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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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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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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坞埠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宋·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我仍记得大坞埠湖雪后泥泞不堪的土路。

夜幕降临,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宿舍。取出脸盆,舀上一瓢凉水,打开暖水瓶,掺上一半热水,便迫不及待地将几乎冻僵的双手浸于其中。我不喜欢那潮湿的水,却喜欢它蕴含的温暖,虽然短暂到不一会就要凉透,就要恢复到那冰冷刺骨的本来面目。趁着还留有余温,一次次将它捧到脸上。

这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吗?这还是那张二十七岁的脸吗?这还是那张踌躇满志的脸吗?面对这些莫名的疑问,我只能将自己埋头在那盆正迅速失温而冷却的水中。不一会它就不再清澈,不再干净,而是变得浑浊不堪,涌动着木屑和灰尘。

冬月的晚上六点,四周是漆黑的魅影。还好地上尚有残存的雪光,才不至于让路暗得那么彻底。那是下了一整天的雪,一边忙着下,又一边忙着融化。大坞埠湖的地上覆盖着雪,底下却满是泥水。踏在雪上,不是咯吱咯吱响那种清脆悦耳,而是那种渍渍深陷的孤独与无奈。

去往郭庄的路,白天载运木材的卡车不见了踪影,泥泞不堪的路面,只留下杂乱无章的车辙,或深或浅,半是雪,半是水。

前面有一座桥,架在了宽阔的河床上,河的名字叫涑河。这条河,一直流到临沂城才注入更加宽阔的河,成了沂河的重要支流。而涑河的北岸是大坞埠湖,南岸是郭庄。

郭庄有一家炒菜馆,是这附近唯一可以炒菜的地方。而我要去的正是那里,我去那里无非是炒一份七块钱的猪肺炒青椒而已。

路两侧灯火通明的厂房,机器的嗓门变得沙哑低沉下来,直到最后完全失声,像被风雪轻轻匿迹了。大大小小的厂院,渐渐有了狗吠声,接着是男人的咳嗽声,女人的喋喋声,甚至孩子的吵闹声。你若继续往前走,继续听,便会听到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流水声,锅碗瓢盆碰撞所发出的生活鸣奏。你若驻足片刻,屏住呼吸,还会听到由煤气罐腔内喷射而出的呲呲怒火。

当我去郭庄炒菜的时候,老刘,小王,还有两个东北妇女,还在工厂那所低矮破旧的宿舍忙着做晚饭。我们厂说是厂,其实小的可怜,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就只有五个工人。是的,你没听错,这更像个家庭作坊,但它又确实以厂的外表存在,听说厂房也是老板租来的。

 

 

先来说说我们住的地方吧。

二〇一四年春天,我跟着老乡大宝来到这家工厂的时候,压根没有细看思忖便答应了。当时自己正被失落的情绪所笼罩,心想随便找个地方,先有份活干着,哪怕苦一点累一点也没关系,等攒几个月的钱,就回临沂再寻个好点的工作。

工厂的老板姓王,四五十岁的样子,平头,小眼睛,身材矮胖。说实话,给我留下的印象只能用四字形容:鼠目贼眼。当然,这话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见我戴个眼镜,长得还挺斯文,王老板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一番,问我能干的了吗,我说没问题,接着他又说这里至少要干到年底才彻底清算工资,不过平日若缺钱用可以找他预支,我点头答应。在旁边的大宝,也冲着王老板不停点头,一脸憨笑,似乎在做着保证,我们不是那种干两天就跑的人,尽可放心。

当我们拎着塞满被褥衣服的大编织袋,进入厂房旁边那排低矮的宿舍,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愣住了。用石棉瓦搭建的宿舍,阴暗潮湿,还有种莫名的压抑感突然袭来。王老板见状,赶忙捏开门口的灯开关,里面黢黑的世界,才有了一点光亮,但四十五瓦的灯泡,终究还是那样弱小可怜又无助。狭小的空间,灰色的水泥墙壁,似乎轻轻吹阵风,就会顷刻之间将它化成灰尘,让人窒息。当我正困惑睡哪儿的时候,王老板往前走了两步,接着推开一扇单页木门,走进去捏开门口的灯开关,依然是四十五度的灯泡,说你们就睡这里。里面有两张床不假,一个铁的,一个木制的,但都只剩下僵硬的旧床垫,上面还落满了沙土和灰尘,显然这里很久没人住了。在这个长五米,宽三米的狭小空间,除了两张床,还有一个用空心砖和木板搭建起的简易“桌子”,用来放餐具,水杯,其余什么都没有。

