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门口是片泥土地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石榴树。
儿时的记忆并不清晰,好像自我出生起,那棵石榴树就长在院子里。隐约记得每年五月份,石榴树就会开花结果,每次想偷吃,却发现它结的果只有枣儿一般大,便失去了兴致。
每当石榴开花的季节,外公就在院子里铺凉席、系吊床。我和妹妹总将吊床当作秋千,一个坐着,一个推着,常常摇得系吊床的树叶子飒飒。风在耳畔呼啸,却吓不倒两个孩子,外公不爱说话,只是坐在凉席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等我们玩累了,便往凉席上一躺,睁眼就能看到灰蓝的天与鲜红的石榴花。
有一段时间,我和妹妹突然起了养蚕的兴致,从小贩手里买了几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鞋盒盖上养起来了。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软软的动物的,蚕却是个意外。
我和妹妹固执地认为蚕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院子里的凉席上又多了新成员。我们将蚕放在额头上、指尖上、肚皮上,用石榴花瓣包裹它,感受它们小小的脚在肚脐周围移动,又要时刻小心,生怕翻身的时候压到它们。每当蚕俯身趴在我的指尖,痒痒的触感令我心悸,却又按捺不住的期待,期待与这个孱弱的生命灵魂互通,期待它能对我的感动寄予回应,比如抬抬头或者扭动身体。
外公告诉我们,后院的坡上有片荒地,长满了杂草,却难得有几棵桑树。这片荒地我们以前从未去过,对孩子来说,面对未知时的新奇永远大于恐惧。我和妹妹像探险一般,任凭杂草刺伤脚踝,也不顾暗地里出其不意的响动,只想摘几片桑树叶,却忘记问外公桑树长什么样子。于是我们将每种树的叶子都摘下几片,回去交给外公分辨,外公却摇了摇头,只说我们五谷不分,我和妹妹不懂,追着问“五谷是什么?”从此除了门前的石榴树,我们又认得了桑树。
后来,养蚕的热度过了,我们又有了新鲜的玩意儿,便对蚕不再上心。幸好有外公的照料,几只肉乎乎的蚕才能结成蛹,又化成蛾。对我和妹妹来说,这只是一个石榴花瓣卷着蚕的夏天,对蚕来说,却在进行一场生命的奔赴。
北方一到夏天会出奇地燥热,没什么解暑的法子。商贩总是瞅准最热的几个月,推着冰柜车,车里藏满了雪糕,还不等小贩开口吆喝,孩子们便知道车里是“好东西”,一个个跑着跳着跟着小贩溜达。
外公总会在夏天囤几箱雪糕,冰箱的冷冻柜被塞得满满的,有红豆味、绿豆味、巧克力味……数不胜数。虽然雪糕数量多,可是外公每天只让吃一根,这可熬不过酷暑,于是外公一不在家,我们就会偷吃。有次嘴馋多吃了几根,却吃坏了肚子,第二天妈妈和舅舅一起抱怨,外公委屈得说不出话,从此我们的夏天便只能喝绿豆汤解暑。
后来我上了初中,跟父母一起生活,再想留意外公门前那片泥土地的院子时,才发现这里已经被铺上了厚厚的水泥,那棵石榴树也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几年,外公也去世了,没有人再提起那个院子和那棵石榴树,也没有人再记得酷暑时要囤雪糕了。那些年的夏天停止了,我和妹妹却长大了。
这片土地从前就习惯了粗犷,习惯了赤脚在砂砾上行走,习惯了在太阳下赤着膀子吆喝,习惯了一口气喝下满盅的二锅头。我们一家生活在这里,就像门前的石榴树,没有生在软和的稀泥里,却扎根在坚实的土地上,这也许就是冥冥中的约定,我们只管像蚕一样奔赴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