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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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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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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一百年后的这片土地与先前好像并无不同,甚至更加艳丽夺目,但花大爷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似的。

一辆飞驰的汽车驶过南沙巷前的十字路口,人们还未来得及定睛细看,一眨眼,这车就转头直冲向华鹰广场的创客大街。花大爷靠在车后座的皮椅上闭目养神,耳朵却不敢停下来,不时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高大的椅背挡住了驾驶员的身影,昏暗逼仄的空间模糊了人的视力,也同样模糊了听觉。花大爷听不清前面的人在说什么,只是偶尔从喉咙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作为回应,思想却早已游离于车厢之外。

这座城市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它从来都不作孤独者的慰藉,只肯为真正的英雄提供战场。夜晚的创客大街霓虹闪烁,电子广告屏上的美女们或是顾盼传情,或是热情火辣,撩的人心燥热。创客大厦楼顶射出的那道金光,此时正好投映在华鹰广场“煜航丰碑”前的巨石日晷上。时间约摸已经过十点了,按照花大爷在乡下的日常作息,此时应该已在梦中了,然而现在的他却丝毫没有困意。试想在这五光十色,繁华绮丽的天地中,谁又能分得清昼夜?反而夜,或许才是真正的新生。

“听着没,这都二十二世纪了,谁还开这破车呢,”驾驶员突然提高音量的质问,惊的花大爷一颤,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人接着补充道:“早些弃了,咱给你换新的,不耗油,还安全。”。

花大爷听了呵呵一笑,紧接着叹了口气,摸着胡子的手也垂落在椅垫上。确实,现在像这种烧油车不多见了,即使在二手交易市场,也算是淘不到的“老古董”了,如今新能源汽车才受现代人的青睐。

“老三出息咯,生意越做越大了,”花大爷揉揉沉重的眼皮,抬眼注视着驾驶位,一只手抱腰,一只手托腮,手指摩挲在脸缘:“这两年活好做吗?这营生靠谱吗?”。花大爷本是随便问问,谁知花老三一听,一下来了兴致,赶忙将车停在路边,侧身从椅背探出头来,双眼炯炯地盯着对面的人,原本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转而握住了花大爷的手。

在旁边便利店绿色霓虹灯的映照下,这才看清花老三的脸,此时正因极度兴奋而涨得通红,红得发紫的鼻头隐隐跳跃着,土色的嘴唇裹着姜黄的牙,此时正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发家史。

“垃圾处理,挣钱!这条街每天都能产生十几吨的建材垃圾,咋处理?都运到我这儿。全国每天产生的建材垃圾更是天文数字啦,煜航集团早就把这行垄断了,我也就在人家手底下讨口饭吃,就顶我几辈子的收入咯。”花老三看着父亲不可置信的表情得意的笑了笑,一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感叹道:“跟你说不明白,人家有本事嘞,挣的多得你做梦都想不到,用房子装钱呢,你这次来帮我把娃看好就行咯。”绿光笼罩着花老三矮小,锈红的身体,诡异而艳丽。

再看花大爷,不知不觉间已然正襟危坐起来。汽车又向前驶了几公里,而花大爷的眼睛却再也闭不起来了,任由各色光影穿梭在他的瞳孔里,打在他蜡黄的脸皮上,他只是咕哝着“好多钱呦,好多钱呦。”。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小洋房前,花大爷从后备箱的角落里翻找到自己的宝贝收音机,又是件“老古董”,曾经花大爷爱不释手的宝物,这两年收不到几个频道了,就被遗忘在角落里。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花大爷深感无助,这才重新找到尘封已久的“老朋友”,然而再想跟上时代脚步,恐怕不那么容易。