你可能会觉得,再差这也是单独一间,其实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子,抬头看眼房顶就明白了。偌大一大间屋子,却没有吊顶棚,也就是说所有的房间,隔离墙以上的部分都是共通的。水泥和砖头砌的墙,分隔成四个小房间,和一个公共区域。怎样才能更形象一些呢,我会告诉你,和乡下农村的猪圈羊栏差不多。住了几个晚上后,也验证了这样一个事实,睡在隔壁的老刘晚上的磨牙声,和睡在对门的小王打鼾说梦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在一个房间,其实大家就是睡在一个房间。至于那两个东北妇女,老板也给她们留了一间,她们也只是在这儿做做饭,中午歇息会,下班后就回厂外租的民房去了。

做饭的地方在公共区域,摆放着四个煤气灶,一个是老刘的,一个是小王的,东北两妇女是亲姊妹,姓陈,她们共用一个,还有一个就是老板的。你没听错,老板一家也在这做饭,因为老板住的也只是三间平房而已,当然那排平房比我们住的宿舍要干净敞亮多了,除了老板住三间,还有间上面安装着太阳能热水器,夏天干完活大伙用来洗澡的浴室。

我们搬来的时候,打扫了半天卫生,老刘他们还在车间干活。初次见面,老刘话不多,高个子,瘦削的脸颊,高高的颧骨,一双眼睛深陷其中,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小王只有三十岁,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个头不高,却浑身结实,之所以叫他小王,是因为听老板平日这样喊他,我们也跟着这样称呼了。那两个东北妇女,小的也有四十岁了,大的是她二姐,小的长得好看些,身材丰满,还纹着眉,后来听老刘说,年轻时这女人有些姿色,做过皮肉生意,那样子说的头头是道,也不知是真是假。相比之下,她的二姐就是那种很老实普通的农村妇女。还有一个人要说下,就是老板娘了,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硕大的骨骼,支撑起男人般的体魄,黝黑的脸,短头发,粗糙的手掌,和农村干农活出大力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是的,在这里,我没有贬低任何人的意思,大伙都是普通的劳动者,有了挣钱这个共同的目标,才聚在一起辛勤付出汗水。

每个人的一日三餐,在大坞埠湖这个不起眼的小工厂也是简单至极。

两个东北妇女基本每天都是水煮面条,再放点白菜叶。老刘则经常去大坞埠湖村上的小超市,买点蔬菜,丸子,烧鸡,煎饼什么的,炒好后,啤酒下肚,生活还不错。小王就不一定了,有时用煤气灶来个辣椒炒肉,更多时候,他喜欢骑着老板的那辆旧电动车出去吃,而且也特别喜欢喝啤酒,至于说他去什么地方吃饭,从来不知也没有问过。我和大宝初来乍到,没有煤气灶,附近也没有农贸市场,更没有做饭的习惯,只能去老刘常去的那家小超市买点方便面,豆奶粉,煎饼,咸菜,老干妈,鸡爪回来凑合吃。吃时间长了,没有油水,胃口全无,我们就去涑河对岸的郭庄炒份土豆丝,或者青椒炒猪肺,红辣椒炒鸭肚什么的,改善下生活,毕竟在这种环境闭塞又偏僻的地方,对自己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考验。

但糟糕的是刚干了一个月,我的伙伴大宝就回家了,再也没有回来干活。

老乡走了,从此大坞埠湖,就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

 

 

 

厂房和一般的钢结构厂房没有什么不同,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又冷得不行。

五个工人,加上老板和老板娘,一共七个人,维持着这个小工厂的运转。

早晨七点干活,中午吃饭休息一小时左右,然后一直干到晚上六点。每天干十一个小时,夏天午休延长半小时,那样每天就干十个半小时。工资是按天算的,我和大宝刚来干电铡,一天按九十块钱。

