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下了雨,巷子难免有些昏暗潮湿,巷口的土院子裹了层泥浆,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也被洗得新亮。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大榆树连接着无数条大同小异的巷子,也贯穿了我的回忆。
秋季多雨,巷子有着催人昏睡的魔力,阴云压得很低,雨丝化作一条条毒蛇,汲取着阳光仅存的生命力。雨滚成团的飘,湿气中仿佛掺了猕猴桃的毛,搔的人心痒痒,恨不得伸手去挠。逼仄的角落,蛛丝在细雨中微颤,像姑娘羞赧的睫毛,缀着点点清泪,脆弱、胆怯。路上积了些水,大小深浅不一的水洼倒映着张裂的树影,枯黄坚挺的落叶掉在水洼上,颇有一叶扁舟乘风破浪的气势,稍柔软的便粘在地上,一副软骨头,扫不去了。雨天的人们习惯撑起各色的伞,趿着拖鞋,每一脚都会溅起些不甘堕落的泥浆,裤脚早已被高高卷起,只是白嫩的脚腕沾了些泥点子,倒有白宣纸上泼墨的趣味。等泥浆干了,泼墨成了文身,大多时候是泥水顺着腿流下去,枯枝模样。
并不是所有时节的巷子都是昏暗潮湿的,盛夏的巷子是最鲜活的。阳光照在泛黄的墙壁上,一明一暗,明的是毛玻璃,还有些斑驳的痕迹,暗的是枯树皮,遮天蔽日。白天的巷子是亮堂的、干爽的。下午五六点,刚放学的学生个个穿着整洁的校服,领口扎着明艳的红领巾,是最难割舍的朱砂痣。他们往往不着急回家,一路上打打闹闹、谈天说地,偶尔买瓶汽水就是最奢侈的享受了,玻璃瓶闪闪发光与孩子们眼里熠熠的光汇成一团,虚晃在阳光里。
傍晚的大榆树是老人们的荫蔽,街灯昏黄的光透过榆树枝叶的罅隙,笼罩着一片天地。有的躺在藤椅上纳凉,时而手摇蒲扇,时而抱着保温杯啜饮一口,还穿着开裆裤的孙子在一旁嬉闹,玩累了便来抢保温杯里的茶水喝,安静时一副小大人儿模样,老人告诫“喝茶水会失眠”,孩子们便抬头看星空,醒着做梦;有的就着昏黄的橘光,围在石桌旁看人下棋,象棋铿锵的撞击声要么引起一阵唏嘘,要么掀起一波掌声,巷子里的棋局没有太多规矩,往往是观战者将棋桌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激战时,更有人忍不住出手,擅自挪动棋子,这可不得了,惹得周围人人笑骂调侃。
巷子里的故事数不胜数,都是平常事,却如星星之火,不一会儿便能燎原。
隔壁孙大妈的嘴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刻薄,消息往往不靠谱,但她却有个出息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几年前就定居在城里了,今年过年还乡,开了个大轿车,老老少少全堵在巷口看热闹,认不得车标不要紧,多少是个新鲜事。有孩子抹了把鼻涕蹭在汽车锃亮的漆油上,女人们倚在墙边嗑着瓜子,清脆的“咯嘣”声,仿佛是给孙大妈放的大红鞭炮,一路炸到了孙家门口。新鲜劲过了,轿车勉勉强强挤进巷子,人也渐渐散去,孙家屋檐挂上了红灯笼,像悬在空中的一对绣球花,热闹喜庆,甚是好看。有人问孙大妈为什么不跟儿子去城里生活,孙大妈只摇摇头:“一辈子哩,出不去咯,半截入土的人了,凑啥热闹啊……”
几年前,巷尾有面断墙,如今已爬满了常青藤,一窠青蛇似的。
巷子虽小,却也设施齐全,从巷口到巷尾,有学校、诊所、菜摊、饭店,甚至还有一家殡仪馆和几家寿衣店。这里每面墙壁都有痕迹,每片砖瓦都有故事,巷口老榆树的根早已深深扎进人们心里。一拨人老去,又有一拨人新生,巷子的故事像恒久的月光一样平凡而绵延,除非有极大的勇气、极强的渴求,否则一安稳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