花老三把父亲引进门时,花小小正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动画片,小小的屁股随着电视发出的音乐扭动着,好不惬意。花小小正想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饼干,听到父亲呼唤,立刻爬下沙发,一摇一摆的向门口跑去。没想到一同进来的除了父亲花老三,还有一个满脸笑容的老伯,小小一时不知所措,连招呼也不打,又转身一摇一摆的跑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惯坏了,怕生!”花老三笑眯眯的说道,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这几年过得有多苦。自从前两年赚了点钱,抛弃了发妻,不仅他的感情越来越枯竭,精神越来越空虚,连小小也因为家庭的破裂变得孤僻,除了自己,他不愿跟任何人说话。花大爷知道儿子的难处,心中不忍,却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你放心去煜航学习吧,家里有我呢。”。

晚上,花大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夜他想了很多,但大多没有什么意义。“明天老三就要去煜航集团学习了,如果顺利,家里生意就会越来越好,真是好日子,”花大爷转了个身,又有了新的灵感,“垃圾处理能挣钱,可是运来的垃圾又怎么处理呢?”想到这里,花大爷又睡不着了,索性翻坐起来,把玩起了收音机,调试了几个频道,听到收音机因接收不到信号而发出的“嗡嗡”声,他跃动的心又重新安定下来,“好多钱呦。”他想。

第二天一早花老三就离开了,偌大的公寓,只剩下僵硬的家具和花家爷孙二人,到底有些冷清。

花小小还是躲在卧室不肯出来,花大爷倒有办法,做好的饭菜放在卧室门口,清清嗓子,冲着里面喊:“饭在门口,我出门遛弯咯。”生怕小小听不到。花大爷揣上自己的宝贝收音机转身离开了,出门时还看了一眼地上的蓝色碗筷,那是花小小的专属,是小小妈为他选的。

他知道小小饿了一定会出来吃饭的,倒不担心,他更紧张自己的收音机,调试了一晚也没声,多半是坏了。他溜达到华鹰广场,白天的创客大街宽阔整齐,几百米宽的大道中线上修建了花园、木桥、廊亭和闪烁的霓虹灯,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正在随着节奏律动,大道两侧开满了咖啡店、酒吧这些年轻人的热闹。

白天的华鹰广场与夜晚是两种风貌,白日里的广场更显肃静沉闷,少了活力和疯狂。也正是在明媚的阳光之下,花大爷才注意到煜航丰碑竟有十层楼高,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正面是中国字,背面是外国字,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就全然不知了。

花大爷好不容易走到了南沙巷,大城市里难得的陈旧味吸引着同是“老古董”的花大爷。巷子里是熟悉的吵嚷和拥挤,不时有穿梭其中的自行车令人避之不及,角落里被翻倒的垃圾桶吐出了生活的真相,正是南沙巷的真实、缓慢、粗糙,让骨子里仍是劳动人民的花大爷倍感亲切和谐。一圈转下来,维修电器的店铺不少,但懂收音机的人倒不多,几方言论拼拼凑凑,大概是早些年没人做广播电台了,很难找到频道。花大爷听着收音机传出的“嗡嗡”声,顿觉一阵凉意,无力感侵袭而来,紧接着便陷入了深深地恐惧,是对将死的恐惧?还是对被抛弃的恐惧?他不明白,也不想深究,只是这令人惊骇的凉意使他突然想到了花小小稚嫩懵懂的脸庞,此刻他只想抱起收音机赶回家里。

家里的花小小一早就被花老三吵醒了,像是感到父亲要离开,他不知道该打开门求父亲不要走,还是该躲在卧室里假装睡觉。小小的脑袋经过一场“大战”,最终选择了后者,思想的百转千回都被屹然不动的身体湮没了。不一会儿,小小又带着悲伤复杂的心绪沉沉睡去了。再次醒来,是被花大爷的关门声吓醒的,花小小半睡半醒间以为这是父亲外出发出的声响,他不再犹豫,决定冲出去抱住父亲求他留下,或带他一起走。花小小刚打开门,看到地上的饭菜,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冰凉的食物和着小小的泪水,一口一口咽进肚里。