小王是旋切手,负责开旋切机旋木皮,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不但要熟练掌握技术,而且换切刀也是很危险的事,所以老板给他开出的工资也最高。老刘是烘干工,负责开烘干机,连同烧火一起干,主要是把旋切好的木皮搭在钢丝传送带上烘干,工资也不多。接下来,就是两个东北妇女,我,还有老板娘,我们的任务是把烘干的木皮,用电铡切成标准的尺寸。起初我和大宝一组,我掌控按钮,他做副手,两人一起把铡好的木皮摞放整齐。大宝走后,我就和那个年长的东北妇女一组。车间共用两组电铡,另一组是老板娘和年小的妇女一起。而老板有时帮忙打件打包,有时也和小王一起调旋皮机。当然,所有人的岗位不是固定的,今天和这人搭档,明天兴许又和另外一人,不论怎么换,只有七个人。

用来旋切木皮的木材不是一般的木材。都是从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那些南洋岛国的热带雨林中伐来的。这种木材,高大粗壮,如牛胸背般浑圆,更是达几十米长,所以不得不截成十几米长短装载,即便是这样,一辆卡车也装不了几截木材。当然这些木材在从江苏张家港运来之前,已在海上随货轮漂浮了数日。夏天的时候,有段日子没活可做,老板娘说王老板去张家港买木材去了,而一车木材,大概需要花费五万元左右。当王老板开着他的小奇瑞回来的时候,两车木材已在路上了。

买来的木材,一般的叉车还卸不了,需要去找专门带抓手的大型装载机。我不止一次目睹过这样的情形:一只巨大的黄色怪兽,伸出同样巨大的利爪,紧紧抓住那浑圆的巨蟒,将它擎在空中挥舞,此时王老板矮胖的身体站在一旁,不时指指点点,看上去就像硕鼠般渺小,在那急得团团转。最后,木材在大门外靠墙的空场放好,小王就把电锯从厂里推出去,后面拖着一根又长又黑的电线。王老板拿着卷尺,给选好的木材测量标记,再和小王一起把木材截成相同的长度,一般都是两米二。剩下的一点不够尺寸不要紧,会有人专门收购去再加工利用,也能卖几百块钱。这种南洋泊来的木材很贵,木质部呈现红色或黄色,旋切出来的木皮,有漂亮的花纹,薄如纸,通常被大型的板材加工厂用做夹芯皮。像王老板这种供应夹芯皮的小工厂,和那种生产板材的大工厂,在大坞埠湖随处可见,更不必说整个全国板材加工基地义堂镇了。

在这干活,最难过的就是夏冬两季了。春天总是短暂,没什么感觉就入夏了。而铁皮厂房就变得无比闷热,太阳可以轻易晒透,早上七八点还算凉爽,九点以后,尤其午后两点,整个车间会变成蒸笼一样,所有的人在里面被蒸的大汗淋漓。我们铡皮子的不得不在头顶吊上一个小电扇,从早上扇到下午,但还是汗流不止,因为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的。小王开旋切机,没法扇电扇,他只能光着上半身,袒背露腹,结实的肌肉,浇上汗水,发出光亮,显得很男人。最难过的莫过于老刘,他负责的烘干机是烧火的(几年后,市长被环保部约谈后,就整改了这种原始落后还污染空气的生产方式),一边用榔头敲断那些烧火的木料,一边还要把它们填进炉膛,呼呼的火苗在弯曲的管道中奔腾,老刘不停用毛巾擦额头的汗。此时,除了那条短裤不能脱,他恨不得脱光了身上的所有。好在这种状况到了冬天就会反转过来,当所有人被冻的瑟瑟发抖之时,老刘却显得最自在,脸上洋溢着满足感,因为所有人都羡慕那膛熊熊燃烧的烈火。

 

 

 

干完一天的活,洗把脸后,老刘习惯去大坞埠湖的小超市,有时还不忘喊我,小张去不去超市,只要他喊,除了雨天,我一般都会去。因为去小超市的路也是条土路,一下雨就变得坑坑洼洼,特别泥泞,寸步难行。

大坞埠湖那家小超市,只有一个年轻的少妇看着。那时附近打工的人还算挺多,不大的门面,各种蔬菜,熟食,煎饼,以及手套,暖水瓶,菜刀,电热毯等生活用品,虽不齐全,但多少还是有的。每到放工时间,小超市门前就人满为患。

