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苹果

1982年9月上旬，我终于接到了市重点技工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报到那天，父亲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亲自把我送到了学校，帮我交了学费，口袋里仅剩三十元了。我送父亲到公共汽车站台时，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硬往手里塞了二十元，用嘶哑的声音说：“孩子，这钱你就先拿去作这个月的伙食费吧，坚持一下，下个月的伙食费我回去再想办法。”

我抖抖索索地接过了父亲手中的钱，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口就是发不出声来，只好一把抱住了父亲那又瘦了许多的身子。

父亲推开了我的手，从还剩的十元中，抽出了五张一元的钞票作为回家的路费，又用仅剩的五张一元的钞票在站台旁的水果摊上，买了一袋苹果递到我手中：“孩子，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注意营养，这袋苹果虽然少了点，你就计划着吃吧！”说完，父亲转身登上了开往回家的公共汽车。

这时，西北风渐渐大了起来，我看着渐渐远处的公共汽车，心里酸酸的，胸前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泪水打湿了。

我含着泪水看着手中的苹果，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夏日炎炎的施工现场，我仿佛看到父亲正咬着牙，一把（五块合二十五斤）一把地往拖拉机上搬砖……

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右腿是在一次实弹投弹训练时，被手榴弹炸飞了半截。听村上的民兵连长说，那次父亲带新兵训练的项目是模拟实战投弹。一个新兵由于紧张，弦拉响之后，手一滑，手榴弹就掉在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父亲见状，急速上前飞起一脚，把手榴弹踢了出去，新兵得救了，可是，随着 “轰”的一声巨响，父亲却倒在了血泊中，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终于保住了父亲的性命，但右腿被炸了半截，落下了终身残疾。康复后，部队首长为了让父亲能继续留在部队服役，就把他调到了后勤处，负责连队的伙食，但父亲为了不给部队添麻烦，坚决申请要求复员回家。在父亲的再三请求下，部队首长只好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在申请书上签上了“同意” 两个字。

父亲怀揣残疾证，一声不响地回到了村上，开始了复员后的新生活。靠残疾人补贴，生活倒不成问题，可是，父亲是干惯了活的人，闲不住，就想找一个适合自己干的活做做，由于当时我们那里工业还不发达，父亲跑了好多地方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活干。有一天，父亲又出去找活了，一连跑了还五六个地方，还是没有着落，实在累了，把拐杖往路边一搁，坐在拐杖上休息连起来。

这时，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小伙子，坐在路边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就是想找一份适合我干的工作，闲在家里就觉得浑身痒痒的，难受极了。”

“我看你长得挺结实的，手劲估计也不小，我那里缺一个往拖拉机上搬砖的工人，你愿意去吗？”

“我右腿少了半截，恐怕胜任不了！”

“没事，你就是右脚不好，左脚还是很有力量的嘛，干活时我只要给你一张凳子，作为右腿的支撑点，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那行！”

第二天，我父亲就去那个窑厂搬砖了。业内人都知道，工地上搬砖是最苦最累又最不挣钱的活。苦干一天，也就挣到一元左右，去掉伙食费就所剩无几了。父亲毕竟是在部队里锻炼过来的人，这点苦，算不了什么，从此以后，父亲就在窑厂干上了。

听老人们说，父亲小时候太苦了，4岁时父母就双双去世了，好心的舅舅收养了我父亲，可舅妈不买账，一肚子的怨气，说凭什么一定要他们负责把这个小东西养大呢，送到福利院去不行吗？随便舅妈怎么闹，舅舅就是不听，偏要把我父亲留在他家，说：“这孩子命苦，他爸妈为李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他爸妈不在了，我们怎么能忍心丢下他不管呢？”

舅妈被舅舅问得无话可说，只好依了舅舅。可背着舅舅总是为难我父亲：穿的是别人家孩子穿破的衣服，吃的就不要说了，这顿是稀饭、下顿是菜团子，再下顿是汤糊糊……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六岁，那年征兵时，父亲在舅舅的授意下，来到了征兵办公室，缠着征兵干部，硬是软磨硬泡，最后人武部的郑部长了解到了我父亲的特殊情况，终于答应我父亲参军的要求。

就这样父亲顺利地来到了部队后，在新兵连的时候，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训练的时候，别人练一遍，父亲练三遍，别人练三遍，父亲练十遍，硬是把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练成了一身铁骨，做了两年的通讯员，第三年调到连队，不久就当上了班长。眼看前途一片光明，可就是在那次新兵实弹训练中，父亲丢了半截右腿，只能请求复员了。

听村上人说，父亲复员半年后就到窑厂工作了，在第三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父亲按惯例去砖窑看火候时，发现砖窑洞口旁有一个笆斗，笆斗里有一个刚生下不久的我，被一团乱草围着，身上裹了件破棉袄，小脸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父亲心疼得把我抱回家。自从有了我，父亲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如何让我长得更健康上，前后有好几个好心人为父亲牵线，父亲都以我为挡箭牌婉言谢绝了。从此以后，我在父亲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如今已经凭实力考上了市重点技校。

父亲原来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为了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我，如今已被岁月磨砺成了有着坚毅棱角的中年汉子……

此时，只觉得手里的这袋苹果越来越重，泪水早已迷糊了眼，我再也无法任思绪在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