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年前的沙岗梁。
一股股凛冽的寒风,翻过村庄背后的山坡,从沉寂的沙岗梁上,一次次倾泻下来。风来的时候,可以无声无息,让你浑然不觉,那把深藏于怀的时光刻刀,是一种怎样的咄咄逼人。可这么多年,又有几个人能摸清它的怪脾气呢?风也和人一样,它同样有焦躁的时候。当它发了脾气,可以将整个夜空吹得没有一片云,偌大的天空,干净的犹如透明的玻璃灯罩,唯有这样,月亮才会把那温柔又仁慈的目光,毫不吝惜地投向这饱受苦难的人间,这生灵涂炭过的大地。我喜欢捧起这些微弱的光,萤光般,洒满前世今生走过的那些路,不论它通往熟悉的,亦或陌生的地方。
包括沙岗梁。
以及一丛伫立风中,岁月枯黄的茅草。
冬天了,沙岗梁上光秃秃的,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像荒凉的戈壁沙漠,又像一个浑身冰冷的人,徘徊在温暖的家门前,却因为心底莫名的惆怅,而迟迟没有推开它。其实那扇门,一直在那里,在村庄的最后一户人家。大风吹来的时候,晃动的木门,咣当咣当直响,母亲却没有出来。再往后,再也没有人家了,再往后,只有这孤独的沙岗梁了。
记得那年,母亲叫我去屋后的沙岗梁上,折点茅草梗做灯芯。当我推开木门,一个人径直走远的时候,凛冽的寒风随之扑面而来。那时候,我的脸红润而有光泽,不惧怕黑夜与冰冷,反而越冻越好看。但是木门就不怎么走运了,被风晃得直响,那些因衰老而褪去的容颜,哗哗撒了一地。但我并没有选择回头,因为那时候,命运还是一种可以改变的事物。
犹如贫瘠。
沙岗梁和它脚下的村庄。
我所折取的茅草,也只是一根毛发而已。但就是这样一根寻常的草梗,被母亲缠上一小团棉花,往油里一蘸,居然做成了不可思议的小灯芯。我也很好奇,为何那时候的人,会切一块胡萝卜,在上面挖个浅浅的窝,再倒满花生油,插上茅草和棉花做的灯芯,一盏漂亮的胡萝卜灯就这样呈现在面前,不得不说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当然,这些胡萝卜做的灯,并非留给自己点的,而是在正月十五那天夜里,送给那些与山长眠的亲人们。
之所以用茅草梗做灯芯,只因它质地硬,然而比之更坚硬的,却是孕育它的沙岗梁。
这些所谓的沙,不像戈壁沙漠中那些粉末状的颗粒,可以被风肆意地吹散,又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聚集。也不像河流冲刷沉积下来的,或者海边浪花惊涛拍岸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柔软细腻的沙滩。沙岗梁的沙是粗糙的,没有规则的,相互粘贴在一起的大沙粒。当整块整块的沙粒,凝聚在一起,被压在群山的最底层,它拥有坚如磐石般的力量。
但沙岗梁不是寂寞的。
谁家要盖新房子,或者砌新院墙,就会推辆带翻斗的独轮小铁车,放上一把铁锹,或者劈柴的镐头,沿着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到沙岗梁装些沙子回去与石灰掺在一起和灰泥,砌墙。而那条路,恰好经过我家门前。有时候,站在院子里,就能清晰地听到那铲沙的声音。沙沙的,就像蚕食桑叶,听起来却是那么美妙。当然,沙岗梁并不像桑叶那么软弱,人类掠走的也不过是些零散退化的皮肤屑。所以,当用铁掀铲了半天,还没有填满小车斗,这时,来人就会把劈柴的镐头挥下去。坚硬的沙岗梁,被劈出了豁口,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变得像刨地那样简单,一车沙一会便被装满。
太阳暖烘烘的日子,我时常怀揣一本书,只身一人来到沙岗梁,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从太阳升起的八九点,一直坐到中午,等母亲喊吃饭,又从中午坐到太阳下山的五六点,等母亲喊吃饭。至于她喊的是我的小名,还是大名,已模糊不清了。因为小名实在有些不好听,母亲是不会那样喊我的,但她是从何时喊我的大名,也已模糊不清了。人啊,步入中年后,记忆力减退是不争的事实,可没想到,回忆清楚一件事情都变得这么吃力。或许母亲压根没有喊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在沙岗梁的某个地方找到了我。至于怎么找到的,原因有很多种,但最有可能是她到沙岗梁抱柴禾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我只要抬下眼皮,就可以看到炊烟袅袅的村庄,以及棋子般零散分布的灰草房。我能一眼认出它们,认出炊烟从哪家的烟囱上冒出的,认出哪家的草房屋脊上换了新的红瓦片。