老刘买好酒菜后,我们就原路返回,这段仅五分钟的路,我走了整整一个春夏秋冬。也不知是什么让自己选择留下来,甘愿在这孤独之地,忍受寂寞,用劳动和汗水去苟且偷生。

饭后,每个人各做各的事,小王洗个澡后又出去溜达,老刘在宿舍一个人吸烟,不时还发出阵阵咳嗽。而那两个东北妇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在四十五度的灯泡下,打开那台黑乎乎的旧笔记本电脑,带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敲键盘,写下一些分行的文字,成了我打发时间,驱赶寂寞的良方。

我确信那是由心流出来的音符,尽管现在看来那么幼稚,但这是我在小工厂的独处方式,也是唯一的精神慰藉。后来这些分行的文字,我称之为诗。在工厂写诗,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

而这一切还要从二〇〇九年秋季说起,由于特殊原因,我没有完成统招大专学业(后来,偶然从学信网查到,那家给我退学的民办学院,竟替我毕业了,只是没有纸质毕业证书),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大学生活。后来在临沂学会计,从一位姓邵的老师那里,得知了自考这种高等教育方式,没有门槛,证书含金量还可以。在他的指引下,那年十月我开始了自考生涯,为了避开偏弱的英语,我选择了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的基础科段。学习很顺利,两年后我拿到了基础科段文凭,四年后一鼓作气,考过了英语二,拿到了本科文凭。这也是迄今为止,我所取得的最高学历,虽然不能与普通全日制相媲美,也没给我带来多大的就业价值,甚至不够资格去考公务员,事业编制,却在无形中将我引向了另一条未知的路。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渐渐喜欢上了诗歌,并尝试去写现代诗,尽管所作多不成熟,那时也没有正式发表过,但对当时被迷雾团团包围失去方向的自己,诗歌就像一道光亮的闪电,突然就重新点燃了生活的希望。毫不夸张地说,倘若没有诗歌,我想我会抑郁成疾。

当雨滴啪啦啪啦敲击着房顶的石棉瓦,发出悦耳动听的鸣奏,指尖敲击在键盘上跳跃飞舞的诗意,让人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在分行的文字中,我将暗恋过的女孩拟作云朵,在布谷鸟啼声中隐约浮现母亲勤劳的背影,村庄的雨在绿树红瓦白墙间下的明快,涑河畔的芦花沿着河流的方向飘飞,夜色中我听到流水在呜咽更像是我自己,我写下过村庄与麦地,也写下被火车汽笛拉得悠长的缠绵思绪。

工厂不忙的时候,我就到镇上乘坐公交车去市图书馆,借些喜欢的诗集读。拜伦,雪莱,济慈,海子,顾城都是那时最仰慕的诗人。记得有段时间,读海子很痴迷,五一期间放了两天假,我竟背上包说走就走,连夜坐火车去了日照万平口。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因为心中有了那片海,所以汹涌的浪花从不歇息。

夏季暑伏,如果天太热,厂里也会延长午休,一直到三点才干活。我就趁机揣着诗集,去涑河南岸的小树林,找个安静的地方纳凉,时而读诗,时而发呆,时而看芦苇荡中的人捡螺,时而就莫名的想哭。为什么顾城的诗,像水中的月亮,越捞越朦胧。为什么海子要去山海关卧轨自杀,生前那些精美绝伦的诗歌为什么不被认可,死后却又被人奉若神明。

在一首诗中,我写下这样的诗行:

 

瞧,那爬满矮草的荒原

多像岁月种下的

凄风冷雨

在我们的脸上呈现

 

在锈迹斑斑面前

我看到:

人生正沿着镜子边缘

步履蹒跚

 

那叹息着悲哀的灰尘

最后的回归

只是几束阳光的消散

我这样写下生命

 

落款日期是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写诗也成了我在大坞埠湖最隐秘的部分。

 

 

 

不知不觉,大坞埠湖的秋天到了。

无事的时候,我喜欢思索这个奇怪又神秘的名字,很久之前,这个村子是否如它的名字,存在着一个湖泊或沼泽什么的,而这个因湖得名的村庄,起初是那么宁静而美丽,直到后来厂房越建越多,渐渐吞没了农田,吞没了那个神秘的湖泊,也吞没了那个叫大坞埠湖的村庄。

