的故事,其悲痛似万箭穿心,她知道乌芍和自己一样是妈妈的孩子。

傍晚,树生从垄谷岭赶集回来,他对喜妹母女说:“咱们村全部划进黑颈鹤自然保护区了。”

喜妹问他这意味着什么?

树生说:“我们可以像贫困户一样易地搬迁到鹤都小区了呀!”

喜妹说:“要搬你一个人搬,我不搬。”

白杨拉着妈妈的手说:“妈,若能搬迁咱还是搬吧,这里虽然是黑颈鹤的天堂,但我们居住在这里的人有多辛苦,外人不知你难道还不晓?”

树生说:“就是,过去咱没资格搬,现在能搬为什么不搬,又不用找人批条子。”

喜妹沉吟着,她何尝不知道生活在这个地方的艰苦,广种薄收,脸朝黄土背朝天。但是,她读过《人生》,知道路遥借高加林的嘴说过—— “我们是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无数诗行!”

树生将一张“易地搬迁申请表”摊在八仙桌上,白杨用手摇了摇妈妈的肩膀。

喜妹说:“我不搬,你们要搬你们搬。”

白杨说:“妈,你何必如此?”

树生动了气,说:“你天天看着你那些‘爹’和‘妈’又能如何?”

白杨就朝父亲挤眼睛,警告他不能过分。

喜妹嗔道:“对,我就是要天天看着我那些‘爹’和‘妈’,还有乌芍。”

树生讥讽道:“你做梦吧,乌芍的魂都找不着了!”

白杨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

喜妹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把脸伏在膝盖上呜呜地哭了。

树生后悔不迭,此刻他才意识到乌芍对于妻子就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能在她面前“口无遮拦”,这与旧社会菜市口行刑的刽子手有何两样?

树生的话使喜妹无限悲伤,她不禁想到乌芍来到这个家的往事——

六年前,当第一批从青藏高原迁徙至此的黑颈鹤“喔喔”叫着栖到地面,她第一时间在自家的燕麦垛上发现那只受伤的黑颈鹤。

她把它抱进屋,给它敷药、喂食。晚上,她把它放在一个底上垫着厚厚一层荞杆的敞口背篓里,又将背篓移到火塘边。白天,只要太阳一露脸,她就背着她追着太阳跑,直到太阳向他们挥手作别。

一连数月,在她的精心呵护下它的伤痊愈了,她就准备带它到黑颈鹤常去的那片荞麦地里放生。然而,当她把它放在地里,自己汗流浃背地走回家,它已在她家的院门前跳着欢快的舞蹈欢迎她。

一连数次皆如此,村民都啧啧称奇。

于是,树生陪着她去垄谷岭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管理站咨询专家放生的方式方法。回来后,她却后悔了,她像母亲要把亲生的孩子撵出家门一样痛苦和自责。一次又一次,她同树生走到半道上又把它背回家。

关于放生的事,喜妹像嫁妹娃一样痛苦。的确,众多人家的婚礼场上,虽然镁光灯闪烁,虽然欢笑声不断,虽然新郎和新娘幸福地牵着手走上红地毯,但是,有哪位新娘的妈妈不躲在角落抹眼泪?这样的眼泪虽然未必都是悲伤,但未必尽是幸福吧!

后来,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上门帮助他们放生。放生那天,喜妹像给女儿办喜酒一样穿上大红衣裳。她抱着它喂食,喂呀,喂呀,直到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提醒她应该给黑颈鹤适度节食才有利于放生,她才放下手中的鹤食。

临出门,她拿剪刀把自己的红毛衣剪开一个口子绞下一截毛线,不松不紧地绕在黑颈鹤的一双脚上。她仿佛是给远行的孩子“挂红”,又似科学家给他们戴上定位标识环。总之,这只黑颈鹤从此将与众不同。

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管理站的工作人员第一次见到群众与黑颈鹤如此情深谊长,就建议喜妹给这只戴着红毛线标识的黑颈鹤取个吉祥名字。

喜妹脱口而出:“乌芍”。

于是,在黑颈鹤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乌芍顺利地回归族群,它脚上那两个小红圈圈着实令他的兄弟姐妹羡慕不已,求偶者纷纷向她抛出橄榄枝!

(5)

白杨的思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帮助母亲劝说父亲不必搬迁到鹤都小区。

树生怒怼他们母女:“世上没有后悔药,过了此山无鸟叫。”

喜妹说:“树生,我当着女儿的面向你保证,你如果执意要搬到鹤都小区我不拦你,但我们离婚,这样互不亏欠。”

白杨立马横在他们中间,说:“妈,你疯啦?”

喜妹说:“孩子,你大学毕业后也不必回到垄谷岭,你自个去闯你的世界,北京、上海你可以去,重庆、成都、昆明也行。你爸想易迁到鹤都小区没有错,何况这是政府关心咱老百姓。但是,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我每年都盼着乌芍他们飞回来,我是多么希望乌芍能带着她的儿女飞回来呀!”

说着说着,喜妹的眼泪又牵成了麻线。

树生说:“我也不是非搬不可,但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说离婚呀,难不成垄谷岭的人也像那些三句话不对胃口就闹离婚的都市男女?”