当然,沙岗梁并非一直这样死气沉沉,它同样有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干枯一个冬季的地黄,不知何时,被痒痒的风挠醒,舒展着毛茸茸的叶片,悄悄冒出一朵朵殷红的喇叭状小花。起初,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是听人说,这是一味著名的药材。这让小小年纪的我感到很惊讶,同时又有种喜极而泣的感动。看似不毛之地,甚至留不住一滴雨水的沙岗梁,居然有了生命的绿意。看那殷红的花瓣,多像一个人满腔煮沸的热血,在天空与大地之间翻滚,在村庄与群山之间翻滚,从沙岗梁的骨髓里流淌出来,带着死亡对重生的向往。
除了地黄,另一种坚守的植物,便是浑身长满刺针的酸枣了。
我很难理解,一株体型矮小的酸枣,是如何在坚硬且贫瘠的岁月里,以何等的耐力扎下根去,努力让自己变成了沙岗梁不可或缺的那部分。甘心情愿地奉献一生。
那时候,村庄的人喜欢把自家的羊牵出来,拴在树上。不忙的时候,吃过午饭,就赶着羊翻过沙岗梁,去山上草多的地方放上一个下午,直到羊吃得肚皮滚圆,才肯下山。忙的时候,顾不上放羊,饥饿难耐的羊就在那里咩咩叫个没完,性子好的人还好,早上去地里干活顺便割一筐羊草带回来,下午羊叫的时候,只需抱些草去喂上,羊就不叫了。性子不好的就出去臭骂一顿,可前脚刚回来,羊又开始叫了。小羊羔则不会这样糟糕,由于刚出生没几个月,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所以一般不会过早给拴上绳子,除非它们缕缕私自跑到庄稼地吃庄稼。但是听话的小羊,饿了会自己去沙岗梁吃酸枣的嫩叶充饥,有时候一去就是一个上午,栓在树上的母羊,因久久未见自己的孩子归来,难免产生焦躁,咩咩地冲着沙岗梁大叫大喊。小羊听到了往往会跑回来,没吃饱的则不理睬母羊的苦心,继续啃它的草,等它吃饱了再下来的时候,母羊已经声嘶力竭了。小羊却不以为然,一头钻到母羊的胯下,含着奶头就是一阵猛拱,母羊也像若无其事一样,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是啊,世间最伟大的母爱,也莫过如此吧。多少次,少不更事的自己,惹得母亲偷偷地抹过眼泪。恐怕我们大多数人,已浑然不知。只有到了中年,为人父为人母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那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二十年前的沙岗梁,秋天总是丰腴的。像一幅画,时常在脑海中浮现。
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风会突然推开陈旧的木门,将那幅画摊在我的面前。沙岗梁上干净无比,村庄上头盘旋的白云干净无比。母亲用瘦小的身躯把一筐筐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地瓜,一步一步挑上沙岗梁的向阳坡,那样子越走越吃力,越走越慢,渐渐被身后的时光追赶上来。地瓜是要切片的,父亲那时候还很有力气,一个人把切片机摇得突突转,母亲站在一旁把筐里的地瓜,不停地往里填。又白又嫩的地瓜片不多会便唰唰落了一堆,然后,再换个地方再切一堆,如此反复。
我所看见的时光,都是这样被切碎的。它们被一片片摊开,覆盖着寂静的沙岗梁。等干燥的秋风,带走体内的所有水分,然后,一天天变得萎缩,直至僵硬。
当母亲佝偻着背,俯身拾起这些干枯之物时,她的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弯成了悬在苍穹的那把镰刀,再也无法拉直。我知道,凛冽的寒风,还会翻过村庄背后的山坡,顺着沉寂的沙岗梁,再次倾泻下来。我也知道,那把深藏于怀的时光刻刀,是一种怎样的咄咄逼人。
又入冬了。酸枣的叶子在某个夜晚已被风吹个精光。
覆上一层雪。
晃动的木门,还在咣当咣当直响,我大声呼喊,母亲却没有出来。再往后,再也没有人家了,再往后,只有这孤独的沙岗梁了。
一个浑身冰冷的人,徘徊在温暖的家门前,却因为心底莫名的惆怅,而迟迟没有推开它。
那是二十年前的沙岗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