为了证实这种想法,我曾将村子四处遍寻,果然发现了一处湖泊遗迹,不过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更像一个野塘。慢慢走近,你会发现,水中竟还有成群的小野鸭,正出没于芦苇荡中。然而,就这么个水塘,也被一点点蚕食着,四周新建的蓝色厂房,对它虎视眈眈。我想,曾经的大坞埠湖就是这么消失的吧。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工厂的日子,简单重复到令人怀疑人生。

老刘每天去那家小超市的时候,仍不忘喊上我,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多。言谈之间,得知他和王老板是同乡,都是莒南人,当年王老板到大坞埠湖来租厂创业,把他也带来了。莒南那个地方,驴肉火烧很出名,以至于我认为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养驴。老刘说,现在喂驴的人少了,驴肉店的驴也都是从外地买的。平日,老刘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他儿子,说这孩子身体很强壮,像牛一样,不像自己老了一身病,只能窝在这里苟延残喘,说着咳嗽一阵,但还是坚持吸了一口烟。定了定神,老刘接着说,现在他儿子莱芜钢厂上班,一个月七八千块钱,工作一点不累,全是操控电钮,我点头说那真不错。这时,他脸上洋溢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微笑和满足,我知道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和希望,心里也由衷替他感到高兴。老刘还说,眼瞅孩子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他想趁这把老骨头还能干得动,再挣些钱张罗着把婚事赶紧办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小王呢,还是饭后有事没事骑着老板的旧电动车出去溜达,我大概知道他有可能出去约会了,虽然他已结婚且育有两子。小王是枣庄人,老家台儿庄,就是中国军队与倭寇血战并取得大捷的地方。不过,小王对别人介绍家乡的时候,主要还是说现在的台儿庄古城建设的可好了,小桥流水,亭榭楼台,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每年都吸引很多游客慕名而来。我那时没去过台儿庄,也没去过江南,只能点头表示羡慕。小王平时话虽不多,但喜欢用社交软件在网上聊天,有几次我听到他和陌生女人聊天,他也毫不避讳地坦诚。甚至有次,他突然问了我一个特别尴尬的问题,为什么每次和老婆做半小时,累的满头大汗,却还是出不来。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佯装不懂,一笑而过。在这个偏僻又无聊的大坞埠湖,还有什么事物让人发生兴趣呢?

老板娘倒是挺勤快,秋天腌制了些萝卜干,分给大家吃。还从莒南老家,带来油炸蚂蚱也分给大家。老刘说,那是他们自家养的蚂蚱。我感到有些好奇,老刘告诉我,蚂蚱是老板娘的公公用大棚养的。那平日都喂蚂蚱什么呀,我更加感到好奇,老刘吸口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说大棚里种着玉米,就喂那绿油油的叶子。哦,我仿佛明白了。这么多蚂蚱,想必也能卖不少钱吧。那还用说,老刘笑呵呵地说。

这年秋天,发生了一段小插曲。王老板带着两个东北妇女回莒南帮忙逮蚂蚱去了。厂里只剩下老刘,小王,我,大门口的狗。钥匙由小王掌管,老板不在,那几天我们不干活,确实自在了一番。然而,王老板在回来的路上,却突发了车祸,听他们讲,那天逮蚂蚱逮到凌晨,王老板开着他的小车,也没顾休息,拉着那两个东北妇女就返厂。结果由于太过疲劳,车开到临沂城西的一个路口时,没看清前方红灯,直接撞上了停在前边等候的车,所幸都无性命之忧,只是王老板,和那个年龄稍小点的东北妇女轻微骨折。此后的两个月,王老板一只胳膊总是缠着绷带,小王调机旋皮的时候,他也只能站在那里动动嘴,却伸不上手。而那个东北妇女同样缠着绷带,只是部位换成了头,在家也养了两个月。我清晰记得,那段漫长的日子,老板娘的脸色,始终都是铁青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打工之余,报名考驾照。

当我带着从王老板那里预支的四千五百块钱,递交给驾校报名处的时候,我想,这或许是这一年所做出的唯一正确的决定。

 

 

 

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冬天,如开篇所述,此时的大坞埠湖就一个冷字。

印象中,这年冬天有件事倒是让我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寒气凛冽之夜,月明星稀。在大坞埠湖小超市临近的路口,一场表演开始了。附近做工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

一辆小型货车停在路口,灯光聚焦到几个男人身上,显然他们是今晚的主角,他们表演的节目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气功,杂耍之类的技艺展示。具体表演了什么,时隔数年,我已记不清了,但其中有一个印象特别深刻。

