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夕阳,慢慢爬到山尖没了,余辉散了。
黄昏,又是一天的黄昏了。
老爹扛着锄头收工了,那条卷毛的黑狗跟在他身边,边走边闻,在闻什么,也许闻他沾满尘土裤脚的泥香。
村庄静下来了,灶烟升起来了,被夜幕遮住。
老爹一边烧火煮饭一边抽叶子烟一边自语,“唉,人老了,真的不中用了,就那么一分地都没搞完。”
黑狗躺在灶边,尾巴晃来摇去,看着他。
“你看什么啊,伙计,你也跟了我这些年了,我是不是真的不中用了。”
黑狗伸长了脖子,汪了一声,蜷缩起来。
“你也在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老爹猛吸了一口烟,锅里的水开了,淘米下锅。
三年前,老伴走了,老屋只剩下老爹和黑狗相依为伴了。他有一儿一女有孙子三个连重孙都有了。儿子房买到了省城,女儿也嫁到省城,他本来可以跟儿子女儿一起到省城享清福。老爹去是去了,电梯上电梯下,出门换鞋,进门换鞋,吃饭夹菜要用专用筷子,抽个烟,烟灰要用烟缸装,小重孙又闻不得这烟味儿,这些还没啥,在自己家里。逛个公园,人家都说的什么普通话,老爹种了一辈子地,大字认不了几个,一口的老家土话,别人听得一知半解的,摇摇手就拜拜了。儿子女儿孙子都很孝顺,就是天天忙得很,一天难见一回。煮饭打扫房间照顾重孙都是保姆的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空有力气没地方使,卧室又小,人在里面打个转都没法子,床铺太软,睡得人腰痛。城里好什么,一点也不安逸,住得象坐牢一样憋屈。
老爹死活要回去,儿女们拿他真没法子,想请个保姆陪他,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一个老男人一个女人一天生活在一起,象什么话,一月还要花一大笔钱,有请保姆的钱,不如自己花得开心,有手有脚才七十,又不是老得不能动,就别操这个心。女儿出主意叫他去养老院,他生气了,进养老院不如给根绳子上吊算了,有儿有女儿孙满堂,还进养老院,不叫村子里人笑死也要骂死。家里楼房三层那么大,总得有人守,乡里乡亲的,有个大事小事,总得有个人上门,忙帮不了,送点礼还是要的,根从何起苗从何来,别把家都卖了。守了一辈子的村子,一口气不来,死在城里火化,装个小盒子,就是死也甘心不了。
老爹当着儿女的面发誓回家再不种地,再不用柴火煮饭,全用电气。一回到家,看到那么好的田那么肥的地,那有不种的,除非鼻子不来风,电饭煲煮的饭没有柴火煮的吃起香,房子冒点烟多好,这房子说明还有人住着,这叫有烟火。村子里还有些老的和小的,没事了,大家在一起吹壳子聊天,几个老头子老太婆你到我家我到你家炒几个小菜,喝几杯老白干,没拘没束的,还可以吹吹那几年过五关斩六将的风光事,现在吃不愁穿不愁钱有的是花,就是神仙也只不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安逸。
“老爹,您吃了没有?”
“吃了,吃了,刚吃了,我伙计黑狗还没吃,我在给它倒饭呢。他三哥,你吃了没有?门开着的,进来坐坐。”
“不了,老爹,刚弟打电话给您老没接,他不放心您这个老爸,要我过来看看,您没事就好,我回去看新闻了。明天,李叔的孙子结婚,你去不?”
“去啊,咋不去,帮不了忙,也去凑个热闹。”
“那好,明天我来叫您一起去哈。”
“好好,一起走,一起走。”
黑狗卧在红漆大门旁的草垫上,睡着了。老爹打着呼噜睡得好甜好香。月光静静地撒在山野村庄,透过玻璃窗子,照在老爹那倔强慈祥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