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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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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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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者的村庄

10岁之前,我走在老王寨缄默的空气中,像黑白默片里的一个枯瘦的男人——我失语了。因为老王寨是沉默的,我只是它的心灵镜像。

那时候,我漫游荒园,旁观一群红蚂蚁的觅食、征伐。我走过草原般的田野,穿越浩瀚的玉米地的丛林,爬上窑厂后边那座高高的土堆。我走进幽静而深邃的苇塘,听见午后的那声鸡啼。我潜入苇塘边的大湾,在昏黄的水体里,我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水下世界……我这个失语者,目睹了一个同样失语的乡村。就连那些古怪的土墙、粉紫色的喇叭花、特立独行的趴狗墩和狗扯马蛋似的的落(lào)菜央子、五爷爷的梧桐树和盘卷在我家房梁上的蛇,都沉默而空灵,像一群神秘的预言家,想着秘而不宣的心事;又像虔诚、宽容的圣徒,允许土拨鼠似的我,在它们的世界里走来走去。

(一)荒园

老王寨村的西南角有一座荒园。早先应该是一处宅院,后来不知是主人迁走,还是怎么了,反正是没人住了。慢慢的,房倒了屋塌了,土垒的院墙也毁损殆尽,倒是院子里的槐树、榆树、梧桐树越长越旺,夏日里浓荫蔽日,骄阳几乎投射不下来;有鸟儿从别处衔来皂角、枸杞等植物的种子,大树底下又渐渐长出了一些灌木和贴地的杂草,使得这座园子越来越丰茂,越来越立体,引来了一些小动物在这里栖息,甚至有黄鼬和蛇。

我经常来这里,有时候是和小健、小成他们一起,更多的时候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我们藏迷糊(躲猫猫)、捉青虫、逮蟋蟀;在这里,听小成讲“老嫲嫲误吃蛇蛋,肚子里生满长虫”的恐怖故事。既便是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有很多事做:摘红溜溜儿的枸杞果吃,捡拾槐树掉落的槐剌(la)蛋,宝贝似的装满一荷包。

有时候,我静静地坐下来,看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它们栖居在地下巨大的巢穴里,地面上只有一个小孔供它们出入。小东西们很警惕,先是在洞口窥视,伺机钻出一个,又钻出一个,红褐色的身子在地面上快速地移动着……这种红褐色的大蚂蚁,似乎只有荒园里才有。别的地方是体型很小的黑蚂蚁,不怕人还懒散,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而荒园里的这种大蚂蚁则有趣的多,但是如果落在身上,它们咬起人来也毫不含糊,疼得很,还起成片成片的大包——它们的牙应该有毒素。

那一天,我什么也没做,低头发现地上的影子在慢慢地移动,又仰脸看见头顶上的树叶边缘被太阳镶上了一道金边,风一吹来,树叶摇动,明明灭灭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在眨眼。我正出神间,忽然,从隔壁老六奶奶家里传来一声响亮的鸡啼,我蓦然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在老王寨,我的存在感不强。但是狗蛋大爷总说我“有心数”,大概意思是说我心里能“盛(chéng)”事,好比盛白粥的碗,碗大就盛得多。但我又说不清楚一些事,比如谁和谁谁是两姨姊妹,谁谁又是谁谁谁的远房表姑,那么谁和谁谁谁是什么关系?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人家小成就搞得门儿清。于是,我感觉狗蛋大爷对我看走了眼。那时候,我只对那个寂静的荒园感兴趣,我能说出那里的树上有几个喜鹊窝,A窝里的花喜鹊和B窝里的灰喜鹊因为什么原因打过架。我还知道那些红蚂蚁什么时候出窝,在哪里觅食,喜欢躺在哪片树叶上晒太阳……

我就是这样一个失语而孤独的孩子,而且我不知道“失语”和“孤独”之间的关系。我是因“失语”而“孤独”,还是因“孤独”而“失语”?或者二者互为因果,抑或它们就像瓦楞上滑下来的两条雨丝,根本就不存在因果关系?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既便意识到也来不及考虑它们之间的弯弯绕儿,因为一个孩子的世界总是很忙。

(二)五爷爷

我家的南面隔壁,住着五爷爷。

说是隔壁,我总感觉不严谨,至少和北邻管奶奶家、西邻张廷范大爷家不一样。因为五爷爷家只有两间土屋,宅子上还没有院墙。他家东边是老王寨最大的南北方向的大街,南边是一条东西方向的小道。在纸上,如果把南北大街当成竖轴,东西小道看成横轴的话,我家和五爷爷家都住在第四象限,而且五爷爷几乎就住在这两个数轴的交叉点上。