只见一人从笼中取出一只鸡,放在地上行走如平常,看人群没反应,那人赶紧逮住鸡,告诉大家他要把鸡腿拧断,看它还能不能行走。

人群开始有了骚动,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看它究竟耍什么花样。这时,那人拎起那只可怜的鸡,双手攥着鸡腿关节处,咔嚓一下,真得把鸡腿折断了。众人惊诧不已,刚才那声清脆的声响,放佛折得自己的骨骼,嘎嘣疼痛。人群沸腾了,有人说太残忍了,有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折断腿的鸡,斜躺在冰冷的地上,却怎么也站不起来。那人说,他可以让这只鸡重新站起来,而且能行走如平常。

众人摇头,满是不屑,都认为那人说的是鬼话,腿都折了怎么重新站起来。

只见那人从地上,再次拎起那只可怜的鸡,示意伙伴取来了一瓶酒,打开后将酒水洒在鸡腿的关节处,并且用绷带包扎好。然后,又对着人群说,这只鸡,五分钟后立马能下地行走。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众人在心里默数着乏味的数字,就像默数着大坞埠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与生活。

那人缓缓放下了那只可怜的鸡,奇迹终于出现了!居然真的能走,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像什么痛苦也没经过一样,这只聚集了灯光和目光的鸡,若无其事地行走一圈后,人群又沸腾了,沉寂的大坞埠湖也沸腾了。

那人说是时候揭开真相了,他指着那瓶酒说,这可不是普通的药酒,而且用几十种毒蛇浸泡而成的珍贵药酒,对跌打损伤,特别是骨伤,有神奇的疗效。为了让大家相信,那人说着就从酒缸中的抓出几条蛇出来,看得人群中的几个女人尖叫起来,捂住眼睛不敢看。

但那些蛇在我看来,更像一条条粗蚯蚓,或者老板娘腌制的萝卜干,软绵绵的,毫无威胁,因为它们已经醉死了。

经那人这番演绎,众人纷纷上前去买。一瓶药酒倒是不贵,几十块钱,我也曾想买一瓶回去,但还是觉得蹊跷没买。满脑子在想,那只鸡究竟被折断过多少次腿,又多少次从疼痛中站起来啊。

想到这,我坚信这是场骗局。也不相信那些所谓什么毒蛇药酒,这只鸡能站起来,完全靠的是活下去的信念。经过简单包扎,它只想站起来,它要逃离这个痛不欲生的世界,它要摆脱别人利用自己榨取钱财罢了。

这时人群中站着个女子,穿件白色羽绒服,身材高挑,面若桃花,唇红齿白,挽一发髻,可谓肤白貌美,格外引人注目。

后来才知道,她叫秀琴,三十出头,已为人妇,为人母。也在大坞埠湖做工,手巧麻利且快,是这带皆知的大美女。就连王老板见了她,也是小眼眯成一条缝,一声秀琴长,一声秀琴短的。

有次秀琴到我们厂帮忙干活,和我搭档了几天。的确,在大坞埠湖很难见到做工的年轻人了,更别说遇到个秀气的漂亮女人。

回首一笑,大坞埠湖的冬天更深了。

 

 

 

驾校在京沪高速东侧,涑河的下游,每次去驾校我喜欢沿着河堤公路独自步行。

五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冲杯豆奶粉,泡一袋方便面,几乎成了每日早餐的标配。六点就从厂里出发,外面仍是漆黑一片,寒气逼人。好在喝下的那杯热豆奶,让浑身热乎乎的,可抵御一阵风霜。

从大坞埠湖去驾校的河堤公路,像条身体僵硬蜿蜒的水蛇,一直向着东方缓慢蠕动。终于,前方的天空,渐渐有了一丝光亮,紧接着更多的光跳跃而出,最终抵达那双苦苦寻找希望的黑眼眸。