花大爷赶回家时,太阳已经西下了,冰冷的小洋房,没有一点人气,桌上是熟悉的蓝色碗筷,花大爷看到碗里还粘着些米粒,紧蹙的眉毛一松,咯咯地笑了。

爷孙二人寒冰般的相处模式持续到第四日终于有所改变。这天仍像往常一样,花大爷准备好饭菜后就出门了,不过此时的小小已经放心在大厅进食了。小小边看电视边吃饭,按前几日的规律,花大爷四点才回家,他还有三个小时的游戏时间。

花小小正玩的开心,突然“咔哒”一声,门锁开了,小小一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花大爷旋进门来,三两步堵住卧室门,等花小小反应过来时,已经处于劣势,无处可去的他,两只小小的手揪住衣角,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原本嘟起来的嘴越咧越大,紧接着两颗硕大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直坠到地毯上,发出无声的嘶喊,一时间,花小小的哭喊声充斥了整个屋子。

花大爷早有预料般镇定自若,趁小小哭喊的劲,上前将他抱进怀里,任他打闹挣扎,花大爷一只手将他抱起,另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后背,边踱边哄。花小小见大局已定,挣扎无果,便将头埋进花大爷怀里,眼泪鼻涕悉数蹭在他单薄的衬衣上,以此作为本次大战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由明亮变得暗淡,花小小的哭喊渐渐转为啜泣,最后力气耗尽终于安静下来,躺在花大爷的腿上睡着了。花大爷看看窗外,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时间过的如此之快,身旁的花小小正酣睡着,花大爷看着他满脸的泪痕,已经垂老的心蓦地揪紧了,他顺手取过旁边的毯子盖在小小身上,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了花大爷第一次与花老三和解的那个夜晚。

此后的日子,花小小学会了将花大爷视作空气,花大爷也终于不用再借口出门游荡,二人默契的维持着稳定,这对花小小来说已然是一个不小的改变。有时花小小也会偷瞄花大爷,倒不是因为花大爷本人,而是因为他时常在手中摆弄着的黑色盒子,总是发出“嗡嗡”的噪音,并不像鞋底摩擦地板的尖利,反而有些浑厚的安稳。

趁花大爷做饭的时候,小小偷偷拿起“黑盒子”,仔细观察起来,小小肉嘟嘟的手在“黑盒子”上摸索着,有时放在耳边寻找发声部位,有时跟着节奏扭动旋钮,乍一看竟像个专业的工匠正在调试成品。花大爷看到自己的宝物沦为他人手中的玩物,紧张的大喝一声,吓得小小失手将“黑盒子”摔在地上,这一摔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开关,“黑盒子”竟然说起了“人话”来。

“……将迎来……第一场流星雨……”随着收音机断断续续的声音,小小先是一愣,紧接着哭喊起来,两种声音交杂着 ,一时竟不知所措。小小本以为自己捅了娄子,赶紧故作委屈,可是看到花大爷奇异的表情,并不像是怒火中烧,他也慢慢安静下来,站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花大爷捡起收音机,此时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带有特殊质感的声音像砂纸一样重新打磨花大爷那颗垂老的心,一堆干柴正在噼啪的燃烧起来。

花大爷问小小:“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小摇摇头。

花大爷接着说:“这叫收音机,是你曾爷爷以前……”。

小小忍不住插嘴:“为什么不看电视呢?”花大爷被问住了,抱起小小侧坐在腿上,花大爷捏捏小小的脸,“那时候可没现在条件好,你曾爷爷只有个收音机。”