白杨说:“爸、妈,人这一生究竟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才算幸福?在北京、在上海、在深圳,还是在纽约、在巴黎?我现在才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在你深爱着的那片土地上。陕北的黄土高坡不是很荒凉吗?但是,陕北文学、陕北名歌有多少地方能比?我在大学接触过很多陕北的同学,他们对陕北充满无限感激之情,他们的志向就是回到桑梓贡献力量,在陕北大地上书写出更多脍炙人口的小说,演唱更多《一对对鸳鸯水上漂》、《圪墚墚》和《山那边》。”

喜妹说:“孩子,你后面说的是些啥?我咋一句都没听懂?”

白杨就打开手机播放《一对对鸳鸯水上漂》和《山那边》给她听,喜妹听着听着就泪如雨下——这是歌吗?这分明是人生呀!

树生抻手帮喜妹抹去脸上的泪痕,他铿锵地说:“我当着女儿的面向你保证,你愿意住在哪里我就一辈子跟你住在哪里,垄谷岭虽然没有鸳鸯水上漂,但有这么多高贵的黑颈鹤呀!”

白杨回学校那天,网约车第一次开到家门口接她,她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你别伤心,从今往后我的小名就叫‘乌芍’,将来我会像你期望的那样带着我的孩子来看你们!”

白杨回到学校,将母亲和乌芍的故事分享给舍友。一位校话剧团的舍友提议,由他们宿舍的同学以这个故事为蓝本创作一部话剧,待毕业典礼那天呈现给全体师生,以此倡导大家加强生态环境保护,践行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文明思想。

于是,每天晚自习后308宿舍的同学就聚到一起,他们请班上文笔最帅的那位笔杆子根据白杨讲述的故事创作出话剧《乌芍》的剧本。于是,白杨扮演乌芍,那位校话剧团的舍友扮演喜妹,笔杆子毛遂自荐扮演树生,班上的同学闻知后强烈要求308宿舍忍痛割爱,将《乌芍》作为本班毕业汇演的集体节目精彩呈现。如是,班上的同学都分配到一个角色,但那个牵狗的女子却无人愿意扮演——他们都痛恨她的狗咬死了乌芍。后来,白杨打圆场说:“不,乌芍没有死,我就是‘乌芍’!”

校话剧团的团长听说某班正在排练《乌芍》就前来观看。谢幕前,他征得校领导同意,谢幕后就径直走上台宣布:“由校话剧团牵头排演《乌芍》,力争让《乌芍》成为本届本科生毕业典礼的压轴节目。”

受此鼓舞,包括后期从校话剧团抽调来的演员都在指导老师的指导下加紧排练。同学们废寝忘食地将自己变成“树生”、“喜妹”、“乌芍”、“小诸葛”……

临近毕业,校领导提出由校话剧团给中层以上领导干部先演一场《乌芍》,目的自然包括把脉之意。然而,令所有人吃惊的是,那天刚巧省电视台来他们学校作采访报道。当得知校话剧团要表演《乌芍》,摄影师就临时决定全程录制话剧《乌芍》。于是,当晚省电视台的教育频道和综艺频道就率先播放了话剧《乌芍》。据说,社会反响空前的好,并引起A省宣传部门的高度重视。

无独有偶,A省一位主要领导陪家人看完话剧《乌芍》,他面前的拭泪纸巾足足码起一尺高。末了,他给这个市的主要领导挂电话——“同志,我向你们致敬!请代我向喜妹和树生同志问好……”

后来,A省话剧团根据《乌芍》的剧本排演出更专业的话剧《乌芍》,作为A省文化下乡的精品节目参加各州市巡回演出,喜妹和乌芍的故事就此家喻户晓,广大人民群众自觉加入爱鹤护鹤的志愿者行动。

之后,垄谷岭黑颈鹤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黑颈鹤自然保护区,垄谷岭同时获得国际重要湿地称号。至此,垄谷岭走向了世界!

A省话剧团到垄谷岭演出《乌芍》,特邀演员白杨向领队报告了自己的想法并获得批准。于是,她在自己的脚上套上镶嵌金边的红线套,她要给妈妈一个惊喜。

垄谷岭国家级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乡村干部、派出所、卫生院的非值班人员和附近的村民二百余人齐聚一堂,喜妹和树生被安排坐在乡党委书记和A省垄谷岭国家级黑颈鹤自然保护区管委会主任的中间。

不出所料,话剧《乌芍》让垄谷岭的父老乡亲们潸然泪下,喝彩声和哭泣声此起彼伏。最后,特邀演员白杨脚上套着镶嵌金边的红线套,“喔、喔、喔”叫着像向妈妈奔去。

喜妹幸福地朝她挥手——“乌芍”。

白杨清脆地答道——“妈妈,我爱你!”

帷幕徐徐拉上,A省文化下乡第一百场演出获得圆满成功!

明天,垄谷岭降下今冬的第一场瑞雪,喜妹挽着树生的手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欣赏院门前那群黑颈鹤翩跹起舞,一位游客乘机拍下那组在网络上风靡一时的作品《垄谷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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