在这个真相大白的时刻,世界方如梦初醒,露出了它本来的面容。

涑河流速较缓的河面已结冰了,而水流湍急的河面被一群野鸭沐浴着。河岸的芦苇,干枯发黄,无人问津,任由寒风肆意折腾。

路上没有同行的人,孤独成了最高贵的享受。这段路程,大约需要走四十分钟,到达驾校的时候已近七点,天也完全敞亮了。

每个教练同时带四五个学员,而车子只有一辆,大家都轮流上去练,所以每次练车的机会,我都格外珍惜。

可是对于在山村长大,家庭条件并不宽裕的我来说,连车都没摸过几次,更别说开车了,那种心情,想想都激动不已。

记得刚学科目二,那天下午,教练让每个人上去操作一遍前进和挂倒。当他们一个个顺利完成,脸上洋溢笑容的时候,我是缩在最后面的。我没摸过车,更不懂怎么操作,我怕教练会骂我,因为这颗强烈的自尊心,再也经不起伤害,这一年所受的委屈,吃过的苦,只有自己清楚。

事实上却很顺利,短短两三分钟,但那种坐在驾驶位置上的感觉,让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仿佛自己也成了有车一族,仿佛明天就会有个心爱的姑娘坐在副驾驶位置,然后我们去周游世界,喂马劈柴,面朝大海,迎接隆冬过后的春暖花开。

然而,整个学习过程,对我来说仍是吃力的。科目二也是侥幸通过,所以在科目三的时候,几个一起学车的学员,甚至教练,都不看好我。但我必须给自己鼓足勇气和信心,在大坞埠湖的这一年,我忍受这么久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吗。

科目三我是抽的夜考,有人说难,有人说易,但我觉得不如白天考,这倒不是因为我眼睛近视的问题,而是考试选择的路段,晚上车流也并不少。

那晚也印证了我的担心。第一次在路口驻车起步的时候,竟然忘了放下手刹,结果前功尽弃。气的旁边的考官一时无语,要知道这位考官是我们驾校的。第二次就变得有些紧张了,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彻底终结所有的努力,而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在前方一处拐弯路口,有辆小轿车走的不紧不慢,我跟在后面怠速前行,眼瞅跟得过近,却又不敢刹车太厉害怕熄火了。好在那辆车提速走了,惊了一身冷汗,当我完成了整个流程,刚松了一口气,准备熄火解安全带下车的时候。考官微微侧过脸,提示拉手刹,那声音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低沉又严肃,我方才恍然察觉,赶紧拉起手刹,有惊无险完成了科目三的考试,而之前有个曾嘲笑过我的学员,却意外未通过,听说眼泪都落下来了。

二〇一五年一月十五日,通过科目四的考试,我终于拿到了驾驶证。

而与大坞埠湖,也到了最后的分离时刻。

 

 

 

春节一天天接近,却早已嗅不到欢喜的年味。

王老板在忙着算账,收账,而我们几个人也都盘算着过年,以及来年的事。

东北那两个妇女铁定留下来,明年继续在这里干。而老刘和小王,虽然嘴上说不回大坞埠湖了,可能去别的地方干。但我心里清楚,离开这里的只是我一人,就像春天选择一个人留在这里。

结算工资那天,王老板请所有人在邻村的饭店吃了顿饭,那是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对我来说也是最后一次。饭店不大,但菜还算丰盛,王老板一边喝酒,一边好言和我们说,自己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身体也没有以前好了,干活的事还要仰仗各位多出力,并承诺来年给大家加工资。小王笑脸应承着,老刘不说话只是抽烟,我也只是低头吃菜,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那俩东北妇女嘻嘻哈哈,算是给足了王老板面子。

阴沉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远处稀疏的杨树,旁密密匝匝的蓝色厂房,那条连接郭庄的土路,很快就会被大雪覆盖,像段往事被隐藏起来。

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更没有爱情的大坞埠湖。除了写下绵软无力又分散的诗行,在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念,大坞埠湖没有回答我。

无数个宁静的夜晚,只能听到隔壁老刘一次又一次的磨牙声,小王一阵接一阵浓重的鼾声,直到大门口的狗也叫累了,世界陷入到更大的空寂中去,渐行渐远。

那天吃过饭,已是中午时分。回到那间低矮简陋,甚至破败的宿舍,我收拾好行李,和老刘,小王简单告了个别。然后从村口找来辆三轮车,在颠簸中,踏上了和大坞埠湖背离的路。王老板知道无法挽留住我,在屋里也没出来说句话,那扇门始终没有敞开。我知道,他忧的是明年谁来顶替我的岗位,而不是别的。

再见大坞埠湖!让我学会孤独,享受孤独的大坞埠湖!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以何种方式告别。

再见,大坞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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