因为没有院墙,很多走路的人为了少走几步路,都横穿五爷爷的院子,几乎把他的院子当成了公共场所。时间一长,人们就在五爷爷的院子里踩出了一条“对角线”似的小路。五爷爷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很享受,似乎大家能走过他的家,是看得起他。

说这是他的“家”,似乎也不准确。因为五爷爷是光棍儿,从我记事起,我就不曾见他家里有过女人。是年轻时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儿,还是娶妻后发生什么变故?我不知道,五爷爷也从来没说过。

五爷爷黑黑瘦瘦的,个子也不高,他的腰像二癞子的爷爷一样,也是罗锅。五爷爷常年穿一件黑色的夹衣,夏天挽起袖子光身穿,冬天里边套上别人给他的棉衣御寒。他家里只有一口锅、一个碗、一双筷子,他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没事就睡大觉。农忙的时候,五爷爷就和张家院里职分近的侄子辈们去下地干活,从不偷懒,侄子们也留他在家里吃几顿好饭。

但是,更多的时间里,五爷爷坐在他的屋门前,呆呆地看着横穿他的“领地”的乡邻,还有走进院子里来的鸡鸭。因为五爷爷的家是开放式的,地面上又疏于清理和洒扫(不像我爹,每天傍晚下地回来,都必然扫一遍院子),他的院子里除了屋门前和那条小路,其他地方都长了一些杂草,有草就有飞蛾啊青虫啊,惹得别人家的鸡啊鸭啊常来这里觅食。这些鸡鸭在这里寻寻觅觅,不免边吃边拉,滋养的草们愈加繁盛,飞蛾小虫更多,鸡鸭更加愿意光顾——光棍儿五爷爷的院子里,形成了一个共生共荣的生物链。

然而,五爷爷为此也经常背黑锅。有一天傍晚,老三奶奶家的芦花鸡不见了!在庄户人家,这可是不啻于卢浮宫失窃一样的大事:一家人的生活还指望鸡屁股里每天一个的鸡蛋呢!“XXXX,谁把俺的老母鸡逮住了?……”于是,老三奶奶开始骂“糊涂街”, 迈着小脚蹒跚着从南向北一路谩骂。五爷爷缺衣少喝,院子里又经常惹得鸡来,他自然在老三奶奶心里成了这桩“失鸡案”最大的怀疑对象。老三奶奶有意在五爷爷的院子前停下了,叫骂了几句,但是马上看到了乡邻们对她严厉的布满的目光,责怪她不该对这样一个孤苦的光棍儿施以言语的暴力——即便是五爷爷逮住鸡炖着吃了,也是应该的,对鸡的主人来说,是行善乐施的功德。再说,你家的鸡鸭来这里吃喝拉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感谢人家?

只有我知道五爷爷是清白的。如果真有鸡吃,五爷爷一定会叫上我。一个夏天的午后,家里的人都睡着了。我悄悄地溜下炕,把凉鞋抓在手里,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洞子里,又轻轻地拉开沉重的木头大门,侧着身子挤出去,再从外面把门轻轻合上。我来到前院,不出所料地看见五爷爷没有睡觉,正坐在小凳上在门前的树荫下发呆。

五爷爷的院子里长着一棵很高很高的梧桐树,枝丫茂盛,绿荫覆地,几乎遮盖了他的半个院子。多年之后,刨这棵树的时候,人们看见这棵树的树根越过院墙,都长进了我家。那时候,我经常来五爷爷家里玩,有一半的原因是这棵树,夏天里的清凉,秋天落下来的枯叶比手掌还大,给予我很多联想和想象;另一半的原因是我感觉五爷爷和我一样,都是老王寨孤独的失语者——尽管我的失语是秉性,而五爷爷后天的原因多一些。

五爷爷看见我来了,颤巍巍的胡子里浮现出一丝笑容。我在他的旁边坐下来,五爷爷起身去了屋里,拿出两小块西瓜,一块递给我。我看见这块西瓜的瓜瓤已经有些抽抽儿(萎缩),明显是放的时间长了失了水分。五爷爷有好东西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吃,经常等我来和我分享。我和五爷爷在梧桐树下的阴凉里,吸吸溜溜地吃下了那两块西瓜,仿佛整个夏天都有了意义。2023年4月,我在西行的列车上,曾经拒绝了一位安徽老表的吃食,无意中伤害了他对一个山东男人真诚的邀约,这让我再次想起了和五爷爷一起吃西瓜的那个夏天。分享真的是一种美德,至少可以驱散心底的孤独。

