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伏案执笔,总觉得有些许不同,具体哪里不同,我又说不上来,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这微妙的惶惑,与我第一次遇见阿盲时并无二致。
那天刚下了雨,第二天初晴,我便踩着软泥来到这座村子。此行并没有什么宏大的远志,只是受朋友之托,给村里孩子讲些小课。在这里我第一次遇见阿盲,他蓬乱的头发、明亮的眼睛、破旧的夹袄、沾满青泥的赤脚都与常人无异,只是他一开口,正巧檐上的积水稀稀拉拉落入瓷缸,害我听不真切他的话,幸而我早听闻他的事迹,便也大致猜出他的意图。
阿盲结婚早,已育两子一女,大女儿三十余岁仍未婚,大儿子早些年进城务工,已半年未归,如今小儿子到了读书的年纪,他此行目的是想让我劝说小儿子跟他回去务农。我请他坐下,他小儿子站在身旁,两手揪着衣襟,等候父亲发落。
我本想劝阿盲:“读书有大出息,为何要放弃?”话音未落,阿盲便摆摆手,抱怨道:“读书没用,生他是要他干活呢,难不成学他那不孝的大哥?”。我一时语塞,举了几个同乡孩子的例子,没想到他突然站起来,把茶杯重重的掷在小儿子身上,滚烫的茶水烫红了孩子脚背,孩子大哭起来,阿盲揪着孩子的耳朵骂骂咧咧的走了。“不争气的东西”他的话还徘徊在我耳边,我知道这不是说给孩子听的。
我不解阿盲明明耳清目明,为什么要这么叫他,朋友也向我解释不清,只说他无名,“阿盲”是上一位先生起的。
这里常年有些细雨,潮湿黏腻,有天早晨难得出了大太阳,便看见村口迎面走来几个外村人,拎着红红绿绿的礼物径直走进阿盲家。不多时,又灰头土脸的出村了。旁人已见怪不怪,说是向阿盲家女儿提亲的,又被轰出来了。我不解,朋友说这是“待价而沽”。
“既然谈黄了,又为何要收礼呢?”我问。
“这是阿盲家的规矩,不能空手,否则连人都见不到。”朋友补充道,“唉,苦命的姑娘”。
村里的夜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据说阿盲的妻子就是在这样的黑夜生下小儿子后难产去世的。老先生劝阿盲,高龄产妇生育有生命危险。阿盲笑着摆摆手,他怎么都不相信,女人生孩子能有啥危险。也是从此之后,老先生离开了村子,阿盲的大儿子也跟着先生走了。
夜吞噬着每一点灯火,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打开门,竟是阿盲的小儿子披着单衣站在门外,他冻得嘴唇发紫,全身微颤。我赶忙请他进屋暖身,小儿子抬头看着我,刚想说话,却先哽咽着哭出声了,他断断续续的音节告诉我,阿盲出事了。
我赶忙叫醒朋友,一路向阿盲家跑去。打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笼罩着珠灰色的家什,阿盲倒在一片狼藉中,嘴里嚷嚷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我蹲在阿盲身边,想将他扶起,可是他看到我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指着小儿子,嘴里嘟囔着:“快去拿纸笔。文化人来了,帮我记遗嘱。”。正说着,口中便开始喃喃所谓的“遗嘱”了。
再次见阿盲,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小儿子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扛着锄头下地去了。多年后思及此,我想老先生叫他阿盲,许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