小小扭过头,揉揉自己被捏痛的脸,问道:“那你呢?”。

“我?我小时候跟你一样爱看电视!”花大爷笑呵呵的说,“你个小机灵鬼,等长大就知道了,灯再亮还是要有声音才有人气咧!”。小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似是想起什么,突然仰起脸问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花大爷一算日子,也就在这两日了,嘴上却逗小小,“你爸爸去做大事咯,不回来了,让你以后跟着我呢。”花大爷刚说完就后悔了,担心引起小小痛处,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小小只是很安静的抱着花大爷,不过他攥紧的小手早已暴露内心的紧张,“爸爸要做大事,小小就要做小事!这样爸爸就会回来了!”小小说道,“妈妈说,爸爸是因为家里小事太多才躲在外面的。”小小说完,花大爷的心都要滴血了。他轻柔的抚摸着小小的头发,那种专属于孩子的奶香味格外令人安心,“他会回来的。”花大爷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次日中午,花老三回来了,看到爷孙俩其乐融融的场景,他甚至怀疑自己进错了门,可是迎上来的人儿,分明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儿子。花老三松了口气,顺手卸掉身上的包裹,抱起小小,在花大爷对面坐下。看到花老三凝重的表情,花大爷将手中的收音机收在身后,等着他讲述旅途经历。

花老三先将小小送回卧室,出来时花大爷已倒好了水,腾腾的热气湿润了两人经世的眼,仿佛这片息之间不再有专属父子的壁垒。

旅途劳顿的花老三直倒在沙发上,一只手肆意垂着,另一只手缓慢的按动太阳穴,即使再累他也不敢倒头就睡,他已是庞大机器上的一颗齿轮,只能跟着运作,没有叫停的权力。

“这次去煜航集团,真是大开眼界!”花老三坐起身慢慢睁开眼睛,说:“王总脑袋灵光,有想法!”。花大爷不需细想,王总多半是煜航集团老板。

花老三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我是真没想到啊,太疯狂了!真正赚钱的不是建材垃圾,是特种垃圾啊,是核废料啊!”。花大爷震惊的瞪大双眼,不停搓着手心的冷汗,紧张地问:“这......这怎么处理?”。

“哈哈哈,你一定想不到!”花老三突然大笑起来,“前些年,煜航集团把处理不了的垃圾都堆积在南北极,这几年,他们向航天航空事业转型,现在,全都运到太空,排放到地球外面去啦!”说完,花老三一口饮光杯中的水,又闭上眼倒向沙发了。

“爸,带小小去你那里住几天吧。”花老三低声说道。他一手捂着眼睛,落日余晖的光穿过他的指缝,在泛红的脸颊上织出一大片阴影。

“怎么这么突然?”花大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花老三坚持的眼神令他后背发麻。

“你别管了,听我的!我还会害你们不成?”花老三说完,转身面向沙发里侧,这次他终于沉沉睡去,不一会儿鼾声便响起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风中掺着青草香气,旋着午后的倦意,翻腾着涌向澄蓝的天空。一位老汉正坐在大榆树下的土丘上乘凉,手中烟寂寂的燃烧,眼睛指向田野中奔跑的孩子。孩子戴着竹篾的草帽,一会儿随手摘下身旁的黄瓜,身上蹭蹭便塞进嘴里;一会儿扑向田里散养的鸡,吓得它们咯咯叫着,四处逃窜。

花大爷仍记得,自己带小小离开时花老三含泪的眼神,断断续续说着告别的话。花大爷心里清楚,儿子这次的决定,是出于贪心,也是出于保护。“真是不得了。”花大爷心想,不知从多久以前,花老三好像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花大爷又说不上来,就像一百年后的这片土地,与父亲口中的好像并无不同,又隐约觉得诡谲,可看看这美丽繁华的都市,看看这清澈飒爽的田野,“真是好日子啊!”他想。

一口闷烟吐出,月亮已悄悄爬上窗子,收音机沙哑的声音正在奋力播报着:“......十分钟后,将迎来本年第一场流星雨......”,花大爷早已在院子里摆上了藤椅,想用一把蒲扇招来漫天繁星。小小坐在小凳上,乖乖的趴在花大爷的膝头,爷孙俩一起静静等待着这场奇迹。

谈话间,一束光划破黑色夜幕,小小立刻坐起来,指着早已归于平静的夜空,兴奋的大喊“流星!流星!”,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束争相点缀夜晚,小小激动的跳起来,边拍手边呼喊,还不时摇摇花大爷的腿。

可是,藤椅上的花大爷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恐慌,因为他实在搞不清楚,落下来的究竟是流星,还是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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