那年夏天,老王寨还发生过一件大事: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死去了。关于他的身世,我知道的了了。我只记得他的葬礼极其隆重,八个精赤的青壮男人抬棺,还有另外八个男人在外围保护,随时替换不堪重负的那八个人。因为死者没有火化,松木棺材太重,又因为天热尸体早已腐烂,为了防止尸液流出来,在棺材里垫上了土坯,这样一来,这具棺椁的重量可想而知!再加上难以忍受的尸臭,抬棺人的鼻孔里都塞着老酒浸过的黄色草纸。那天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满街满巷的人们,挤挤挨挨地站立在老王寨十字街口,观摩、护送这位长者一生中最后的无以复加的荣耀。我在人群的后面,透过他们大腿之间的空隙,看到了街对面人们惊惧又感慨的眼神——人这一辈子,如果有这样一场葬礼,真得值了。

40多年后的今天,我竟然想不起当年五爷爷的葬礼是什么样子的,甚至记不清他的死和我奶奶谁先谁后。我只记得他的黑衣、他颤巍巍的胡子、他院子里的“对角线”,还有五爷爷和我一起吃西瓜的那个夏天。

(三)蛇之语

夏秋季节,我家经常出现黄绿斑纹的小蛇。有的在院子里张扬地蜿蜒爬动,有的从大门洞子的砖缝里钻出来,还有的是从大街上爬进我家里,更有甚者:盘卷在我家西屋的房梁上。

对于蛇,爹是深恶痛绝的。因为他信教,在他的教义里,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它们引诱亚当夏娃偷吃了树上的苹果,从而犯了原罪。于是,每次见到蛇在院子里出没,爹就拿起手边的铁锨、锄头等物件,或铲或砸,必将蛇置于死地而后快。

我家西屋里养着牛,在墙的高处还钉着鸽子笼子,最多的时候,西屋里养着30多只鸽子。我亲眼看见过一条镰把粗细的大蛇,阴郁地吐着火苗似的信子,在头顶上的房梁上缓缓爬行,将鸽笼里还未孵出小鸽子的鸽蛋吞进肚子里,惊恐的鸽子“夫妻”吓得早已飞出西屋,在房脊上颤抖着翅膀“咕咕”地叫。我们的恨意可行而知,有时候我也拿起铁锨,高高举起来,把锋利的锨刃颤巍巍地对准蛇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捅,将蛇碎尸两段。

每年的夏秋季节,我家都会杀死很多条蛇。只是我越来越感到一种恐惧:害怕那些死去的蛇的灵魂或它们的后代们,有一天会集体回来寻仇。

直到多年之后,我爹得了脑血栓。后遗症让他失去了对一半身子的控制,口眼也歪斜了,“呜呜哇哇”伴以手指的比比划划成了他言语的表达——不善言谈、沉默了一辈子的爹成了半个失语者。

在那篇名为《虚妄顾盼》的小说里,我曾经这样写道:“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家长中风瘫在床上,不能言语,有一阵子整天闷在屋里,唯一的消遣是翻来覆去地看一本纸页发黄的书。后来勉强起床,于是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挥舞着鞭子,驱赶那些跳进院墙的鸡……死了的人已经获得了解脱,活着的人只能生活在对美好往事的追忆当中。”我承认,“老家长”的形象里有我爹的影子。在那篇小说里,老家长及整个家族的厄运也来自于蛇。

我总觉得蛇是一种特殊的动物。他有灵性,自带仙气。“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传说蛇500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再500年长角,再过千年长翅膀,便成神龙。故称龙为“大龙”,蛇为“小龙”,古人早就把蛇当成圣物和图腾。

在我的意识里,爹的病和那时候杀了很多蛇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爹仿佛是受了那些死去的蛇的诅咒,身体里寄居了那些沉默的蛇,让他无法言语,甚至连身子也不能灵活地扭动。

爹的最后十年,再也拿不起铁锨、锄头,眼神逐渐也失去了光彩,连对那些蛇的厌恶、憎恨也不再锐利,以致消亡。只是他的胡子虽然已经花白不堪,但是依然无比坚硬,我给他剃须的时候,只能用电动剃须刀的边缘,一点一点地蹭。很多次,我从爹的胡子里,察觉了他性格里的一些东西,类似于蛇执拗的沉默和不语,这和他成为半个“失语者”不无关系。

(四)小山羊和我

立秋过后,村前的玉米地一片浩瀚。

我和我的小公羊像两条互相爱慕的鱼,整天无声无息地游荡在村子里和广阔的田野上。谁也不知道,我们一天到晚地在忙些什么、寻找什么,人们只看见我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有时候大人们看见我们在荒园里一段残损的土墙上爬上爬下,有时候我们又在绿色葱茏的庄稼地里穿行,土拨鼠似的沉默空灵,更多的一些时候,人们看见我俩并排坐在村前窑厂高高的土堆上,安静地看着老王寨上空腾起的袅袅炊烟……

小公羊很英俊。它身子敦实,四肢健壮,头顶上的两只角向后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颌下一绺羊须,披一身半寸有余的白毛,站卧行走都是一副“飒爽”英姿。带它出去的时候,我也感觉威武很多。

小山羊和我最亲,因为我把它从小养大。那年春天,也许是爹看我孤单,就从尹集集上买了小羊羔给我。我和小山羊一见如故,从此形影不离。夏天在大门洞里乘凉睡觉的时候,小山羊就卧在我的枕头边,无聊的我就伸手捋它的胡子,扣它的嘴巴,数它有多少颗牙齿;天冷了,我和奶奶允许它晚上进屋睡觉。

老王寨的夏天,雨水特别勤。几场雨后,眼见得玉米在“咔咔”地生长,草们也迅速地在任何有土的地方疯长。家里有一辆铁轱辘木质手推车,专门给我拔草用。爹娘不指望我能割多少草给家里的牲口增添多少草料,我却乐此不疲——因为有小山羊。

在上午,趁着太阳还不高,或者是下午天气转凉的时候,我推着铁轱辘小车吱吱呀呀地穿过村子走向田野,身后默默地跟着我的小山羊。河沿上,沟渠旁,田间小路边,庄稼地里,草是到处都有的。有贴着地皮的“趴狗墩(牛筋草)”,茎叶很短也较硬,牲口不喜欢吃。趴狗墩的根却牢牢地扎进地里,像趴在地上的狗一样,生命力很强,长得到处都是(后来上学的时候,赵老师为了激励后进生,经常说:“哪里都有谷谷莠,哪里都有趴狗墩”);落(lào)菜央子(马唐草)就受欢迎很多,她的根很细小,秧子很长,每段茎上都有抓地的根,叶子虽然也不大,但是用镰贴地一搂,只要割断它的主根,用手一提就是很长一条;人和牲口最喜欢的草是狗尾草,我们叫它“谷谷莠”。因为它茎叶多汁肥美,长得高,还丛生,一割就是一大片。

有一次,我在一块玉米地的田埂上发现了很茂盛的谷谷莠。于是,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我钻进玉米地,欣喜地挥镰割起来。小山羊跑到我的前面,也低头吃起来。那一天,我和小山羊沉浸在无边的玉米地的丛林里,绿色的海洋,浩渺的世界,一片宁静,仿佛多年后观看的一部默片……在割草的间隙,我立起身,擦去脸上汗水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天地很大,自己那么渺小,然而有了小山羊的陪伴,即便它不言不语,我也不孤单——那时候,我第一次获得了造物主的视角。

傍晚时候,我和小羊穿过整个玉米地,站在了一座高高的土堆前面。这是烧砖瓦的窑厂为了取土,用东方红推土机堆积起来的一堆土,在我和小山羊的眼里,就是一座“山”。我感觉很憋闷,因为这座山挡住了习习凉风,于是我手脚并用抵和小羊一起爬上了“山顶”。站在上面,果然凉快了很多,视野也很开阔。我俩默默地坐下来,看见土堆下面深深的水塘,还有远处窑厂里矗立的巨大烟囱,烟囱吐出的汩汩烟尘随风飘散,引领我的视线投向了白云的方向……

那个夏日,在傍晚浅红色的夕阳光辉里,在高高的土堆上,我和我的小山羊给老王寨留下了一副彩色的剪影。在这幅油画般的画面里,我的心第一次升起了一个陌生的词语,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向往,它在我失语的心境里点燃了一点微光,让我第一次想冲动地喊出她的名字:“远方!”

近40年过去了,我在离老王寨10.9公里的地方活着。10岁之前的这段记忆,还是时常萦绕我心,让我不得释怀。沉浸其中,有时候我分不清我是我?我是老王寨?还是老王寨是我?我的失语,是无语了?还是不想说,不能说,抑或说不出来呢?

——张述.于癸卯年6月.写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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